甘卿才刚掉了马甲……不是指她身上那件棉的。

她被喻兰川一把拉走的时候, 不着边际的想:虽说是个师门叛逆, 可是不是也应该表现一下“万木春”的专业素养——比如“不要靠近我十公分以内, 否则杀手防备系统启动,容易失手取你狗命”之类。

可惜, 她并没有配备以上系统, 不然没法在把人挤成遗照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混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已经被喻兰川一言不发地推进了车里。

她甚至没有抗拒。

为什么呢?

甘卿自己也有点想不通,也许是刚才在身后的医院大楼里走了一圈,沾染了一身的与自己无关的悲欢离合吧。

被传染了。

……也可能是因为她想蹭顺风车。

甘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看着喻兰川紧绷的侧脸,没心没肺地说:“有话好好说,就你刚才那动作, 换个人要喊抓流氓了。”

喻兰川耳根一下红了, 不看她, 冷冷地说:“喊人来抓你吗?安全带。”

甘卿不想再听一通交通法规科普, 只好老老实实地扣上安全带:“怎么这么大火气, 我可是提前跟你打过招呼了。怎么, 破坏盟主在亚太区的战略部署了?”

喻兰川:“你来干什么?”

“上次那伙供‘春字牌’的废物,谈到过他们有个‘师父’,这个‘师父’到底是谁,后来也没审出来,”甘卿看见车上放着个一摇一摆的招财猫摆件,就手贱地捉下来玩,“万木春功夫不外传, 你们都知道,那天你和杨帮主在门口说话,我听见了,过来看一眼。”

喻兰川:“然后把自己看进了医院?”

“哎,小喻爷,”甘卿笑眯眯地说,“我才刚围观了好几场抱头痛哭,你再这么呛,我都要以为你对我牵肠挂肚了……吁!”

喻兰川脚下一哆嗦,把油门踩得格外凶猛,小轿车几乎原地尥了蹶子。偏远地区医院附近基础设施建设情况堪忧,路面活似麻子脸。喻兰川这无影脚先是把车踩进了一个大坑,又蹦蹦跳跳地弹了出来。要不是安全带拦着,甘卿差点跟着起飞:“就调戏你一句,你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大招不是打最终boss才用的吗?”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说、人、话。”

“虽说世风日下吧,但谁也没想到堂堂一个杀人放火的高手,居然屈就在农家乐里骗老头老太太的养老金。”甘卿说,“我不来,你指望让九十多岁的老大爷跟人舞刀弄枪吗?在杨帮主面前出手,跟自报家门差不多,回去又得搬家,你以为我愿意么?”

喻兰川生硬地问:“谁让你搬家?”

“自觉自愿,面斥不雅。”甘卿淡淡地说,她捏着招财猫前后晃的小爪,仿佛是怕旁边这位靠房上位的盟主业务不熟练,又好心多解释了两句,“你既然知道卫骁那老头上过盟主令,就该明白,‘万木春’在你们名门正派眼里,和刚刚被抓起来的那伙人也差不多,再住下去,老杨帮主他们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你要去哪?”

“没想好,找找看再说,”甘卿不怎么在意地坦然回答,“可能还要在燕宁待一阵子,毕竟还有点没了结的事。”

没了结的事——是行脚帮吗?

“我以为,你在一百一住了这么久,”喻兰川说,“对……”

我们这些人……

“多少会有点留恋。”

甘卿打开车载音响,翻着里面的音乐,车主的品味相当复古,音响一开,就流出了一段《新鸳鸯蝴蝶梦》。

“江山信美,”甘卿一点也没听出他微妙的弦外之音,随口扯淡说,“终非吾土。”

喻兰川:“问何日是归年——你打算归哪去?”

一句话把甘卿问住了,她微微一顿。

音响里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

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亮了红灯,喻兰川把车停在白线后面,目光盯着交通指示灯上的倒计时。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偶尔经过的车灯透过窗户打进来,她的脸明明灭灭,脸颊让湿纸巾撸得有些干燥。她身上什么都没带,连外套也扔在着火的小楼里了,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车里的摆件,像个搭顺风车,即将往远处去的路人。

交通灯倒计时从四十多秒一路减,好像迫近着什么,十位数减到“1”,喻兰川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忽然起了一层细汗,倒计时又倏地一变,从“10”变成了“09”,喻兰川眼角轻轻地一跳,被那倒计时牌上的时间催促着似的,他脱口说:“我就是。”

甘卿:“嗯?就是什么?”

“05”、“04”——

“你刚才说我呛你是……担心你。我回答的是这一句。”

甘卿吃惊地偏头看他。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语无伦次:“没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就……往前跳了一下……”

“啊。”甘卿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听明白了。”

路口倒计时牌结束,转了绿灯,喻兰川却没动,好在这条马路不是单行道,路上车流稀疏。

他伸手把车载音乐关了,关完,他立刻又后悔了,因为整个车厢里一下寂静下来,连心跳声都分毫毕现。

甘卿:“那个……”

变灯了。

喻兰川几乎与她同时开口:“我……”

两个人同时闭嘴。

甘卿谦让道:“你说。”

“我看人不看出身,更不看什么所谓‘师承’。”喻兰川说,“什么年代了,还跟你穿的那破马甲一样土吗?”

甘卿:“……”

“于严打电话说小楼着火了,你在火场里,紧接着电话里就有人喊‘楼塌了’……”喻兰川说不下去了,重新按开了音响。

甘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负似的忽闪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去:“你是因为这个,才大半夜赶过来的?”

喻兰川一脚踩下油门:“不然呢!”

轿车才蹿出白线,交通灯又变回了红灯,遵纪守法的小喻爷急忙又刹车,“咣当”一下,把俩人震了三震。喻兰川低骂了一声:“我问都没问清楚就跟人借了车赶过来,结果你没事人似的见面就说要告别,你是人吗?”

甘卿很想说,这又不是一码事,可是不知怎么的,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

她经过医院楼道,就像看了一幕一幕情景剧似的,入眼不走心,不料突然也被拉到“剧情”里,一时无所适从。

有人听见只言片语,就驱车几个小时,从燕宁市区跑过来找她。

这个人还深更半夜跑到东郊墓地,翻墙进去,就为了阻止她私下里去找王九胜……

这一任的小盟主这么热心肠么?

她忽然沉默,喻兰川手心的汗几乎开始让他的手打滑了,胸口的发动机心脏好像崩了几个气缸,越发没头没脑地乱跳起来,与车载音响里那些上个世纪的老歌联袂组成了一段噪音。

从小到大,喻总都是一朵等着异性表白的“高岭之花”,自尊心高高地架在雪山绝壁上,负责偶尔施舍几个眼神给表白者,以示不感兴趣。差不多是头一次艰难地低下头,说出这种话……她居然还敢沉默?!

“呸。”喻兰川心想,“我说什么了?我才没表白……别唱了,真烦!”

他有些恼羞成怒的在变灯的一瞬间,把车开了出去,又关了音响。关了音响觉得尴尬,打开又觉得吵,来回开关几次,甘卿终于忍不住说:“小喻爷,你就饶它一命吧。”

“别多想。”喻兰川冷冷地说,“你小时候救过我一次而已,还你人情。”

“谢谢。”甘卿说,“呃……我就不用脱衣服以示对等了吧?”

喻兰川:“……”

甘卿:“毕竟我也没有小狗的……”

“闭、嘴!”

甘卿感觉小喻爷快报警了,于是从善如流地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喻兰川成了暖空调以外的第二热源,一路头冒蒸汽地驶回燕宁,甘卿不知是被热气烤得昏昏欲睡,还是怕他尴尬,干脆就在旁边闭目养神。

喻兰川不动声色地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觉得甘卿有一张自带寒意的脸,无论被多高的温度烤着,皮下的毛细血管也不肯显露出一点红晕,节约生命力似的。

她的右手搭在车门上,绑着绷带的手指悬空,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危险的,反而让人有种想要握起来、攥进手心里的冲动。

“我可能是疯了。”喻兰川想。

大龄男青年忙于加班,没工夫找对象,看见个长得像点样的异性就胡思乱想。

“等等……谁是大龄男青年?我才不是,我风华正茂!”喻兰川满脑子弹幕,“这不就是个土了吧唧的柴禾妞么,哪有样?路人水平!”

又一个红灯,喻兰川忍不住偏头瞥了她一眼,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了她身上。

甘卿肯定醒着,装蒜没睁眼,睫毛动了动。

喻兰川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比路人睫毛长一点。”

这一路也不知怎么那么多红灯,车开得磕磕绊绊,回到市区,已经是后半夜了,喻兰川把车停在一百一门口,甘卿适时地“醒”了:“你要找地方停车是吧,那我先下去了。”

她说着,若无其事地把身上的外套摘下来,捋平叠好,推开车门。

喻兰川:“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甘卿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缠的绷带:“我刚才不是说了么?遇上个硬茬。不太好对付,动手的时候割破了。”

“不是,”喻兰川垂下眼,落在她略微有些变形的右手上,“我问的是,你的手筋是怎么回事?”

甘卿一顿。

喻兰川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我不是打听别人的闲事,我继父辞职以前就是医生,可以帮你问问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性,其实受伤的时候如果及时治疗的话……”

甘卿说:“不知道,没治过。”

喻兰川一愣。

甘卿耸耸肩:“我自己挑的,治什么治?”

喻兰川:“你自己……什么?”

“哎,你那是什么眼神?”甘卿冲他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神经病,没有反社会,更没有自残倾向。小喻爷是家学,不懂规矩吧?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是断绝双亲。我当初叛出师门,跟原来的师父一刀两断,当然也要留下点东西——把右手十几年的功夫还他了。”

喻兰川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是啊,江湖险恶。”甘卿说着,推开车门下了车,“邪魔外道们心黑手狠,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先上去了,多谢你的顺风车,早点休息。”

她在燕宁年关凛冽的清晨里伸了个懒腰,走进小楼,连天天出门浪的张美珍都已经回家睡下了,甘卿轻手轻脚地把自己洗涮干净,回了房间,清点起自己的行李。

她行李不多,几件随身的衣服、一点日用品而已,明天起来和孟老板请个假,把自己住过的房间彻底大扫除,窗帘和床单拆下来洗一洗,就可以和美珍女士辞行了,一点也不麻烦。

甘卿把前室友“猫头鹰小姐”送给她的小狗放在窗台上,撕下了猫头鹰室友的字条,打算把这个留给张美珍做纪念,不带走了。

“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猫头鹰小姐隔空问。

真是个好问题,甘卿把字条团起来,扔进垃圾箱,但是——人又不是花草树木,为什么要“立足”呢?

浮萍飘浪一样地活着,也是活着,没什么不好。

喻兰川突如其来的、有些狼狈的靠近并没有打乱她的计划,甘卿枕着自己的双手,仰头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这一段特殊的路,把它当成一块意外的小甜饼咽了。

“幸亏是我。”甘卿想,“孤男寡女的,换个人要想入非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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