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黑衣枪手大叫:“别打死,抓活的!”

吴站长手中的镜面匣枪连连开火,暂时压制住对方的攻势,“小神婆”和“六指神”犹豫片刻,向走廊尽头跑去,吴站长躲在拐角对面的红木花架后面,子弹嗖嗖飞来,打得他身边土石乱飞。吴站长猫腰想随后跟上,结果被子弹击中脚跟,顿时打断脚筋。吴站长“啊”地扑倒在地,他受过长期特工训练,迅速用双手扶地爬起身,忍着神经断裂的剧痛,用左腿弹跳着边逃跑边朝身后盲射开火。

后面的枪手陆续追到,吴站长奋力跑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处。“六指神”已经抢先跳下,“小神婆”左手抓住窗户边缘,伸出右手大叫:“老吴,快来!”

吴站长双手扒住窗边,伸臂去抓“小神婆”的右手,眼看着“小神婆”的五指就要碰到吴站长的胳膊,又一颗子弹打中吴站长左大腿,吴站长身体打晃趴在窗台上。“小神婆”想跳进去抓住他,可枪手已经追到,无奈之下“小神婆”只好先松手跳落,和“六指神”夺路而逃。

哈尔滨警察厅三楼的秘密审讯室里,几名警察站在担架旁,表情严肃地看着担架里躺着的吴站长。副厅长小林澈二脸上露出冷笑,问身边的两名警察:“西村寿行什么时候到?”

“报告厅长,西村课长刚来过电话,说半小时后就到。”警察恭敬地回答。

看着浑身是血的吴站长,小林澈二笑着说:“土肥原告诉我这是条大鱼,还真看不出来。看清另外两个同伙了吗?”

旁边的日本警察答道:“另外两人在他的掩护下逃跑了,没看清长什么样。”

小林澈二又问:“伤口怎么样了?”

警察回答:“左侧大腿一处,右腿跟腱一处,血已经止住了,但右脚筋断裂,以后肯定是残疾。”

小林澈二走到担架旁弯下腰,笑眯眯地说:“先生,请问你的姓名是什么?”

吴站长呼呼喘气,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姓倪,名叫大野。”

“倪大野?难道你不是姓吴——”小林澈二忽然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占他的便宜,他脸色铁青,哼了几声,“吴先生,我知道你是老牌的共产党间谍,也肯定受过特工训练,你觉得我们会对你用刑是吧?你错了,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但也能让你招供。”

吴站长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戏班跑龙套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戏班跑龙套的去凡塔季亚夜总会干什么?”小林澈二紧盯着他。

吴站长嘿嘿笑了,“去看大屁股外国女人,难道这也犯法?”

小林澈二站起身,“没什么,我会让你吐露实情的,你看看这张报纸。”旁边有警察递上两张报纸,扔在吴站长身上。吴站长疑惑地拿起报纸翻看,忽然看到有个小版块是死者认领启事,上面说在江边发现一具无名男尸,请家属速来认领,旁边还配有照片。吴站长大怒,用力把报纸扔向小林澈二的脸,“你他妈的小日本鬼子,有能耐冲你爷爷来,别老搞这些阴招!”

“哈哈哈!”小林澈二和几名警察都大笑起来,这时有警察敲门进来报告,说有一名妇女到警察厅来认尸。吴站长脸上变色,他的真实身份连妻子都不知道。小林澈二使了个眼色,有警察掏出乙醚洒在毛巾上,用力按住吴站长的口鼻。吴站长左右挣扎憋了很久的气,终于吸入乙醚,昏迷过去。

几分钟后,有警察把一名穿着羊毛外套的女人带进审讯室,那女人一看到躺在担架上的吴站长,立刻大哭进来,差点儿瘫倒在地。警察连忙扶起她安慰说人还没死,但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亲戚。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他叫吴法天,是我丈夫,我们家住城西,他在新舞台大戏院跑龙套,平时特别忙。他到底咋了啊?”

小林澈二得意地说:“看来这招还是很管用,好吧,现在让我们把吴先生叫醒,该唱戏了。”有警察用氯气布把吴站长弄醒,吴站长清醒过来,看着站在面前满脸疑惑的女人,他立刻装成不认识,大叫:“你们快把我放了,知道你刘爷爷是什么人吗?我在立法院有朋友,打个电话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女人扑上来哭道:“老吴,你怎么受伤了?这是咋回事啊?”

吴站长把眼一瞪,“你是谁?谁是老吴?你他妈认错人了吧?”

小林澈二微笑道:“吴法天先生,别再演戏好吗?再这样下去,那就是逼我在您夫人身上动手了。”

吴站长大骂道:“狗日的鬼子,找个女人来威胁我有个屁用?让她滚开,有什么事冲我说!”

小林澈二把手一摆,几名警察上来把那女人按住就开始脱衣服。女人吓得大声哭叫,转眼就被脱掉外套和毛衣,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胸衣来。吴站长从担架上猛跳起来扑向对面的警察,对方拳打脚踢,打得吴站长跪在地上。女人的胸衣也被脱光,赤裸上身,她哭泣着想用双臂遮住上身,可胳膊被警察左右死死按住,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一名警察淫笑着说:“吴夫人身材真不错,你看这奶子多大!”

吴站长愤怒地高喊:“你们有本事冲我来,快放了她!”

“别担心,这屋里暖气很足,她不会被冻坏的。我们当然可以立刻把吴夫人放走,可你得告诉我密码本是什么,这笔生意划算吧?”小林澈二笑眯眯地说。

吴站长抬起头,用力把唾沫吐向小林澈二,“你他妈的做梦!”

小林澈二慢慢掏出手帕,擦了擦衣服,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几个今天走运了,就在吴先生面前和吴夫人进洞房吧,我要去陪土肥原机关长的人。”几名警察大喜,连忙争先恐后地脱衣服。吴站长被警察用绳子牢牢捆在担架上动弹不得,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可无济于事。眼看着几名日本警察淫笑着脱得精光,开始用日语互相争抢去搂自己的妻子,吴站长大叫:“你们这帮畜牲,快放开她!”

警察停下动作看着吴站长,吴站长恨得直咬牙道:“我什么都说,你们放她走!”

“怎么办?我们还上吗?”一名警察不甘心地问。

旁边的警察说:“还是算了吧,如果到时候激怒了他,再反悔不招供,厅长会收拾我们的!”有警察跑出审讯室,再次叫来小林澈二,旁边还跟着一名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小林澈二问:“怎么,愿意招供了吗?”

吴站长道:“先让她穿上衣服,放她走,不然我死也不说!”小林澈二示意让警察把吴夫人的衣服扔给她,吴夫人哭着穿好衣服跑出审讯室。小林澈二说:“特高课方面已经从延安情况报截获了一份电文,应该是你的最高上司的绝密情报。如果你告诉我错误的密码本,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的忍耐有限,到时候我会让你死得很痛苦。”

“我、我……”吴站长抬起头,红着眼睛瞪着小林澈二,“我死也不会说的,你们这些狗鬼子都去死吧!”

一名警察气呼呼地说:“厅长,怎么办,这个人骨头很硬啊!”

那名穿黑色西服的人笑着说:“没关系,我已经找到答案了。”说着拿出一本很旧的书。吴站长脸上顿时变色,说不出话,小林澈二也感到很惊讶。

“《延安水浒传·中共高级领袖解明》,藏在新舞台大戏院的扮戏房更衣箱里。总共有十几本书,但这本被翻得最旧,吴先生,我没猜错吧?”穿黑西服的人说。

吴站长不回答。小林澈二接过书:“这是1941年日本记者波多野乾一写的,他把中国共产党的108位高层文官武将按《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顺序排了座次。西村课长,我们快去电讯室吧,是真是假马上就能知道。”两人来到电讯室,小林澈二将所有人包括电讯科长都赶走,把这本《延安水浒传·中共高级领袖解明》放在桌上。

西村课长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文,亲自破译,小林澈二则远远站开,以示尊重。几分钟后,西村课长把电文和译纸收好,站起身说:“感谢小林厅长,我已经译出电文的正确内容,密码本无误,再次感谢。”说完拔腿就走。

小林澈二连忙道:“西村课长!这电文的内容,我是不是也有权知晓?”

“对不起,这是土肥原机关长亲自抓的大案,恕我不能泄密,再见。”说完就走了。小林澈二气得脸色发白,心中暗骂:看你们特高课下次还找不找警察厅办事。他立刻打电话给审讯室,通知警察将吴法天和其妻子秘密处死。

土肥原贤二坐在漂亮俄式楼房客厅的宽大沙发中,伸手接过西村课长递过来的译文,念道:

泽田吾弟:

近日哈尔滨、天津茶馆中均有左眼带疤之日本军官兜售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细菌研究资料,以换取中方情报,小心此人情报有假。

兄少山

看完译文,土肥原问道:“西村课长,你怎么看这份电文?”

西村课长站得笔直,“这是上海情报机关首脑发来的密电,泽田和少山分别是他们化名。卑职认为,这名左眼带疤的日本军官就是满洲731部队中的少佐军官碇常重无疑。”

土肥原抽着烟说:“‘白马’冒着暴露的危险,从上海情报机关首脑办公桌的抽屉里偷看到这份电文,应该不会有假。但碇常重偷卖细菌情报的事,还不能立刻下结论吧?”

西村课长连忙道:“机关长,我已经暗中调查了中国北方七个城市的特高课内部人员,其中五个部门都反映确实有人受碇常重的委托,把不少中方情报卖给特高课换钱,我这里还有他们写下的书面证词。”

土肥原接过西村课长递来的几份资料边看边点头,“这些中方情报很多都是真实的,我曾经亲自过问。但为了谨慎起见,还要继续监视碇常重的一举一动。”

“是,我这就给北野部队长打电话。”西村课长敬礼。

身穿便装的碇常重怀揣几份无关紧要的人体细菌感染研究报告。这天正是周六,他牢记着贵宝院告诉给他的消息,借口要到城里办事,请假从运输班调了辆车,出平房区直奔道外区的会芳里。

会芳里是个呈圈形的建筑群,哈尔滨人俗称“圈里”,这里饭店茶馆没几家,最多的是戏班和妓院,这一点从名字也能猜出来。十一点钟左右,车就快到了,碇常重让司机远远把车停在两条街以外,自己朝会芳里走去,很容易就找到了瑞记鞋店对面的同发茶馆。上到二楼,碇常重惊奇地发现这里非常热闹,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英国人、美国人、苏联人都有,看似三三两两地各自聊天,其实大家的眼神却不停地在其他人身上来回扫视着,气氛有点诡异。

碇常重找了个角落坐下,跑堂的过来伺候。碇常重叫了一壶茶,低声问:“我想在这里问点消息,得找谁打听?”

跑堂的笑道:“那要看你问哪方面的消息了。国军、共军,还是日军、美军的?”

碇常重没想到这跑堂的居然也是内行,于是也不再隐瞒,直接说要问共军的。跑堂悄悄指了指东南角坐着的一个大胡子男人,“那个人叫胡四爷,共军的情报他最多,去问吧。对了,你带白糖没?”

“白糖?”碇常重疑惑地问,“怎么消息是用白糖来换?”

跑堂又笑了,“看来你也是别人介绍来的吧?白糖就是消息,你是用钱买,还是用消息换?”

碇常重恍悟,他摸了摸口袋,站起身走到那个胡四爷面前。胡四爷桌上摆了几盘干果瓜子,正在喝铁观音。碇常重坐在他身边,胡四爷把茶杯放下,“想问什么,用白糖还是现钞?”

“用白糖。”碇常重问,“我想知道共军在平房区的满洲防疫给水部队是否有眼线,你能知道吗?”

胡四爷眉毛一挑,“我看看白糖的成色。”碇常重掏出资料放在桌上。胡四爷打开看了看,笑道:“这东西并不算太有用,你再加五十块钱,我保证帮你打听出来。”

“什么时候有结果?”碇常重问。

“下周的这个时候。”

“能再快点吗?”

“不能,就算能,也必须在这里交易,这是规矩。”

“好吧,钱我付,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再来。”碇常重拿起资料就要走。胡四爷笑了,“你是新来的吧?想要消息,就必须先留下白糖和钱,下周再取,否则没有。”

碇常重问:“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胡四爷说:“你打听打听,我在哈尔滨茶馆混了多少年?这么个破消息就让我卷着你的五十块钱跑了?”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哄笑起来。碇常重无奈,只好把资料扔在桌上,又掏出五十块钱钞票。

出了茶馆,碇常重刚要右转,从路边的一辆黑色道奇轿车里冲出四名黑西服男人,有人手里还拿着相机。这些人把碇常重猛地按倒,碇常重大喊:“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人掏出一张文件,冷笑几声,“土肥原机关长让我问候你。这是你们北野部队长亲自签发的手令,我们有权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调查,快走吧!”碇常重一怔,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还没等他再说话,就已经被塞进汽车。

北野政次看着土肥原贤二交给他的电文和几张照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愤怒地把东西摔在红木茶几上,半天没说话。土肥原笑道:“北野部队长不用生气,是人就有可能会犯错。”

“他可是部队里最忠心的军官!曾经亲自率领敢死队参加过苏蒙战役诺门罕行动!”北野政次怒不可遏。

土肥原说:“很多人在困难的时候能坚持原则,但在金钱和诱惑面前,常常变得不堪一击。”北野政次沉默不语。土肥原又问:“北野部队长,这个碇常重,你想怎么处理?”

北野政次想起之前三条洋平对碇常重的怨恨和不满,以及昨晚石井四郎给他打电话时说过的话,暗想如果不抛出碇常重这颗小卒,就很难平复三条洋平的情绪,为了让他尽快专心实施“如意计划”,最好的安抚办法就是放弃碇常重。想到这里,北野政次道:“那就任凭土肥原机关长处置吧,我不想再见到他。”

土肥原笑着说:“那我就上报给冈村司令和梅津参谋总长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碇常重少佐犯了叛国通敌、出卖本国重要军事情报的重罪,足够枪毙两次。”北野政次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出这座俄式豪宅。

因为重伤,黄向东在医院休养了近四十天,两处枪伤才算好得差不多。在这期间,酒井直人和田中维武经常来看望他,并带来各方面的消息:碇常重因为重罪被送回日本,梅津美智郎亲自下令处死了他;总务部庶务课的那个丰满小娘儿们大月某女被毒死,尸检发现还怀着孕,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石井四郎将在1945年3月回到哈尔滨,重新任东乡部队首脑。

最后一则消息黄向东早就知道,因为石井四郎给他打过电话谈及此事。第一则消息让他非常高兴,终于除掉了这个最顽固的绊脚石。

转年到了1945年2月初,再有不到十天就是春节。哈尔滨最冷的时候到了,成天刮着当地人所说的“白毛风”,干冷干冷的。在731部队中仍然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活体试验,冬天乞丐增多,日本人把平房区附近的乞丐全都引诱到731部队里,进行活体试验。这些罪证黄向东都在暗中收集,主要是摄影组的照片。

日本关东军要在北平举行“大东亚战争三周年”纪念大会。北野政次带了菊地斋、太田澄和黄向东三个人,从王岗机场乘军用飞机来到北平参加大会。

黄向东从没到过北平,给他印象最深的是这座城市的气魄,虽然到处都插着日本军旗,但那些破旧却高大威武的城楼城墙还是显露出帝王之相,再有就是比老鼠还多的人力车了。有人用专车把北野政次和黄向东从火车站接走。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黄向东看到不少人穿着厚厚的棉袄,在城墙根底下买冰糖葫芦和烤地瓜吃,还有很多冒着热气的小吃摊。

几个穿着破棉袄的汉子围在底下有炭火的铁锅周围,旁边停着几辆破旧的黄包车,每人手里抄着一副长筷子,正在从冒热气的锅里夹东西吃,旁边还有个摊主模样的人手拿大铁勺,时不时地在锅沿上敲一下。黄向东听说过这叫“吃瞪眼食”,今天算是亲眼见到了。

纪念大会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召开,因为日本军队高层要在这里开会,所以提前十几天就派了很多军队前后把守,以确保安全。北野政次一行四人被安排在三楼的两间套房下榻。

第三天晚上,“大东亚战争三周年”纪念大会正式开始。宽敞的大厅中摆着几十张铺有洁白台布的圆桌,很多穿墨绿军装、脚蹬高腰皮靴的军官已经到场,他们手里端着酒杯,正在三三两两地聊天。穿着白衬衫的服务生端着托盘穿梭其间,为这些日本军人提供各种酒品。日本军歌反复不停播放,巨大的日本膏药国旗和放射状的军旗挂在大厅最醒目的位置。

这种气氛让黄向东感到异常厌恶,但同时他也发现,北野政次的少将军衔居然是最低的,这里随便哪个军人都比他高,不是中将就是大将。北野政次是日本关东军满洲防疫给水部队的部队长,关东军总司令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所以他首先找到了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陆军大将,恭恭敬敬地行过军礼,并让菊地斋、太田澄和黄向东也上前相见。

三人连忙敬了军礼,然后又见到了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冈村相貌威严、不苟言笑,但因为知道三条洋平就是“如意计划”的主要策划者,当初营救他的计划还是自己亲自下的令,于是对他连连赞许点头,称他是“真正的勇士”。

随后四人又见到了最高军事参议官坂垣征四郎大将、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海军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第14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等高级人物。黄向东哪里见到过这么多日本军队的顶级首脑?他表面上恭敬地行军礼、握手,嘴上还得谦虚而又得体地交谈几句,心里头却怕得要死,两条腿像通了低压电流似的不停颤抖。他心里暗想,要是有几颗炸弹就好了,把这些日本将军全都炸死,战争不就提前结束了吗?

寒暄客套的时候,黄向东看到两个熟人:石井四郎和土肥原贤二。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竟然有了几分亲切感,毕竟在这种场合能碰到认识的人,哪怕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战争狂,他仍然下意识地感到放松了些。北野政次看到石井四郎肩章上的将星由一颗变成了两颗,就明白这家伙已经升为中将,于是连忙恭敬行礼。

石井四郎随意还了礼,这是世界上所有国家军队中不成文的规定,高级军人在低级军人面前可以用不太标准的军礼来回应。北野政次笑道:“恭喜石井阁下荣升中将,看来我这个部队长也真该退休啦!”

“北野君不要太客气,我也是蒙天皇陛下错爱,他老人家对我寄予厚望,这也算是一种勉励吧。”石井四郎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边土肥原贤二同黄向东握过手,他长叹口气,说:“三条君,之前尊夫人的事,我也有很大责任,要是那天我坚持让你改变行程,也许就……”说完连连叹息,态度十分诚恳。黄向东不得不佩服这个老狐狸为人处事的功夫,他是陆军大将,而黄向东只是少佐,两人差着好几级,可土肥原却表现得像老朋友似的。

黄向东连忙道:“机关长不要自责,伊纪牡丹是受我的连累,那些中国间谍本来是要杀我的,可惜她却成了牺牲品。”其实他心里明白,那天的暗杀行动主要是针对伊纪牡丹,当然也不排除那些特工人员想顺便干掉自己,毕竟延安发布过针对自己的锄奸令。

土肥原看到黄向东黯然的神情,就劝了几句,然后说:“关于你们部队内间谍一事,陆军参谋本部已经解决了。碇常重经常把你们部队的研究资料偷偷卖给情报黑市。潜伏在上海的中央领导人曾经发出密电给中共情报部,提醒他注意情报有假,结果电文被我截获,才把碇常重给揪出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碇常重平时经常和我作对,原来他是做贼心虚,我早就看出那家伙不像好人。”黄向东不忘落井下石。

土肥原笑着指指身后两个穿军装的人说:“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得力助手武田毅雄少将和川岛芳子少佐。这位是三条洋平少佐,石井中将最得意的门生,大日本帝国优秀的细菌研究人才。”

黄向东和两人分别握了手,武田毅雄年纪和黄向东差不多,但身高脸帅,英气勃勃,言谈举止也很有风度,而那个川岛芳子身材不高,却满脸傲慢之色,让黄向东非常反感,但嘴上还得客气,“今天能结识武田先生和川岛先生,三条洋平荣幸之至。”

“三条先生,我是个女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川岛芳子不悦地说。

黄向东十分惊讶,他看着这个头发梳得油亮、白面书生似的人物,连忙称对不起。川岛芳子哼了一声,自顾走开找别人聊天去了。武田毅雄看出黄向东的尴尬,便过来攀谈。此人年纪不大却已做到少将,让黄向东倒是很佩服,两人从战争聊到喝酒,再从美食谈到旅游,十分投机。黄向东看到石井四郎边喝酒边频频朝他这边张望,只好告别武田毅雄,从服务生的托盘中取了两杯香槟走到石井四郎面前,“石井老师,您身体可好?”

石井四郎笑着接过酒,搂住黄向东的肩膀慢慢走到大厅角落,微笑道:“我的身体很好,谢谢你还记得。碇常重的事我给土肥原打过电话,已经解决了,现在你可以毫无干扰地进行研究工作。”

“多谢石井老师的帮助,学生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我现在的伤已经好了,回到哈尔滨就继续推进。”黄向东连忙表忠心。

石井四郎说:“等这次纪念大会结束,你就直接从机场飞回京都,把‘如意计划’的资料本带回来。你应该也听到消息,下个月我就要回哈尔滨继续担任部队长,现在的战争形势对日本越来越不利,所以冈村总司令催促我尽快实施‘如意计划’,用它来一举扭转战局,让全世界都看到大日本帝国的力量,天皇陛下肯定会十分高兴。京都恒师团军医研究所的人没有难为你吧?日记本放在那个保险箱里还安全吗?”

黄向东就怕他提到这个日记本,只得连连点头,“您放心吧,松下所长对我还是不错的。”他暗想,那个狗屁保险箱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如意计划”的资料!

石井四郎看出他神色中的勉强,还以为他在担心病毒研究工作中会有感染危险,便说:“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我们都已经随时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你也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还记得你在京都帝国大学时最喜欢做的事吗?”

黄向东哪知道三条洋平当时在学校里最喜欢做什么,便敷衍道:“当然记得,不知道石井老师是否忘记了?”

石井四郎笑着说:“你在考验我的记忆力吗?别看我年纪比你大三十多岁,但记忆力绝对不会输给年轻人!那时你最喜欢在葵花钟后面的实验室里眺望东方,说大日本帝国早晚有一天会把军队开往那个方向,全面征服那个名叫中华民族的低劣民族,称霸全世界!”

这么无耻的事,我怎么可能猜得出?黄向东暗想,但还是装出一副笑容,“石井老师真了解我。”

“你是大日本帝国的明日之星,我一直都坚信。”石井四郎说,“等到我们用‘如意计划’彻底征服中国时,你还可以再次回到那间实验室,相信那时的心情会完全不同。我早就和羽田校长打过招呼,让他把那间实验室空出来,专门为你永久保留。除你之外,谁也无权走进那里。等到你成为功臣时,那间实验室也许还会成为后辈们参观的教育基地,哈哈哈!”

黄向东也跟着嘿嘿笑起来。不知为何,他的大脑忽然被一种异样的东西冲击着,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有人正在潜意识中对他说着什么,又像勾起了尘封多年的回忆。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去想,都无法让这种感觉变得再清晰些。

石井四郎看着黄向东发呆的模样,还以为他并不十分情愿冒生命危险去研究如意病毒,生怕这个家伙到时候突然反悔,那就前功尽弃了。于是他又许诺,“事成之后,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任个闲职,或者推荐你到欧洲某国的日本领事馆做外交官。整天在异国风景中吃喝游玩,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冒什么危险。”

“太好了,多谢石井老师!”黄向东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

纪念大会正式开始,冈村宁次先带头讲话,梅津美智郎又上台宣读日本裕仁天皇亲笔写的纪念词,然后坂垣征四郎等人也都上台说了几句。在宴会开始之前,所有日本军人都站得整整齐齐,高举双手齐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万岁!”“大东亚共荣万岁!”。黄向东因为军衔和地位都很低而站在最后一排,他也举着双手喊口号,心里却在默念:“小日本鬼子滚蛋!天皇短命!大东亚共荣放屁!”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宴会上黄向东和武田毅雄边吃边聊,两人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武田虽是少将却没有半点架子,晚上还特地邀请黄向东到北平大戏院去看戏。

两天后,黄向东在机场乘军用飞机直飞日本京都。下了飞机后,早有陆军部的人开车前来迎接,准备把他直接送到京都第16师团的军医研究所去。黄向东告诉司机,他想先到京都帝国大学去办点儿事。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在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门口停下,黄向东道过谢,让司机先回去。他看着高大的学校大楼和主楼前面那座巨大的、呈葵花形状的石砌大钟,心想听说这大学是用甲午战争中国给的赔款建成的,真是看着就生气。

三条洋平是1931年从这里毕业的,到现在也有13年多了,所以黄向东估计不会有什么人认识他,于是他找了两名女学生打听校长办公室的位置,径直去找校长羽田亨。羽田校长是个大胖子,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正在办公桌后面翻找书架里的书。黄向东说明来意,羽田校长连忙握手倒茶。从说话中黄向东能听出此人对石井四郎非常恭敬,心里先松了口气。

羽田校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赔着笑递给黄向东:“这是葵花钟后面的7074号实验室大门钥匙,石井中将让我帮他把房间空出来为你保留,说你今后肯定会成为日本军界的传奇人物。”

黄向东连忙接过钥匙,心里暗骂石井四郎这家伙真会做表面功夫,要是真有人愿意成天研究高危病毒,早晚送命,还成什么传奇人物?辞别羽田校长,他上到七楼,用钥匙打开7074号实验室的大门,再反手把门锁好。

屋里暖气很足,但空荡荡的,实验台上摆着几只烧杯和试管,两侧是金属的文件柜。窗户很宽大,但因为被外面的葵花钟挡着,所以屋里光线很暗。黄向东走到窗前,葵花钟几乎挡住了五分之四的窗户,两侧各露出不到半米宽的空间。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窗户正对东方,东面的天空已经很暗了。黄向东心想,三条洋平十几年前就经常站在这里,面向东方幻想着日本占领全中国?他还真够有雄心壮志的。

伸手扳开窗户卡销再推开,冷空气呼地猛灌进来,黄向东打了几个哆嗦,突然他看到葵花钟的背后有横竖几个装饰性条纹,中间组成了九个方块。而最中央的方块边缘缝隙明显又宽又深,好像是个暗门。

黄向东心脏怦怦乱跳,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个无形的人在用绳子牵着他行走。他跨坐在窗台上,把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努力伸出左手去摸葵花钟的背面。窗户和钟体之间的距离约有一米半远,黄向东顶着呼呼的北风,右手牢牢抓住窗沿,左手慢慢摸到了大钟背后的水泥。他无意中朝下方看了看,顿时感到一阵头晕,连忙闭上眼睛。

他用手指用力扒开暗门,顿时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大脑——里面空间很小,只放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黄向东并没有急于立刻去拿日记本,而是先退回屋内稳了稳情绪,这是吴站长之前教他的方法。但黄向东本来就不是那种急性子,所以影响并不大,只是他怕万一没拿住日记本掉下楼去,被别人捡走可就麻烦了。

再次爬上窗台,探出身体把日记本牢牢抓在手中,黄向东慢慢抽回身,双脚落在地板上时,这才长长出了口气,身上全是冷汗。关好窗户后,黄向东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本,翻着翻着,他身上的热血渐渐变凉,甚至开始恐慌。

这个所谓如意病毒,居然是德国用潜艇送给日本的礼物。

纳粹德国的医学专家在非洲的蝙蝠体内发现了一种能传染给人类的超级出血热,此病毒致死率极高,最少有九五成以上。德国和日本是轴心国盟友,于是德国便把这种病毒的样本送给日本一份,在关键时刻可以派大用场。而三条洋平不但仔细研究了此病毒的性状、潜伏期、感染率和活性,同时提出了一个大型投放计划。就是这个计划,让黄向东感到不寒而栗。

三条洋平设计了一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路灯底座,中间是空的,留有拳头大的圆洞,把病毒培养基装在密封的玻璃杯内放进底座,再用圆柱塞堵住圆洞,同时也会把玻璃杯压碎,这样病毒就游离在空心底座中。这种底座的材料有一种特性,在环境温度低于零摄氏度时就会开裂,病毒释放出来,即可在空气中随意传播。

黄向东恨得牙根痒痒,以这种病毒的传染速度和高致命性,足以在不到两个月内毁掉整座城市,中国就会全面瘫痪不战而降,甚至中华民族也会消失。他想把日记本烧毁,以绝后患,但心想就算自己趁机逃跑,石井四郎还会找别人来研究,就算没人研究,也会让石井四郎使出最后的招数——派敢死队到中国各大城市公开释放病毒,就像碇常重之前在诺门罕战役中做的事,那才是最可怕的。

黄向东紧握着日记本,坐在办公桌旁冥思苦想,两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翻着日记本,在看到三条洋平在本子上绘制的路灯底座草图时,脑中忽然灵光闪过,想出了一个绝妙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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