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闵不但没睡,连白天穿的衣服裤子都没换,他说话时,客厅的灯已经被他开了。

黑暗褪去,露出干净整洁的客厅,黄单青涩的轮廓完全清晰起来,包括他脸上的惊讶跟愣怔,他转过身看宋闵的同时,自己已经冷静了下来。

这么贸然下去,陈越看到他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引起误会,黄单在那短暂的几秒内完全没有考虑到,他冲动了,不应该那样的。

宋闵又喊了声,“少爷?”

黄单回神,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有点饿了,想去买点吃的。”

宋闵不言语,只是去给他拿鞋。

黄单望着男人在自己脚边蹲了下来,他的视线有点飘,“怎么还没睡?”

宋闵道,“天气闷热。”

黄单的视线不飘了,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看他给自己系鞋带,“只是出去买点东西,可以穿拖鞋的。”

宋闵说拖鞋不方便。

黄单默了默,十四年后,这人依旧负责他的衣食起居,出门给他整理衣服,进门给他拿鞋,把他当小孩子。

住处靠着马路,周遭的空气被灰尘日日夜夜的浸泡着,车辆和行人陆陆续续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黄单的视线随意扫动,他没看到陈越,应该就快要到学校了。

在门口耽误的那点时间,黄单错过了一些东西,也避免了一些不该发生的改变。

宋闵问道,“少爷想吃什么?”

黄单看看街上的门脸,大多都光门了,他当年没有拉开窗帘,没有看见蹲在墙角抽烟的陈越,没有一念之间的冲动,因此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

人生的路不会平坦笔直,是弯弯曲曲的,永远都无法想象会出现多少个转折点,每个点都紧紧相连。

陈越已经走完了一生的三分之一,他那条路上的哪个点都不能动。

如果不是宋闵突然阻止,黄单极有可能会改掉陈越的人生轨迹,他捏了捏手指,把目光放在不远处推着小车的摊位那里。

小摊贩正在给一个刚加班回来的上班族调拌凉面,蒜香往黄单这边飘来,他动动鼻子,“我想买一份凉面。”

宋闵的眉间出现皱痕,“少爷,路边摊的卫生环境很差。”

黄单说,“偶尔吃一次不会有事的。”

宋闵抬起眉眼看过去,黄单也在看他,没有丝毫的退缩跟躲避。

无声的僵持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宋闵就将视线收回,他低眉垂眼,“既然少爷想吃,那我就去买一份。”

上班族走后,小摊贩又卖掉了一份凉面,买凉面的男人五官深邃,那张脸上的表情极为肃冷,她调拌时问放不放辣。

男人开了口,“不要蒜,不要香菜,不要辣椒。”

小摊贩没多少文化,她听着这声音,觉得很像是播新闻的,每个字都很好听,她哎一声,夹了点豆芽跟黄瓜丝进去,又忍不住说,“辣椒可以不放,另外两样不要就不好吃了哟。”

没有回应。

小摊贩寻着男人的目光望去,见几步远站着一个少年,身形修长匀称,他双手插兜,眼角往下垂着,侧脸在路灯下显得特别柔美,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

“先生,你儿子长的可真好看,他上几年级了?在学校里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吧?”

宋闵不言语。

小摊贩自己也有孩子有丈夫,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对方肯定是个严肃的父亲,“是在大关念书吗?现在的孩子都很有主见,想法多着呢,根本就管不住,我们做家长的说什么都不听,他们就喜欢跟一些同学混在一起,不学好,要是有那个条件,是得跟在身边陪读。”

“你儿子长那么好,要防着他早恋,那个很影响学习的。”

宋闵从始至终都没有解释一个字。

回了家,黄单去厨房打香皂洗干净手,沉默着坐在桌前吃凉面。

宋闵拉开抽屉检查药箱,似是担心黄单在吃完那份凉面后会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

黄单翻动着回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存活了快三十年,一直四平八稳,过完今天过明天,过完明天过后天,从来没有停下来去思考,去犹豫,也没有回头去后悔,去留恋。

就像是有双手在后面推着黄单,在他的耳朵边告诉他要目不斜视的往前走,不要往后看,于是他心无旁骛,不留意身旁的风景,更不关心流逝的时光。

这是黄单第一次吃路边摊,还是在不小心改变过去的前提下。

那会儿他的坚持,一定让宋闵很意外,毕竟他平时对路边的食物并不感兴趣。

黄单细嚼慢咽掉嘴里的一筷子凉面,他认真的说,“虽然是很不卫生,但很多人都在吃,没有那么严重的。”

宋闵额前的发丝搭下来,那点阴影盖住他的眉眼,也模糊了他的神情,“少爷的体质跟普通人不同。”

黄单抿嘴,“只是疼痛神经异于常人。”还不知道怎么表达微笑,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会了,他在心里补充。

宋闵将药箱放回原处。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有什么在悄无声息的蔓延着。

黄单继续捞凉面吃,当年的这个时间没有发生这一出,也没有这段谈话,他早就睡下了,不知道这样接连的改变会带来什么后果。

希望不会影响大局的走向。

宋闵去厨房倒了杯温开水端出来,沉默着轻放在桌上。

黄单喝了几口水就拿筷子拨拨剩下的凉面,捞一点黄瓜丝到嘴里吃掉,“你去睡吧。”

宋闵说不急。

黄单不说话了,他把凉面吃完,任由宋闵收拾桌子,“我白天在学校上课,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闷?”

宋闵摇头,“不会。”

黄单手撑着头想事情,宋闵换掉窗帘,一定是发现了陈越的偷看,他没想到宋闵在过去的这个时期就已经知道陈越这个人,却没有跟他提过一次。

宋闵像是一个担心孩子早恋,担心孩子学坏的家长,杜绝一切可能影响到孩子学习的因素,尤其是不听话的坏孩子,小混混。

在家长们看来,成绩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不认真读书就是不学好。

黄单半搭着眼皮,对他来说,宋闵是他的父母,教他走路,教他吃饭,教他所有能教的,尽心尽力的陪伴他长大,他拿到职场生涯第一份薪水的那天就去建了一个账户,每年都往里面存一笔钱,为的就是让对方能够安度晚年。

在陈越这件事上面,宋闵的隐瞒跟遮掩都被黄单发现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拎出来摊开了说。

这是旧时光,过去了就过去了。

无论宋闵会拿出什么样的解释,都没有什么意义。

黄单已经在面对陈越时做了三次改变,不能在其他人身上再做改动了,尤其是跟他密切相关的宋闵。

“少爷,很晚了。”

头顶响起声音,黄单骤然回到现实,他一言不发的去了卧室。

宋闵跟着进去,给他把窗帘拉上了,自己却没离开,“等少爷睡着了,我再走。”

过了半个多小时,黄单的眼睑还在动,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控制不住的整理着到目前为止掌握的所有信息。

还差一点,他就能够百分百的确认了。

黄单睁开眼睛又闭上了,他翻个身说,“我睡不着。”

宋闵转身离开卧室,他又回来,手里多了本红皮带卡通画的《故事会》。

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在宋闵低沉的声音里缓缓展开,他的语速不变,带着点说故事的人该有的投入,却没有半点生动。

以宋闵那种肃然严苛的样子,也不可能生动形象的说故事。

黄单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卧室里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不见,宋闵合上《故事会》,俯身把少年身上的薄毯子往上拉拉,“晚安,少爷。”

话落,宋闵就直起身子离开了卧室。

接下来的几天,黄单上完两节晚自习回来,宋闵都不在,他关掉灯站在窗户那里往下看,既没看到陈越,也没看到宋闵。

也许那两个人在黄单不知道的地方见过面了,又或者还没有,他那时候不知道,这次为了不做改变,就不能去深究。

九月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一半,气温跟八月相比有所下降,离凉爽还有一段距离。

黄单从后门进的教室,他经过陈越桌边时,桌上的语文课本掉下来,落在他的脚边。

陈越最近没机会把黄单送到家了,因为那个男的在后面,他郁闷的要死,鼻子上都长了个小痘。

不能让那个男的发现他对黄单图谋不轨,陈越只好忍着,憋着。

黄单捡起课本放回陈越桌上。

陈越趴着听歌,有个东西碰到他的手臂,他以为是刘峰,或是别人,正要破口大骂,在看见黄单的身影后,一下子就从野狼变成哈士奇,屁股后面的尾巴讨好的摇了起来。

黄单没说什么的往前走。

陈越偷偷拽一下他的书包带子。

黄单没回头,他的手往后面伸,把拽着书包袋子的那只手给拉开了。

陈越愣在当场。

刘峰一觉睡醒,错过了一场好戏,他抠着眼屎哈欠连天的着说,“我要去撒尿,你去吗?”

陈越看看那只手被黄单碰过的手,不自禁的用另一只摸了摸,还拿到鼻前蹭蹭,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刘峰受不了的搓鸡皮疙瘩,“靠,你笑的好恶心。”

陈越斜他一眼,“赶紧滚吧,别尿裤子了。”

刘峰自称纯爷们儿,撒尿还要拉个人做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习惯,他见陈越不去,就退而求其次的叫上了同桌。

陈越把语文书丟一边,重新塞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偷看他喜欢的人。

教室前后各有一块黑板,后面是一周换一次的黑板报,由于班干部还没选,那上面就还是空着的,等文艺委员大放光彩。

前面的黑板一节课擦一次,大家按照座位轮流擦。

今天要擦黑板的同学挺无语的,大清早的,黑板上竟然出现了一大段字,待会儿下课要擦一会儿才能擦完。

“我宁愿你冷酷到底,让我死心塌地忘记,我宁愿你绝情到底,请别再说,我爱你……”

姜龙说,“是歌词。”

黄单哦了声,“没听过。”

陈燕说是《冷酷到底》,“不知道是谁写上去,想给谁看的。”

姜龙化身福尔摩斯,“人肯定是咱班的,从字迹来看,对方是个女生。”

他清清嗓子,“昨晚下晚自习的时候,黑板上还没有呢,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是我们走之后才有的,你们宿舍谁回来最晚,那就是她了。”

陈燕,钱梦,吴芳三人相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姜龙说,“两人搞暧||昧,又都不戳破,男的还跟其他女生好,她心里冒酸水,一酸就无病|呻||吟了,这人谁啊,你们知道的吧?跟我说说呗。”

没人搭理他。

姜龙把夹在语文书里的笔拿起来转圈,他转的不好,转三圈掉两次,“黄单,你觉得是谁?”

黄单无所谓,反正不是陈越就对了。

陈越见黄单抬头看黑板,他也去看,完全不能懂那个意思。

就算黄单对他冷酷到底,他也做不到彻底忘记。

况且让他在黑板上写出来那么一大段给大家看,这种事他是打死也做不出来的,看着牙疼。

早自习过半,老魏来过两趟就不会再来了,班上很多同学掌握了这个规律,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睡觉。

陈越把小纸条搜成团,找准机会往前一抛。

黄单左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他垂眼看见一个小纸团,就捡起来打打开。

纸上没写东西,只有一个穿校服背书包的小人,头上长朵花儿,左右两边勾了片小叶子。

过会儿又丢过来一个,小人还是小人,嘴角从抿着变成微翘,旁边还有一行字——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几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的很长,黄单抿着的嘴角翘了翘。

上午第一节课是英语,上来就要听写单词,回回这样,老师也不觉得腻。

英语老师是个年轻女人,有一头黑长直的头发,长的还不错,就是非常凶,只喜欢叫男生回答问题,从来不叫女生。

她的偏心让女生爱上了英语课,也让男生对英语课产生了抵触心理,尤其是各方面都很不错的男生。

在老师往下看时,全班同学都动作一致的把头埋的很低。

这时候谁要是都会写,想上去嘚瑟一回,就抬头跟老师对视,然后老师注意到自己。

不然谁抬谁死。

黄单知道老师会叫五个人,他这次会上去,最后一个是陈越。

果不其然,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陈越站在黄单旁边,他没抄,一个单词都没写,吊儿郎当的丟掉粉笔回到自己座位上,跟其他人一起站着。

老师挨个看完,挨个打勾,在旁边写上对的数目,黄单全对,陈越那边是个零蛋。

下课铃一响,刘峰就把憋了一节课的话对着陈越吐出来,“我以为你挤他那儿是为了抄,结果你一个都没抄?”

陈越懒洋洋的说,“懒得抄。”

刘峰喷唾沫星子,“那你挤他那儿干什么?”

陈越心说,挤了才能离他那么近,“那儿靠着门口,凉快。”

“……”

刘峰翻白眼,“然后就得到老师的特殊对待,一个单词抄写二十遍。”

陈越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不是有你吗?”

刘峰的脸抽搐,“滚蛋,我看着那些单词就反胃想吐!”

陈越说那正好,“多吐吐,你肚子上的游泳圈就能吐掉了,到时候还怕没女生喜欢你?”

刘峰半信半疑,“我瘦了,真的就有女生喜欢我?”

“哥们,咱一步步的来,你先瘦了再说。”

陈越说,“魏琳琳有句话不是常挂在嘴边吗?夏天瘦不下来,秋冬就别想了。”

刘峰虚心求教,“那我脸呢?要美白吗?”

陈越瞥他两眼,“你脸上的问题不是黑,是比例不对,眼睛太小,鼻梁往下塌,嘴唇偏厚,下巴短了,脖子也短,哥们,听我一句真心话,你还是抓紧时间让心灵美起来吧。”

刘峰把椅子一拉,“我去死了,再见!”

上午下午两个温度,那一点儿自然风到下午就没了。

教室里有两个电风扇,都在中间,前后两边的学生都扇不到什么风,边拿草稿纸扇边做题。

黄单在做数学的练习册,手臂在桌上压出一道水迹,他没下课就打报告去了厕所。

阿姨拖过地,还没干,厕所里弥漫着一股子腥味。

黄单上完厕所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就滑了一跤,人往前摔去,他没倒在瓷砖地面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躺在他的身下,做了他的垫子。

陈越浑身僵硬着,两只手举在半空,根本不敢放在黄单身上。

黄单跟他四目相视。

和那时候一样,陈越躺着一动不动,像只不小心翻过来的乌龟,等着主人再把他翻过去。

黄单也问出相同的话,只是这次多了别的情绪,几不可查,“你没事吧?”

陈越瞪着眼睛,没说话,人傻了。

喜欢的人就在自己身上,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过来,心脏贴着心脏,呼吸连着呼吸,这距离太近了,很不真实。

陈越偷偷咬舌尖,疼的他撕一声,不是梦啊,他还举在半空的两只手放了下来,虚虚抱着身上的人。

黄单没有趴多久就从陈越身上起来了,还对他伸出手。

陈越想把黄单抓了塞怀里又不敢,他凶巴巴的吼,“干嘛?”

黄单说,“拉你起来。”

陈越打开黄单的手,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背后的衣服裤子全脏了,他也没去管,打起十二分心关注着面前的人。

地上太湿了,走个路不注意就会摔着,陈越的精神高度集中,万一黄单再摔了,他还能第一时间去护着。

黄单一语不发的看过去。

陈越心虚,他冷笑,“我他妈的过来上个厕所,结果就跟你摔一块儿去了,还给你当了回肉垫子,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黄单转身往出口方向走。

这就走了?陈越要追上去,他忽然哎哟一声。

黄单立刻回头,“怎么了?”

陈越呼吸一停,他扭扭脸,耳根子发红,“不用你管!”

黄单说,“那我先走了。”

陈越对着空荡荡的厕所干瞪眼,真不管我了?他臭着一张脸咒骂,不是能考满分的天才吗?我说什么你都信?能不能动动脑子?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心口不一?

再说了,摔跤能摔那么准,那么及时,刚好给你当垫背?你摔一个我看看?

“妈的!”

陈越气的要死,他又想要黄单留下来,关心关心自己,又怕他留下来了,被他发现自己龌龊的心思。

真他妈的纠结,整个就是一神经病。

陈越刚才扑的很急,把一身的肉摔疼了,尾骨那里特疼,他慢慢吞吞往前面走,在拐角处看到本该走了的人时吓一大跳,“操!你怎么在这里?”

黄单说,“你摔伤有我的责任,我跟你去医务室看看。”

陈越在心里把前半句话给划掉,舒服多了,他装模作样的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一脸的不屑跟不耐烦。

黄单说,“要是你觉得我多此一举,那我真走了。”

还想走?怎么这么没良心?!陈越登时没好气的说,“什么叫多此一举?你没看老子疼的屁股都快开裂了吗?”

黄单说,“你穿着裤子,我看不到。”

陈越痞笑,“要不然我把裤子脱了,给你看个仔细?”

黄单没说话。

嘴皮子耍的熟练,陈越紧张的手心出汗,真脱?他没看过自己的屁股,不知道好不好看,早知道先洗个屁股了。

操,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脸,无耻,下流,傻逼,白痴!

这会儿陈越庆幸黄单只关心学习,其他的都不当回事,要是被发觉了,就算地上没洞,他也要刨一个钻进去,太丢人了。

黄单只要愿意去观察,就会观察到很细微的东西,譬如陈越此刻的所有情绪变化,他的嘴角轻微抽了抽,“先去医务室吧。”

陈越这回老实了。

黄单边走边沉思,当年他信了陈越的谎话,也真走了,现在又做了改变,第四次了,他揉揉眉心,按照原来的发展,在这次之后,要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收到陈越的情书。

陈越往后扭头,见黄单心不在焉就干脆不走了,咧着嘴等他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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