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知道滨松城的将士焦躁不安。武田军在小豆饼附近休息、进食的情报,刺激了他。

滨松城内的将士一早就进入战斗状态,无暇进食,只能各自解决。有些人站着啃烧米,有的人用水拌乾饭吃,也有的人吃冰饼(把饼冷冻,在太阳下晒乾)。因为不知何时会出发,无法静下心来进食。

武田军当然也是如此。让三万大军停下来吃饭,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滨松城前,就代表向德川军挑战。

在大久保彦左卫门所着的《三河物语》中写道,家康派鸟居忠广和渡边守纲出去打探消息。这两个人除了打探消息之外,必定另有任务。根据《松平记》对这两人的记载,家康借用了他们客观的判断能力。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滨松城内的出击情绪愈发浓厚。没有人理会石川数正等人的论调。就连家康自己也想出城挫挫敌军锐气,只是身为城主,他必须自我克制。

家康对鸟居忠广命令道:

“仔细观察敌军的守备,虽是三万大军,必定有漏洞可寻。不过,要小心敌军故意设下的陷阱。”

让我方一万人马和敌军三万大军对峙,家康没有获胜的把握。若要作战,就用我军的部份兵力对抗敌军的部份兵力。他不打算让敌人轻易通过城下。就算会有小小的牺牲,也要给敌人重重的一击。

鸟居忠广率领三十精锐出城。

“我们主要任务是探察,绝不可节外生枝。”忠广向家仆们再三叮咛后才出发。探察敌情,当然是要尽量接近敌人,在高处俯视全景。

忠广的探察队挑上了欠下和追分之间的小山丘。不过,这个山丘可能已经被敌人占领。不错,山丘上有状似敌军步哨约二十人,但是一看到鸟居忠广等人,便逃之夭夭。

“胆小鬼!”忠广的家仆笑道。

但是,忠广却笑不出来。他知道敌军是故意逃走的。为了防止被敌军切断退路,忠广在设好卫兵之后才放出斥堠,自己则在松树上观察敌阵。

敌阵分为三段。前段有五队,中段有八队,敌军的主力后面则有七队。各队前面并排着朝北摇曳的旗帜。下午,南风略为增强,各部队的旗帜如海浪般翻滚。敌军似乎准备把全力集中在三方原。

忠广思索着,如果这么庞大的军团有破绽,会在哪里呢?切断中段左、右两翼的侧端部队,并非不可行。只要以骑马队突击两翼端,敌军应该会改变阵形加以守护。换言之,敌军会再延伸两翼。如此一来,我方可集中全力攻击敌阵的前段中央,或许能有丰硕的成果。但是,如果不能迅速撤退,恐有受围之困。忠广一边思索,一边观察。假设采用迂回战术,三方原幅员辽阔,只怕敌军会有所警戒。

对我军有利的行动,对敌军也有利。

忠广再一次确认敌军阵营的旗帜。

风停了,旗帜同时垂下。

敌军主营附近发出了枪鸣。过一会儿,又是一阵枪鸣。原本宁静的敌军营地,顿时有了行动。中段八队的左右两翼右绕朝北行。全军同时向右转。敌军分为四段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武田军以四段的阵势沿着姬街道(姬街道是后来的称呼,当时的名称不详)朝祝田行进。

两个开道部队,以主队为主的前段有七队、中段有六队、后备有五队。

从针对滨松城的阵势到丢开滨松城的行进队形,只是转眼间的事情。

忠广心中翻起千堆浪。他策马急奔赶回滨松城,向家康报告。

“武田军的阵形真是不凡。整体根据枪声信号行动,有条不紊,足见平日训练有素。布阵几乎无懈可击,就算有,也能立即补平。一旦靠近,立刻被包围。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的策略都失效。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只有等待。老天爷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说到老天爷,忠广看着城外。

空中一度晴朗,但在武田军出动后不久,又再次暗了下来。停止的风,又吹了起来。

忠广所谓的老天爷一定会帮助我们,是指等到天黑。忠广好似在预告暴风雪的到来。

“天气转坏了。”家康说道。

“是啊,夜里恐怕会下雪。”酒井忠次说道。

“不是雨,是雪吗……也好。”

家康想像着自己骑着栗毛马在雪中带队攻击祝田狭间的情景。

信长在豪雨中攻入桶狭间的情景,变成了自己冒雪杀入敌阵的景象。

“继续观察敌踪,有事立刻禀报。”

家康对鸟居忠广下令后,又对渡边守纲说道:“你去调查敌军左翼的行动。”

让鸟居忠广追踪武田军右侧的进行方向,令渡边守纲跟紧左侧。侦察部队不只这些。内藤信成派出了许多探子,石川数正、酒井忠次等部将,以及织田援军,也派出了斥堠兵。事实上,在三方原上徘徊的双方侦察人数,多达五、六百人。

家康严禁部将自行出动,但是却不能阻止他们派遣侦察人员。四周充满了杀气。

“既然敌军掉了头,我们就可以出城追上去。一味地躲在城内,会被别人当成孬种。其实出城并不代表立即攻敌,还是要找机会攻击敌军背后。”酒井忠次说道。跟进者不少,家康仍不表示意见。

“城里城外等候,没有甚么不同。出城,很容易被敌人看出我们的目的。所以,出城之事,要等到时机成熟之后。”

家康不同意让士兵出城。因为,出城之后,必定有人追敌军而去。一、二人尚不打紧,若五十人、一百人的部队被敌军包围,届时怎能不出兵相救。这么一来就中了敌军的陷阱。

家康也想出城杀敌,但是他一直按捺自己。

武田军的动静平平。正如鸟居忠广所报告的,敌军训练有素地朝祝田行动,一点也不在乎德川的侦察人员。

午刻前,武田军从追分出发。武田军的先锋部队于半刻后抵达根洗松。前面就是祝田了。德川最关心的是,武田军下不下祝田坂?尤其是武田的主力是否下祝田坂?

德川斥堠分布在根洗松到祝田坂之间的松林内,观察武田军的行动。以五段结构行进的武田军,到了根洗松附近,速度突然放慢。先前,由于三方原的地域宽阔,武田军一直以编队方式行进。但是到了祝田坂,两侧皆是森林,横队无法前进。于是,必须改为四列纵队,先后下祝田坂道。所以,停滞现象是必然的。

“武田的最前面两个部队,已经开始下祝田坂。”

内藤信成安排的探子,把第一个消息带入滨松城。

那一天,内藤信成为了火速传递情报,在根洗松到滨松城之间,安排了十个中继站。最前线的探子把探得的情报写在纸上,交给脚程快的探子。这名男子把纸条交给二、三丁前的中继站,再由该站的探子传给下一站。到了马匹可行处,改由快马送入滨松城。就这样,从滨松城到祝田的三里多(约十二公里)距离,只费四分之一刻(三十分)就把情报带到。速度相当惊人。

“主队在中间,七队开始下祝田坂。”

“七队把敌军主力挟在中央,全部下了祝田坂。”

报告一一送入滨松城。

“敌军已经进入祝田了,主公,请下令出击吧。”家康身边的部将纷纷提出要求。

“以四段方式行进的武田军,先锋二队和第二段的主力七队,一共是九队,合计约一万二千人。相当于一半军力的武田军已经下了祝田坂。现在正是突击敌军后继部队,将之赶入祝田乘乱歼灭武田的大好机会。”有人热切地说道。

“不过,敌军先锋部队和第二段的七队,一共九队的一万二千名武田军,下一个祝田坂竟然耗费半刻,岂不是太慢了。”石川数正说道。

“不慢。从祝田坂到祝田村,只有一条道,都田川上的桥又十分狭窄,不利大军行动。耗费这些时间是必然的。所以,我们必须趁现在攻击。陷入祝田的敌军,此刻动弹不易。此时不进攻,难道还有他策?”

酒井忠次为了表明如果家康仍然犹豫不决他打算自行率队出城的意愿,于是特别命令手下松平家忠队和牧野康正队,备马在大门(鸣子口)集合。

情势似乎逼得家康不得不下令出击。但是,此时的家康却特别注意石川数正刚才说的那一句话:武田军的主队下祝田坂,竟然耗费半刻的时间。莫非敌军是担心后背受击而慢慢行进?还是在故作姿态?

(如果这是他们的诱敌之计……)

家康脑中闪过一道冷光。

“敌军主力在祝田扎营。第三段的六队,到了祝田坂。”

传来这样的情报。

家康看看外面,暗下来的天空正下着雪。

“是雪。下雪了!”家康叫了出来。

德川军又增添了一支援军。陷入祝田狭间的敌军遇上了雪,更是动弹不得。雪下得愈大,就愈不容易攀上祝田坂。德川掌有地利之便,可以利用雪来掩饰行动,一举制敌。家康下了决定。

“准备布阵!传令下去,各队将士务必团结一致。我在出兵的时候总要强调,不可抢功,一切服从主营的指挥。”

家康的出击命令相当简单。

滨松城内布满出击的消息。各部队陆续出城,走向战场。集合地点是根洗松。

德川军出击后,织田军紧跟在后。

在距离滨松城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升起一道烟。接着,附近也有二、三道相应和。

这是武田探子发出德川军出击的信号狼烟。

雪空下的狼烟,在远处不易看见。追分附近也起了狼烟。最后的小山田队,也接到根洗松附近斥堠的通知。

小山田队的洋枪组向空中齐射。不一会儿又射。一共放了三次。这是通知德川军出击的信号。

就在这时候,武田军开始转向。原本在最后下祝田坂的五队,转向根洗松,以正对三方原的方向,横队展开,朝刚来的方向缓缓移动。倒数第二段的六队也正在下祝田坂,一听到洋枪的信号,便爬上祝田坂,朝根洗松撤退,六队分别向左右展开。大队从一条狭窄的道路上撤退,自然费时。

包括主队在内的七队已经下了祝田坂,渡桥到都田川的对岸,要再撤回台地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武田信玄考虑过这种状况。此地原是滨名湖的入江附近,都田川带来的砂石将之填埋成河川平原,一到冬季,水量变小,可以涉水而过。

他打算在主队渡桥之后,仍将最后二队留在桥的对岸警戒,以防德川军的伏兵。

在正朝祝田拥来的德川、织田的联军尚未到达根洗松之前,主力军必须先抵达台地,否则武田军将陷入苦战。反之,如果武田全军能在德川、织田联军抵达根洗松之前在台地布好阵营,就占了绝对的优势。

一切关键在时间的掌握上。

下到祝田的主队仅是再回台地仍嫌不足,若无法摆出战斗姿态,恐怕难以阻挡来势汹汹的德川军。德川军若在登攀祝田坂时来袭,一场混乱在所难免。

雪,愈下愈大。天色暗了下来。连主队在内的武田七队,朝台地攀登而上。

背插蜈蚣旗的传令兵,在各队之间穿梭。

来到三方原台地,信玄在根洗松附近布主阵。爬在松树上的斥堠,通知敌军到了。

信玄令全军摆出战斗队形。

信号枪声不断地传出。

最前线的五队合为三队,也就是以山县昌景为主的右翼队,以小山田信茂为主的中央队,以马场美浓守为主的左翼队。

第二线的右队是武田胜赖,左队是内藤昌丰。第三线是武田信玄的主队,由穴山信君殿后。穴山信君部队中的三百步兵,调入中央队。武田军全军编成。

武田军完成战斗准备,以及德川、织田军的到达,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雪,飘忽地下着。家康刚出城时,雪凶猛地下个不停,但是到了两军对峙时,却又弱了下来。虽然不必再为雪担心,但是天气开始变冷,风也加强了。

关于德川军和武田军对峙的时间(开始战斗的时刻),据《松平记》中说是日暮,《本多家武功书》写的是酉刻(下午六时),《甲阳军监》则记载着申刻(下午四时)。

总而言之,三方原之战在傍晚开始。

当天,十二月二十二日,若换算成阳历是二月四日。若调查日落时间,三方原附近的日落时分是五点十五分,持续约三十分的暮色后,应该是在五点四十五分天黑。换言之,在五点四十五分前,尚能辨认敌军。

战争,是由武田队掷石挑起的。可信度极高的《信长公记》中也记载了武田军掷石之事。在黑暗中掷石,并无多大效用。所以,应该以近申刻开始掷石起战之说,较为合理。若考虑武田主队从祝田回到台地整顿队伍,以及德川军从滨松城一口气赶三里路的时间来判断,下午四点以前和日落以后,皆不合理。

家康在根洗松前,惊见武田军摆出的堂堂阵容。

家康担心血气之士不顾一切地杀入敌阵,便派榊原康政和本多康重到最前线高呼:

“不要轻举妄动,大家整队待命。”

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武士已经开始向前跃跃欲出。榊原康政的鞭子立即飞到这些人的马前。

“混蛋,没有看到敌人摆出的阵势吗?他们可不是石头人。”

武田军如石头人般地站在雪中,有的骑在马上,有的手持枪刀,个个屏息静气,等待迎接德川和织田的联军。

三万大军的森然沉默,代表着武田军的自信。好似在说:来啊!你们来啊!

鸟居忠广来到家康的营地。

“敌军分为四段,全部静观不动。如果我军继续接近,敌军可能向左、右方向展开鹤翼阵,将我军包围起来。可惜我军已经失去了先机。我认为此时此刻以不战而退为佳。”

家康沉默不语。他和忠广有同样的想法。不仅是家康,连德川军的右翼大将酒井忠次、中央队大将石川数正、左翼的本多忠胜等人,也如此认为。若是这样的参战,必定失败。

在同样的条件下,三比一的战争中,失败的必定是后者。每个大将都知道情况不妙。眼前的问题是,该如何撤退。若是右转背朝敌人,可就中了敌人的下怀。

是把敌人钉在原地、一步步后退?还是留下殿后军,其余的撤退?

敌军的情报不断传入信玄主队。

“敌军的右翼阵大将是酒井忠次、中央阵大将是石川数正、左翼阵是家康队和织田援军。家康队后面没有后卫队。敌军共有一万一千人。”

雪,微微地飘下来。

信玄营中的年轻使番都望着信玄,等待他下令。传令兵也单膝跪在一旁,听候信玄下令。沉默中,一堆雪自阵旁的松树枝上落下。

“由小山田队开始进攻。等到敌军充分撤退之后,山县队和马场队也跟进。最后,由大军全力攻击。”信玄命令道。

传令兵立即上马走报各队。

前线中央队的小山田信茂得令后,下令道:

“掷石!”

三方原中心有石头,但是此处为红土台地,并无石头。小山田信茂会下达掷石的命令,是因为早有准备。信玄连这一点也想到了。他令穴山信君队中的三百步兵到都田川河滨捡石,放在袋中,上祝田坂加入最前线的小山田队。

三百名步兵同时奔上前去,朝石川数正队丢石头。小山田队也击鼓声援。

这是石川队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最适合开战的方法有洋枪、箭等,但是石头?姑且不谈源平时代,现在是以洋枪为主的时代,武田军竟然会选择用石头来开战。

“这算甚么?”石川队的将士一边闪躲飞来的石头,一边说道。

“太欺负人了!”一名士兵说道。头上挨石的士兵,正欲拉弓射箭。

“等一下!不要中了敌人的挑战之计。退回去!退回去!不要中计!”渡边守纲在前线巡视高喊着。突然,他的马儿屁股中了石头,狂奔起来。

箭,飞向小山田队的掷石队。石头和箭,分不出胜负,掷石队一齐退下,石川队的步兵紧追其后。小山田信茂见状后,猛摇指挥棒。

小山田队出发了。石川数正只得发出应战的命令。火苗既起,焉能不灭。

武田信玄、名水股者,仅二百人,令其先锋掷石、鸣鼓,引来人潮。(《信长公记》卷五,味方或原会战之事)

味方或原会战,可能是三方原会战的误记,但是对当时的状况,记载甚详,可能是《信长公记》的作者太田和泉守,从参战者处得知记录下来。

元龟三年(一五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三方原之战开始。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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