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歆走得无比匆忙且莫名其妙, 一开始李延意根本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就连阿烈也都跟丢了。

“跟丢了?”

紫宸宮内的人全部被遣走了, 高高的石阶顶端放置着一个炉鼎, 炉鼎后十二根巨大的雕龙石柱以扇形排列。以前紫宸宫是露天的,多数为大臣庆功的宴会和筵席都在此举办。

如今已经变成了炼丹房。

李延意叫人将紫宸宫之顶盖上一层厚厚的布盖,从外看不清里面的动向。

李延意站在石柱和炉鼎之间,目光落在炉鼎转开圆盖的一个小孔内,热气不时从小孔里冒出来, 她保持着距离没有靠太近,否则热气极有可能伤了她的眼珠。

透过这个小孔可以看见她的“黄龙丹”在慢慢成形, 再过月余就可以和阿歆一块儿服用,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节骨眼阿歆不见了。李延意心里有气, 对阿烈的语气也不太好——即便阿烈浑身被蛰得都是红肿的包。

“是……”阿烈跪在地上,不敢看李延意, “本来那日一早阿歆娘子叫了马车让那个阿稳离开,奴便跟上去看看阿稳是否真的离开汝宁,想要确定她的真实去向后再来回报给陛下。谁知阿稳的马车刚出了汝宁城奴就被一群从天而降的野蜂缠上了。”

“野蜂?”李延意这时才将目光转向了阿烈。

“那群野蜂不知从何而来,奴这一路上虽行得快,确没有碰到任何的蜂窝, 如何那群野蜂会逮着奴一顿狠蛰, 奴实在不明白。奴是投到泥沼里才躲过一劫。待奴从泥沼里爬出来再去找阿稳时,发现阿稳的马车已经坠下了山崖,阿歆女郎也赶到看到了这一幕。”

“当时阿歆有看见你吗?”

“没有,阿歆娘子急着下山崖确定阿稳的下落, 没有发现奴。”

“阿稳的确死了?”

“是的,阿歆娘子找到了她的尸体,随后带着她的尸体买了口棺材往北边去了。奴跟了一天之后体力不支,浑身毒素发作实在走不动,这便返回汝宁了。还没进城便昏在了路边,幸好路过的胡族商队将奴救了,今日刚刚醒来便来向陛下禀报。”

“你的毒清除了吗?”

“奴已无碍,只是阿歆女郎……”

李延意丝毫不急:“阿歆定是将阿稳送回孟梁老家安葬了,没事,过段时间便会回来了。”

阿烈还是不□□心:“如此一来,阿歆娘子是不是觉得阿稳是奴杀的?从而误会陛下?”

“也不算误会。”李延意道,“本来寡人就容不得她,若是她晚半天离开汝宁便会死在汝宁城中,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死而已。”

阿烈道:“只不过,那阿稳明知陛下和阿歆女郎的感情依旧死皮赖脸留在汝宁,陛下因此而杀了她,与她知难而退已经选择离开陛下依旧杀了她,在阿歆女郎看来还是很不一样的。”

李延意冷笑一声道:“就说那阿稳如何能找到阿歆所在,原来这背后又是有人在指引。”

“陛下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卫子卓安排的吗?”

“她根本不用全程安排,只需告诉阿稳积学府的位置就好了。幕布拉好灯光完备,角色一一登场,只要在最后引蜂障眼,结果自然水到渠成。哼,卫子卓啊卫子卓,你若是将这脑子放在辅佐寡人江山社稷之上该多好。”

李延意让阿烈前往孟梁寻阿歆的踪迹,继续暗中保护她。

阿烈走了,李延意从紫宸宫中出来时见尤常侍在门外候她多时。

“陛下,您已经有十日没去长宁宮了,太后思念陛下,担忧陛下身体,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晚膳,邀请陛下今晚去长宁宮。”

李延意正要说什么,尤常侍补了一句:“两位小皇子最近开始写诗了,也有一些经学上的问题想要请教陛下。他们都万分思念着陛下呢。”

如此说来有多久没去长宁宮就有多久没见过牧儿和恭儿了。其实这两个小皇子对她而言不过是用来搪塞庚太后,不是自己亲生的没什么感情。她不信这世间之大没有真正的女女生子的秘术,“黄龙丹”便是她新的希望。

李延意“嗯”了一声,不像是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从尤常侍身边离开了,一群追月军士兵迅速跟了上去,将她保护得严丝合缝。

尤常侍望着天子军队浩浩荡荡的背影,含笑缓缓眨了眨眼,返回了长宁宮。

崇文坊摇星府。

卫庭煦从马车上下来,小花和一众卫家家奴搬了数十件的礼盒跟随其后。摇星府的护院看见卫庭煦纷纷向她施礼。

她穿过写着“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的照壁走入院中,穿过层层叠叠如梦如幻的芙蓉花海,终于看见了池畔回廊。摇星府的主人阿燎正坐在回廊边给阿诤递帕子,陪着她一块儿哭。

“宝贝阿诤可别再哭了,看得我这一颗心都碎了。这一双星儿似的眸就连哭起来都如此好看,可我毕竟是舍不得你哭的。那些蜂不可留,我知道你养它们花费了很多心血,烧了可是要了你的命呀……”阿燎说着说着比阿诤哭得还要伤心,倒是让阿诤反过来安慰她。

“你哭得这么难过做什么,又不是你的蜂。”

“若是我的蜂我才不哭,就因为是你的我才难受。”

“行了行了,你这一张嘴比蜜甜。”阿诤看了眼脚边的火箱,所有的蜂都被关在里面,只要踩下踏板里面便会燃起烈火,所有的痕迹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诤叹了一声,狠心踩了下去,一瞬间所有的蜂都被烧死。

阿燎捂住阿诤的眼睛不让她看,两人打情骂俏了多久,卫庭煦就站在回廊尽头等了多久,直到阿诤看见了她,才将阿燎一把推开。

“打扰二位了。”卫庭煦道。

“还真是打扰……”阿燎十分不满地将折扇重新拾起,“哗啦”一声展开,扇扇脸上的红热。卫庭煦先为了烧蜂之事向阿诤道歉,再叫小花把礼物搬来给阿诤娘子挑选,让她挑完之后剩下的再送给府上其他娘子。

阿诤挑了几个她最中意的步摇和胭脂便走了,卫庭煦让家奴们给娘子们送礼去,小花跟着自己和阿燎到茶斋中煎茶一叙。

小花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茶煎好,端给阿燎之时阿燎盯着她看了许久。

“小花娘子这毒一解,不仅样貌迥异,就连身形也都完全不一样了。先前那般强壮也都是因为毒素遍体而浮肿的么?”

小花没搭理她,卫庭煦敲了敲她脑袋:“先谈正事,文君去南崖了。”

“哦?”阿燎看卫庭煦一眼看小花三眼,“南崖?去南崖做什么?”

“必定是继续收购田地囤积粮食,然后再挑选合适之人带回汝宁。”

“那个步阶和阿希都被她安排进中枢了,官阶不高,可都是中枢要职,文君的眼光很准。”

“那岂不是对咱们不利?”

卫庭煦含笑点头。

“如今李延意都赶你去秘书署专心修史了,文君妹妹也和你唱反调,不说那一向权尊势重的左家和林家,就连薄家也日益壮大,你竟丝毫不担心?还是说你有十足的把握让文君妹妹回到你身边?”

卫庭煦摇了摇头。

“那你……”

“不破不立,可现在文君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她正在有条不紊地未雨绸缪,她已经成为我无法掌握之人。”

“无法掌握……”阿燎摇曳着扇子,“若是无法掌握不觉得心中不安吗?”

小花将煎好的茶递给卫庭煦之时,听到她说:“心中不安且无法预计才是乐趣所在。”

甄文君的确去了南崖,亲眼见识了万向之路的盛况后在宿渡见了朱毛三,将他接到了南崖,在最好的酒楼吃了一大顿后告诉他这几天好好收拾一下,三天之后便出发了。

“发出?去哪里?”朱毛三手里还握着肘子,一嘴油看着他这义妹。

“自然是去汝宁。”甄文君酒喝得有点多,脸色略略发红,扶着朱毛三的肩头。

“汝宁?”

“对,汝宁。”甄文君道,“朱大哥不是一直想要回汝宁么?这宿渡成天如火炉一般热死个人,就算万向之路已通富庶了不少,可再怎么说也不如汝宁啊。”

朱毛三立即将肘子丢了,抓住甄文君的手眼泪说下就下,吸着鼻子叹了半晌才开口:“大哥听说妹妹现在已是荡寇将军,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大哥以为你早就将大哥忘了呢……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我老朱还有离开宿渡的一日!”

朱毛三握肘子一手的油,此刻抓住甄文君哭得屋顶发颤,甄文君丝毫不嫌弃,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朱毛三擦眼泪:“大哥这是哪的话,小妹既与你结拜咱们就是异姓兄妹,自然有福同享!小妹在京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总算积累了一些人脉,如今这荡寇将军虽是个杂牌将军,可说到底也是将军,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只不过要委屈大哥了。”

“委屈?”

“大哥在宿渡好好地当着南安将军,回到汝宁的话只能先在小妹手下当个校尉……”

甄文君还没说完,朱毛三立即伏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上血花四溅。甄文君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步阶和酒家里其他食客都被朱毛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妹妹,不怕你笑话,老朱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去大聿都城汝宁看上一眼。老朱今年已年近五十,虽有个南安将军的头衔,可说到底就是个流放在外的屠夫,无论立了什么功绩明帝看不上我,让我留在宿渡,一待便是二十年。这破头衔老朱不在乎!老朱只想在有生之年离开这个安乐窝,重新上战场杀几个胡子!别说是校尉,就算是个敢死的小卒都好,妹妹……”朱毛三抬头看了眼甄文君,又用力磕了几个头,“妹妹,你是老朱的贵人!老朱一定会记得妹妹恩情,以死报恩的!”

甄文君被他说得心中火烧一样地热,赶紧将他扶起来,擦掉血:“大哥,你我志向相同又乃莫逆之交,说什么报恩岂不让人笑话!从今往后关山飞渡横戈盘马,我们兄妹二人同生共死!”

朱毛三将这些年落魄宿渡的委屈与不甘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翌日便精神抖擞,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一大早翻了山头热得一身大汗淋漓,说要先将这大肚子减下去。

甄文君阿穹和步阶一块儿去看了宿渡的地和粮仓,算了算储藏的粮食,比预计的还要多。

赛麻沸储存了整整一百缸,甄文君试过药效之后非常满意。

粮仓丰足金银满地,甄文君在合上私仓大门的那一刻信心十足。当时在宿渡买下五万顷薄田时只不过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没想到如今成了她最大的后盾,万分庆幸。

此次南行甄文君是以带阿母看病为由请的假,李延意特批了一个月给她。眼看假期就要用完,她带上朱毛三等人一块儿返回汝宁,返回那个汇聚了无数人野心的混沌中心。

天色渐晚,李延意来到长宁宮前下了马车,经过浮桥往里走。

说起牧儿和恭儿,李延意有些犯愁。若是黄龙丹还是不能让她和阿歆有后,那么牧儿和恭儿要选谁立为太子?说到底恭儿还是比牧儿要聪颖一些,也是女孩。她这一代女帝千秋之后合理而言是要再一位女帝巩固女性的地位,恭儿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可若是这样,世人会不会觉得她喊着平权的口号,实则在打压男性?

李延意在双目发滞地思考着,思绪被小孩的笑声打断。

远远地她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正在玩耍。女孩儿正是恭儿,另一个是个穿着奴婢衣衫的小男孩。奴婢小孩儿野蛮地用力一扑,恭儿大叫一声跳着逃到一边。

长宁宮内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奴婢?李延意从未见过。

李延意凝神望去,只见那小奴婢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咧嘴一笑,这一笑吓得李延意心内轰然一声,脸色骤白。

这小奴婢长着两张嘴,一张横着一张竖着,他那一笑从竖着的唇瓣里露出粉红色的肉和白森森的牙,畸形的面容带着兴奋,盯着恭儿诡异地笑,就像要将恭儿吞了似的。

“我来啦!”

小奴婢再次冲向恭儿,恭儿咿呀呀地叫着狂奔,李延意竟冲上前去一脚将兔唇小孩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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