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回府就使人去提督府告罪,说她带宁楚克去寺里求签,不当心让人给摔了,好在没伤着。

觉罗氏一听这话就慌了神,哪怕说了人没事,她还是回屋去将崇礼珍藏的跌打膏翻了出来。那药膏是熊胆制的,熊胆是崇礼在木兰围场猎的,就前两年的事儿。当时把熊皮熊掌都献给皇上了,熊胆让他克扣下来,又添了几味药材,譬如麝香三七什么,托太医院制成跌打膏,统共两大罐,赶上舒尔哈齐调皮,时有磕碰,搁他身上已经用去一罐了。

觉罗氏拿上药膏就往娘家那头赶,进门之后顾不得同嫂嫂寒暄,就让老奴带路,径直往闺女小住的院落去。

尚书府这头觉罗氏当真不熟,她出阁时,哈尔哈还在甘陕任职,宅子是调回京城以后置办的,她每年是会过来两趟,也只是小坐,没久留过。至于府上这些奴才,内外两院的管家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丫鬟小厮就数生面孔多,多数都不认得。

她不认得底下奴才,奴才却认得她,一路过去都有人停下来行礼。

“有些时日没见姑太太,姑太太好。”

觉罗氏颔首,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

她来得是真快,老太太听嬷嬷说“格格来了”还愣了愣,跟着就听见闺女的声音:“给额娘请安,额娘您同我说说,宁楚克咋样了?”

老太太见着自家姑娘是真高兴:“不是给你递了话去,没大碍的,怎么还急成这样?”

“要是福海或者舒尔哈齐摔一下,自不用着急,这闺女既重皮相又好面子,我能不过来瞧瞧?”说着她让丫鬟将药膏拿来,“我把老爷的熊胆跌打膏全拿来了,能用上不?”

“这天气,任谁出门都恨不得裹成个球,摔一下还能伤了?我让人递话过去就是怕你担心,结果你还是慌成这样。”

觉罗氏就笑:“额娘咱们待会儿再聊,我进去瞧瞧。”

老太太摆手让她去,看她掀起门帘进了里间才吩咐底下好生整治一桌,又报了几个菜名,都是觉罗氏爱吃的。等安排妥当了,她才跟着进去。

外孙女还是没什么精神,人坐在柔软舒适的圈椅上,手里捧着个暖烘烘的珐琅手炉。

至于闺女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劝着呢。

“心肝诶,你这样额娘看着多难过,不就是跌了一跤?谁还没摔过呢?莫说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有无聊的人传出什么,那也害不到你。你想想从小到大额娘说的中不中?你信一回。”

胤禟闻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你是要急死我!得亏是我过来,叫你阿玛见了还不知道能闹出多大的事。”

胤禟还是没个应答。

既然没摔伤,她这个样子是跌那一跤时让人撞见了?老太太便是这时候进里屋来的,觉罗氏赶紧问说:“到底咋回事啊?我问她什么都不说,额娘您同我讲讲。”

老太太跟着坐旁边去,坐稳之后告诉她也没多大事,就是让乌扎喇氏撞见了。

觉罗氏挑眉:“谁家的乌扎喇氏?”

“就是同你阿玛不对盘那家的。”

“……工部尚书府啊?撞见又怎么样?她聪明点就把嘴闭严实,非要瞎传迟早有机会报复回去,多大点儿事?”觉罗氏都不敢相信,她闺女就算再好脸面能郁结成这样?京城里头更丢人的事不是没有,前头还有一家格格出门走动时当众放了个响屁,让人笑话了好一阵子不也坚强的挺过来了。

论丢人,今儿这一茬能和人家相比?

觉罗氏已经想尽办法,可收效甚微。也不怪胤禟作践这一片苦心,他已经绝望到顾不得旁的事,这轮番关心并没让他得到安慰。

重点是跌那一跤吗?

重点是丢人吗?

不是的!

今儿个这趟粉碎了他的信念,本以为去趟清泉寺就能换回来,他能接着过自己的潇洒日子,现在去了去了,摔也摔了,他还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换回去的征兆。

这还是头一回,胤禟问自己:要是换不回去呢?

那他岂不是要面临选秀、嫁人、怀孕、生子……他要被困在后院这一亩三分地上,同一群娘们斗个死去活来。这种生活想想就可怕,得换回去!必须换回去!想方设法也得换回去!

在找到可行的办法之前,胤禟得多做一手准备,假如短期内没有契机,那还是嫁给自己,只有嫁给自己才有好日子过!至少宁楚克没立场挑剔他,出了纰漏也会帮着善后,最重要的是宁楚克她是个妞!

顶着提督府格格的身子嫁给其他兄弟这种事,想想尿都要吓出来……

如果可以,胤禟由衷希望未来福晋能温柔贤惠表里如一,眼下再说这些也是虐自己。从前作为皇子,他活得那叫一个潇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性极了,如今康庄大道走成了羊肠小路,天老爷没给他任何选择,到今天他才由衷的体会到什么叫做人难。

难啊,真的难。

因为实在劝不好,觉罗氏就分心同她额娘聊了几句,说起除夕那天崇礼将兄弟喷了个遍,当场就把本家的老太太气厥过去,老太爷还说要请他出族。

“你婆婆舍得头上的二品诰命?”

“自然是舍不得,这不就把人劝住了吗。”

“女婿这性子挺好,但凡他像前头那两个,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觉罗氏跟着一声笑:“他要是像那俩,阿玛能把我嫁过去?”

老太太一眼瞪去:“不说这个,你接着讲,后来呢?额图浑那老匹夫没闹?没拿孝道压着女婿?”

“咋没闹?后来还让我们老爷过去听了两回训,说了些啥我就不清楚。那头还不死心想让大房的萨伊堪跟我们宁楚克一块儿学规矩,说什么都是一家姐妹,再亲也没有,嫁出去也能互相帮衬。她说得好听,我看长房那姐儿恨毒了我闺女,真让她爬上高处,不使坏就是好的。”

做了这么多年亲家,老太太能不知道那头是啥德行?就拍拍觉罗氏的手:“你别管她,由她折腾去,就看她有多大福气。”

觉罗氏原就是这么想的,便颔首应道:“谁说不是呢。”

母女俩一边聊还不忘偷瞄胤禟脸色,瞧他还是蔫耷耷的模样,也是没辙。

想不明白闺女那么爽利的性子咋会为这点小事去钻牛角尖。

又觉得这段时日以来她变得挺多,心里像揣上了事。

觉罗氏想不到她能操心什么,只能猜测是为了选秀,莫不是还在惦记九阿哥?

她越想越像那么回事,就抿了抿唇问:“闺女你莫不是怕折了名声做不了皇子福晋?”

先前几乎不给反应的胤禟听见关键词猛的侧过头,虽然他很快否认了,觉罗氏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这么大反应还能不是?

坏了,还真给她说中了。

觉罗氏勉强稳住心,她最后还想努力一下,又道:“闺女你同额娘交个底,是不是认定了九阿哥?”

胤禟摇头。

“那你喜欢哪样的?”

“哪样都不喜欢,哪个都不想嫁。”

悲痛!

绝望!

闺女这都说上气话了,还能不是在威胁她?

她能怎么办?

她偏偏硬气不起来,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都说儿子生来是讨债的,闺女才贴心……讲句良心话,觉罗氏认为他们说反了。家里几个儿子全是放养的,他爱怎么着怎么着,搞出事来就揍一顿,揍完总能安分。唯独这闺女,她是操碎了心,从前为她经营好名声,如今为她导正三观以及审美,不过看样子是拧不回来了。

宫里头,宁楚克也感觉到压力,传言传疯了之后,宜妃就问她真不用再想想?现在还来得及!

让斟酌的就是九福晋人选,宜妃总觉得还能挑出更好的来。

“先前董鄂氏闹了笑话,你嫌她蠢不干了;如今齐佳氏也闹了笑话,你咋不嫌她丢人呢?”

宁楚克拧着眉心反问说:“哪能一样?”

宜妃回问他哪儿不一样?“我看她俩都配不上我儿子!”

“……优秀的是五哥,您干啥逮着我夸?”

“别提你五哥,我这还在后悔没给他挑个会来事的福晋。他塔喇氏性子是好,也太温吞些,看她干啥我都着急。”

宁楚克心想,那你咋的瞧不上我?这京城里还有比我更会来事的格格?

回头想想也不难理解,假如她没换到宫里来,她告诉阿玛说看上九阿哥了……阿玛也得气炸肺,回头能将胤禟从头到脚挑剔个遍,结论是瞎了眼才看上这么个废物蛋子。

这么想她就当没听见宜妃的评价,任她说啥也就是一片慈母心。

不过危机感还是有,宁楚克觉得她不能坐以待毙,得做点什么。胤禟害她遭人议论,她得回敬一把,要丢脸就一起,谁也别嫌谁。

胤誐早先就在催,催她赶紧把花名册捣腾出来,兄弟们都等着看!

宁楚克本来还想尊重一下胤禟的意思,现在她改想法了。

许你丢我的脸,不许我搞你的事?

她从翊坤宫回去就往书案上铺上玉版纸,先写了段小序,解释编写应届秀女花名册的目的,让你提前知道备选对象都是什么品性,看谁合适趁早下手,别等娶回去了才发现福晋和预想的相差甚远,到那份上你不认命也得认命了。又说妻贤夫祸少,成亲那是一辈子的大事,平时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你拉不下脸无妨,这回该求的趁早求。

大白话是这么说,她提笔还是含蓄的,小序得有百余字,写完就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宁楚克将秀女们分了批,头一批就是身份最高那十余人,半数和她有仇。

摸着良心说,她都没去刻意抹黑,倒不是不想,主要是提笔之后发现料已经够了,不用现编。她写得每一条每一点都有理有据,比如谁家格格早先有过一个心上人,是谁她都知道;又有哪家格格最不会说话,隔三差五的得罪人……揭完短,她还顺便夸了两句,脑子虽然不好使,模样还是不错的,娶回去看着笃定养眼,只要你顶得住她见天搞事。

她还淡定的把自个儿的名儿写了上去,备注有十六字:花容月貌、冰肌雪肠、姱容修态、兰心蕙质。

又注有小字一行:尔等莫去肖想,你个凡夫俗子配不上。

……

一期出炉,她还让钱方给包装了一下,回头顺手就丢给老十,老十看过险些给她跪下。

这都不忘记吹一把,九哥真是爱得深沉。

“还是把我九嫂抹了?”

“抹了干啥?”

“你就不怕她回头听说了置气?”

“我这么用心夸她,有啥好气的?”

老十挠了挠头,说:“写上去不是送上门给人议论?”

宁楚克看他就跟看傻子似的:“不写上去岂不更扎眼?再说谁不是天天给人议论,怕让人拖出来评头论足你就别得意别风光。许那些诗圣诗仙写诗吹他们夫人不许我编个花名册夸夸我福晋?”

“你前头还说是单相思没想娶的。”

“我改了想法不行?”

宁楚克不想多说,就一脚踹胤誐小腿肚上:“催命似的催了半个月,今儿给你还不满意?拿上滚蛋。”

等胤誐走远了宁楚克才嘀咕说,额娘费那么大劲才打出一片好名声,还不如她写个花名册来得快。

这册子传阅速度是真的快,比她预想的还快,短短一两天时间,八旗子弟三观崩了一回又一回,他们心里那些首选统统给刷了下来,长得美有个屁用,挑福晋能只看脸吗?

一开始呢,只是感觉不对劲,后来就有格格发现别家福晋看她眼神不大对,从前亲近的不亲近了,本来有意说亲的也搁置了。

费了好一番功夫打听也没有眉目,只是听说是本人改口了。

早先问过家里的儿郎,都说随意来着,如今齐刷刷不干了。

你说什么总督府将军府?

不要通通不要。

你说他爹是二品重臣大权在握?

那也不干。

你说她模样生得好,性子也通透,谁娶谁享福?

这机会让给别人行不行?谁爱娶谁娶。

你说……

你还说个蛋!你骗鬼呢!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这么大动静,事情还兜得住?

很快就有人顺藤摸瓜发现了那本册子,一番追问之下才知道是九阿哥给的,各家福晋只差没以死相逼,催着老爷进宫去告状,问皇上讨个说法回来。

堂堂皇阿哥污蔑诋毁他们姑娘,这叫什么事儿哦?

他爱新觉罗胤禟还是人吗?

听说有兔崽子没顶住把九哥供了出来,胤誐赶紧过来报信,他建议说打死不认,皇阿玛还能真把亲儿子打死?宁楚克就坐原处喝茶,她半点不慌。

急啥,那册子上写的句句是真,有本事派人查去啊。

现在这样不挺好,谁家闺女都不会想不开嫁给九阿哥这牲口,她九福晋之位跑不了了。

那话咋说的?

鱼配鱼,虾配虾,乌龟配王八。

谁也别嫌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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