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傅闭上眼睛, 仰起头来,缓缓凝神,将全身的感官系统瞬间放大到无数倍。

倘若这里有其他克拉弗林星球的人存在的话, 会惊叹于这一瞬间这位处于虚弱的易感期的小殿下身上所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 早就远胜他处于正常稳定情况下的哥哥们, 甚至已经超过了天资卓越能形容的范畴。

万千道人类看不见的能量细丝穿过窗外凛冽的风, 穿过密布叠嶂的黑色云层缝隙, 穿过星辰中灰银色的卫星,朝着几十万英尺以上的高空, 更遥远的宇宙探索而去。

小傅最后一次试图探知星舰巡逻队的位置。

他身上散发出浅淡的光泽,将房间和窗户照亮, 这是一种微弱的生物信号, 只有克拉弗林的星舰才能观测到。

随着他的能量细丝释放的范围越来越远,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走廊外的风狂躁地吹过,噼里啪啦壁灯碎了几盏。

尽管小傅在努力控制,但这栋酒店及周围几处街道的建筑物还是小面积地发生了一些“地震”, 楼道里的客人和服务员惊慌地叫起来,匆匆躲进房间。

不过今天北京在下大雨,酒店里的人只以为是狂风暴雨导致的外墙震动,没有人怀疑到其中一个房间里尚未登记入住的“特殊住客”身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 小傅睁开蓝色的眼睛,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

和之前数十次搜寻一样,他感应不到任何星舰巡逻队的信号,看来巡逻舰压根没有进入到这片区域。而地球上缺乏第三百五十五号元素,也无法联系到母星。

没有任何其他办法了。

现在整个世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他只能独自一人和克拉弗林皇族与生俱来的易感期毁灭因子默默对抗。

既然如此, 就不耗费最后一点精神力了。

小傅收回了释放出去的能量信号。

他身上浅淡的光泽终于暗淡下来。

而走廊上残余的壁灯像是劫后余生一般,从摇摇晃晃中停下来。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是服务员发现走廊尽头的窗户出现了裂纹,外面的雨水灌了进来。

小傅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算了算自己的时间。

如果没有变数的话,今晚是他的最后一晚,也将是精神暴动最严重的一晚,要是今晚能幸运地度过去,那么便能捡回一条命。要是今晚出了什么状况……

小傅低头看着自己结了冰的右手,沉默许久。

他心中实在没有底。

他想了想,费劲地移动到桌前坐下,拧开台灯,用左手拿起纸和笔,写下几个字来。

“明轻轻。”

小傅落下笔触。

克拉弗林星人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和地球人没什么两样,都是没了生命体征,体温一点点消散。地球人是身体温度一点点变凉,而克拉弗林星人则是一点点变热,最后都趋于死气沉沉的物体。

万一捱不过今晚,他的身体还留在这里,肯定会给明轻轻带来麻烦。所以他必须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独自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

喜马拉雅山和乞力马扎罗上不消融的雪山都很美,不过以自己最后的体力,恐怕没办法瞬移到那些地方去。

好在这个国家地域辽阔,无人的旷野和崇山峻岭非常多,他还有很多选择。

只是,他得让明轻轻以为自己是回克拉弗林去了。

小傅垂着眼睫,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起明轻轻在一个同样的雨夜里,撑着伞来到自己面前,将伞移到自己头顶。她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一点惊恐和一点怜悯,像看一株从屋顶上跳下来的蘑菇。

他神情变得很温柔。

“很高兴遇见你,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地球人,给我食物,还教我开车。待在你身边每一分钟都很愉快。”

“但我想,我在你家里已经借住太久了,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留下一封信,也不算是不告而别。

“我家里派了人来接我。”

这样明轻轻应该便放心了。

“我房间的柜子里很多东西,都是宝贝,送给你。如果你想要的话。”

其实也没有很多,不过那是在地球上的小傅仅有的了。

这行歪歪扭扭的字没写完,小傅又匆匆划掉。

他意识到他收集的勺子、魔方之类的东西,对于明轻轻而言司空见惯、不值一文。以“宝贝”自称,好像会招人耻笑。

而且地球人习惯用自谦的说法,比如称自己的屋子为“寒舍”,称自己的东西也有一种自谦的说法,但小傅冥思苦想,半天没想出来这个词应该怎么写。

可除了这些,他还可以给她些什么呢?

他一无所有。

最后这几天也没给她留下什么愉快的回忆,还因为欺负那个雄性,而惹她生气了。

小傅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冻成冰棍的右手,左手不太利索地将废纸揉成一团,眼睛像小海豹,没了神采。

早知道会这么一贫如洗,在他体力还好的时候,他就去长白山挖一些人参。

小傅挠了挠头,又提笔写:“我的蛋壳可以卖钱,是非常罕见的稀有金属,你可以拿去卖了。”

写完又觉得不妥,如果蛋壳留在这里,明轻轻说不定会猜到他并没能回到他自己的星球。

而且流落到市场上,会给明轻轻惹来麻烦吧。

小傅陷入了沮丧,吹了口气,额前刘海拂了拂。

他再次将第二张纸揉成一团。

一开头,又是“明轻轻”。

这三个字小傅写得最多,现在即便是用左手,也能写得很熟练,很好看。写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小傅的心跳总会像要跳出来,磕磕绊绊地想要从海里蹦到岸上。

然而除了这三个字之外,其他的部分,小傅思来想去,也没想好怎么写。

小傅想写一些“虽然我回去了,但你不要忘了我,如果能偶尔想起我就太好了”之类的话,然而又羞于启齿,觉得自己不过和明轻轻认识了三个月,就这样要求她,像个卑微索求感情的讨厌鬼。

于是写了又划掉,划掉又重写。

最终小傅满腹愁绪,仍然一封完整的信也没能憋出来。

他心中流淌的感情像是幽蓝色汪洋大海,冰川矗立在海面,能表达出来的不过是巨大的海面上一艘小小的嶙峋的船。而在这艘孤单的船上,他用歪歪扭扭的文字写出来的,又不过是船桨上其中一颗螺丝钉上的一颗小小的黑点。

船上的人快溺死,而明轻轻仍一无所觉地站在岸边。

那么好像也没有必要在船经过的时候,把水花溅到她身上去,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小傅最终只在纸上留了两行字。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时针转到了晚上八点。

小傅终于完成了这封信。

他放下铅笔,学着地球人经常做的那样,朝着信纸吹了口气,将纸张叠了两叠,然后从蛋壳上抠下来第三块,剪成了金色麋鹿的形状,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信封上面。

朴素的信纸由酒店的备忘录折叠而来,没什么特别的。但却由于这一块散发着奇异瑰丽颜色的麋鹿金箔,而变得像是古老宫廷的纯金信物,仿佛展开这封信,就展开了一个外族少年懵懂青涩的心。

小傅将信封放入了明轻轻的行李箱中。

这个时候他已经快不能动弹了。

冰霜蔓延到了他的左臂,衣服下面已经失去了原先肌肤的颜色,而变成了一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色。脖子倒是还能动弹,但是脖子以下全是冰。

比起这个,更加严重的是小傅脑子里的精神暴动,像是有把电锯每时每刻在脑子里旋转切割。

他以前未破壳时听说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退役后因为易感期精神暴动无法疏解,而酿成惨剧,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倒是切身体会到了这种半边身子被悬挂在地狱的感觉。

因为基因过于强大,精神暴动发作起来就越是无法控制,仿佛随时都在失控的边缘。

这让他不敢打开浴缸的热水莲蓬头跳进去。

这里是闹市区,万一又和前几次一样失控,以他现在体内精神力疯窜的程度,肯定死伤无数。何况这样做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用处,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小傅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他艰难地把自己弄进了浴室,拧开了热水管,让热水慢慢流淌到浴缸里,水蒸气散发出来,充斥了整个浴室。这样会让他结冰的速度慢一点。

然后,他挪到浴室的窗户边上,坐在一把椅子上,出神地看着窗外。

窗外阴云压得很低,雨下得很大,寂寥的风刮过停在酒店下方的几十辆车子,因为建筑物阻挡,小傅看不见太远的地方。

他只趴在窗前,下巴搁在手臂上,垂着眼睫,一瞬不瞬地望着酒店楼下,像之前每一天他都在做的那样,开始了他的等待。

明轻轻什么时候回来?

他快撑不住了。

*

尽管今天大雨,但丽枫大厦周围仍围得水泄不通,几条街道之外就拉起了警戒线,保安严防死守,防止粉丝混进去。

因为这里晚上有一场颁奖典礼。

“快,别玩手机了,车子快停下来了。”小周眼见着长/枪短炮都围了过来,明轻轻还在低着头看她的手机,忍不住急道:“你怎么心神不宁的,没事吧?”

“没事。”明轻轻蹙着眉,用两根手指将物业发过来的图片放大。

小周瞥了一眼,被图片上的惨状吓了一跳:“怎么了?这不是你小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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