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

“后来的后来啊,小法医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法医,当初带她入行的姓段的老师也成为了业界权威,而她的师傅的师傅,那位大名鼎鼎特立独行的美女法医鬓间也开始有了白发。在两代人的共同努力下,江城市公安局技侦科从一个寥寥数人的科室变成了拥有数十名精英成员以及全国超一流dna实验室、标准化理化实验室、视频侦查实验室等多学科的出色队伍,在科技高度发达,犯罪手段日新月异的今天,成为了一支斩破黑暗的利剑。”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那位宋局长,在她在任的二十余年间,江城市内命案全破,没有出现一例未结案件及冤假错案。”

“今天,就是她们要退休的日子了。”

报刊亭老板戴着眼镜翻着手里厚厚的一本书,正看得入神,几个年轻小姑娘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满脸都是兴奋。

“老板,老板,还有没有《首席女法医》这本书?”

老板赶忙放下了手里的书,从报刊亭里给她们抱出了新的:“有有有,昨天刚到的,最后一卷,大结局了。”

“我要,我要!”

“我也要,老板,给我来两本。”

面前递过来了花花绿绿的票子,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一一收好,把书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她们。

“走走走,签售要开始了,一会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几个女孩子接过书,抱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到站的公交车。

初夏清晨的街心公园里生机盎然,戴着耳机跑步的年轻人从喷泉旁边过,扬起的水雾变成了一道七色彩虹。

广场上打太极拳锻炼身体的老人,跳广场舞的大妈,奔跑玩闹的小孩,叫卖氢气球的小贩,练歌拉嗓子的学生,以及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构成了最热闹的人间烟火。

整点到,时钟敲响了八下,广场上的led巨幕亮了起来。

“早间新闻播送完了,观众朋友们,感谢收听。接下来是娱乐时间,在国内多个热门文学网站上连载了六年的《首席女法医》一文已于上月宣布完结,并出版了最后一册。作为热门ip,《首席女法医》不光翻译成了多国语言远销海外,其影视版权也以千万成交额卖出,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宋警官和林法医也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观众朋友们的眼前,同时今天也是六年来作者解兰舟首次在签售会上露面,下面跟着我们的镜头一起去看看《首席女法医》的签售会盛况吧……”

画面一转,新华书店门口排起了长队,人山人海。

路口的绿灯变红,一辆宝马由远及近驶来,缓缓停靠在了路边,从车窗里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老板,给我来两份今天的报纸。”

“哎,好嘞。”老板收了钱,把报纸递过去,女人又阖上了车窗,他只来得及看见了半张好看的侧脸。

红灯很快又变绿,宋余杭挂挡出发,往旁边的副驾驶上瞥了一眼。

林厌哗啦翻着报纸,《法制报》的右下角刊登了一则快讯:本报获悉,江城市公安局将于今日下午14时在江城市公安英烈陵园举行2030年度民警荣休暨新干警入职仪式。

她把那页折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宋余杭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最后一天上班了,不习惯吧。”

林厌听见她说,顿时哼了一声,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女人眼角虽然添了细纹,但仍算的上是保养得体,风韵犹存。

“哈,我有什么不习惯的,再也不用早起上班了,做梦都会笑醒好吗?”

话说到最后,女人嗓音又低了下来,略有一丝遗憾:“就是不知道宋晏和林喜今天……”

一大清早,一个说自己有事出门晚上才回来,另一个说要和同学约会,也不回来。

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但因为她们工作都忙的缘故,宋晏和林喜两姐弟自小跟着奶奶的时间倒比跟着她们的时间还多,连带着就连对季景行都比对她亲近得多。

这一直是林厌心里的一个痛处,尤其是林喜,脾气性格和她极为相似,她不想她们的亲子关系最后也变成她和林又元那样。

言谈间,市公安局已经快要到了。

宋余杭把车停在路边,趁着周围没人,解了安全带俯身过去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别想太多,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了,由着他们去吧。”

***

“哎,《法医》最新章你看了没?六年了,那楼盘藏尸案终于破了。”

“那可不,看了看了,呜呜呜,今天签售,我也好想去。”

“听说这还是作者第一次公开露面,不知道是男是女,长的帅不帅,要是个大帅哥……”有女警捧着书做陶醉状,亮起了星星眼。

“要是个美女怎么办?”有同事戏谑。

“美女?美女也不错啊,看看咱们宋局长和林法医就知道了,啧啧,尤其是咱们林姐,那皮肤,说她三十岁出头我都信。”

几个同事凑在一起说话,活泼好动的男警坐上了桌子。

“哎哎哎,说到她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本书里法医和刑警的原型,和她们……”

几个人四目相对,同时眸中一亮,男警舔舔嘴皮子,正要说个天花乱坠的时候。

段城腋下夹着笔记本,端了一杯咖啡走门口过:“干嘛干嘛呢,别扎堆了,收拾收拾,准备开会。”

男警呲溜一下从桌子上滑了下来,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明白,这就来!”

宋余杭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林厌也带着人由远及近走来。

女人穿着高级警官统一配发的白色短袖衬衫,风纪扣依旧没扣,露出来削瘦的锁骨与几许曼妙的春光。短裙把腰身围得不盈一握,腿笔直又修长,踩着高跟鞋步步生风。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林厌像往常一样,把文件夹砸在了她胸膛上。

“最后一次了,合作愉快。”

宋余杭唇角浮起笑意,也像往常一样,微微托起了她的手肘便放人离开。

“合作愉快,林法医。”

***

那一天,林厌像往常一样开会,听着手底下人的案情汇报,她经手的最后一桩案子也结了,应新来的法医邀请,又给他们上了最后一堂解剖课。

面对大体老师,她像从前一样,把手术刀垂直放于胸前,微微阖上了眸子默哀。

有人打开了摄像机。

良久之后,林厌也没睁开眼。

“林老师……”有人小声叫道。

在她闭上眼的瞬间里,林厌的内心竟然有一丝不舍和隐秘的痛感。

要……告别解剖台了吗?

林厌睁开眼,看着面前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过没关系,她相信,会有人把这份事业传承下去的,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可以站近点观摩,先别急着下刀,观察尸表现象也是法医学中的重中之重。”

“详细记录尸温、尸斑、尸僵、腐败程度之后,观察体表各部状态,一般要求是,从头到足,从前到后,从左到右都要详细检查并记录:头皮及头发状况(有无血肿、肿块及斑秃等);两侧瞳孔是否扩大;结膜是否充血(出血);鼻腔及外耳道有无内容物流出;牙齿是否脱落;背部及骶部有无褥疮;腹股沟淋巴结是否肿大;四肢有无损伤或疤痕;体表有无畸形等,都会成为我们破案的重要线索。”

“以上检查步骤缺一不可,甚至在实际操作中会做的更多,当你检验完尸表现象之后,如有疑点或者仅凭尸表现象无法推断出死因的时候,可向上级部门申请遗体解剖。”

“在解剖过程中,方式方法我已经讲过无数遍了,今天只说最重要的一点——”

她兀地抬起了头,护目镜下的眼神是那么锐利滚烫,让人为之一振。

“尊重死者。”

“现在躺在你们面前的,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大体老师,而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他和你们一样,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和亲朋好友,也曾和你们一样满怀希望地活着。”

“当你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看见尸体的时候,会生理性不适,恶心呕吐,手脚冰凉,脸色惨白,浑身冒汗,这都是正常的。随着解剖次数的增加,不适的感觉会减轻许多,但我希望你们无论出过多少次现场,解剖过多少具遗体,永远、永远不要麻木。”

“要始终记得当你第一次看见死者时的紧张、害怕、担忧和恐惧,记得这种感觉,然后去为他寻找真相。”

林厌一边说一边做,动作很快,全部示范完成后,摘掉了手套,像往常一样走到了白板前拿起笔准备记录。

众人屏息静气,等着她的结论,那人却一笔一划地写了八个大字: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有学生动容:“林老师……”

“林老师,别走,留下来吧。”

“就是,退休了还可以返聘嘛。”

“林姐,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们离不开你。”

亦有人眼含热泪。

她回过身去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或稚嫩或成熟的脸,眼底浮起了笑意,轻轻放下了笔,转身挥手离去。

“再见。”

法医学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

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和薛锐做好交接,已经是下午了,几缕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了桌面上。

宋余杭窝在办公椅里没动。

薛锐动动唇:“宋局——”

她好似才回过神来:“哦,工作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之前也有外地领导来挖人我都没给,就是想着只有你接我的班我才能安心退下去。”

薛锐面色有些为难:“这话本来也轮不到我说,是下面的兄弟们,大家都舍不得你们走,明明也还有几年……”

宋余杭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意已决,你先出去吧,帮我带上门。”

薛锐无奈,只好戴上宽檐帽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他走之后,宋余杭看着落在桌面上的光斑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出了会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她越来越容易想起从前。

那些在警校时的日子,去赵俊峰家吃饭把酒言欢的日子,毕业后初出茅庐摸爬滚打的日子,和林厌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

时光缓慢地流淌过去,她放在桌上的照片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再到一家四口。

那些惊心动魄的刑警生涯也都变成了抽屉里的功勋章和挂在墙上的奖状。

宋余杭的目光一一挪过去,有当年破获“汾阳码头碎尸案”时公安部给的嘉奖,有滨海省公安厅颁给她的年度“最优秀警察”称号,亦有老百姓送给她的锦旗。

那上面写着:刚正不阿,执法如山;正义卫士,社会良知。

落款是某某案家属赠江城市公安局局长宋余杭及全体公安干警。

像这样的锦旗年年都会有。

宋余杭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了下来,卷起来放进纸箱子里。

林厌站在这里其实已经有一会了,刚刚她和薛锐的对话也都听见了,透过门缝看去,宋余杭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弯着腰收拾东西,鬓边的几缕白发显得尤为刺眼。

两个从前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人竟然也相伴着走过了一段不短的旅程,并且还有了爱情结晶,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林厌这么想着,眼眶一热,推门而入:“我觉得薛锐说的对,你要是不想退的话,完全可以……”

全局上下只有她会不敲门不报告直接进她的办公室。

宋余杭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的爱人。

无论她在外面有多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宋余杭这个名字就足以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但在她面前,始终露出了野兽最柔软的一面。

宋余杭放下东西,唇角弯起一丝弧度,向她走过来,张开双臂,把人拥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即使在一起了很多年,但被她抱着的时候,林厌还是有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她时不时的拥抱和亲吻,也足以令上了年纪的女人动容。

林厌一怔,缓缓回抱住了她,头埋在了她的肩胛窝里,嗓音有些闷:“余杭……”

宋余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没事,是我想多陪陪你和孩子,等过了暑假,他们也该离开家了。”

那俩小捣蛋鬼,从小到大可没少让她吃苦头。

林厌吸吸鼻子:“走了好,走了家里就剩你我,清净。”

宋余杭捧起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圈住她腰,戏谑:“那你哭什么?”

“我不是,我才没有哭……”林厌兀自强辩,可那通红的眼角完完全全暴露了她的脆弱,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还不是……还不是……孩子养这么大连她亲妈的荣休仪式都不来,今天还是我生日呢,林喜跟季景行都比跟我亲,呜呜呜。”

宋余杭失笑,从桌上扯了纸巾给她,把人抱在怀里哄着:“林喜小时候淘气,我们又没养过孩子,嫂子没少帮着照顾,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林厌:“我不管,我就是心里不舒服,难受死我了,小兔崽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早知道当时就不生了,都怪你……”

看来人老了爱回忆从前犯嘀咕的毛病不止她一个人有。

宋余杭哭笑不得,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又哄又劝地:“好了好了,一会还出席荣休仪式呢,妆都花了。”

林厌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蹭地一下抬起了头:“哪?哪花了?看的明显吗?”

宋余杭把人拉到窗边,对着阳光,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唇色有点淡,不过没事,我给你补。”

“你?你哪来的口红……”

林厌话音未落,就猛地瞪大了眸子,瞳孔里她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覆上了她的唇。

原来是……这么个补法。

她还来不及反抗,宋余杭一只手背过去拽下了窗帘。

“唔……”

唇齿交缠,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宋余杭才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余杭牌口红,二十年老字号,可还喜欢?”

“去你的。”林厌脸色微红,似染了一层胭脂,啐了她一口,却又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满是依恋地蹭了蹭。

宋余杭唇角含着笑,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给她安慰。

“你不是一直还想去加拿大吗?正好现在有时间了,或者澳洲、北欧、新西兰……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两个人正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有警员敲了敲门:“宋局,车到了。”

“好,让他们稍等会。”宋余杭提高声音应了一声,把人放开,又刮了刮她的鼻子。

“不过现在,我们要先去参加荣休仪式了。”

林厌拉拉她的衣角:“妆没花吧?”

宋余杭笑:“没有,你是最美的。”

临走之前,宋余杭从衣架上取外套,林厌从桌上拿起她的手机当镜子照,余光瞥见电脑旁边放了一本名叫《首席女法医》的书。

她莫名觉得这封面和名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法医两个字吸引了她的视线,林厌拿起来瞅了瞅:“你还看这种东西啊?”

宋余杭把外套搭在胳膊上揽过她往外走:“嗐,薛锐刚来送的,说是作者写的挺不错的,他们都在看,我没事的时候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林厌顺手就拿着了,还草草翻了两页:“真的假的,这种悬疑推理的书通常都没什么事实依据,我能挑出千百个错处来。”

宋余杭笑,两个人的背影在走廊上渐行渐远。

“你以为是让你写尸检报告呢,普通人哪能接触到咱们经手的那些案子……”

***

江城市烈士陵园。

每年新干警的入职仪式都会在这里举行,同时也会有一批批老公安民警在授衔给年轻人之后,离开自己热爱的岗位。

林厌还记得很多年前,宋余杭也带她来过这里,那个时候的她说:“这里不光是阴阳相隔的地方,也是新旧交替的地方,一代代的刑警们长眠在这里,一代代年轻的刑警们从这里走出去……”

她说的没错,她们在这里给许多年轻人授过衔,看着他们慢慢成长为优秀的人民警察,也在这里送别过许多战友,能活着站在这里参加荣休仪式的,只是幸运的一少部分。

由宋余杭带头给老前辈们扫完墓之后,众人又列队回到了烈士纪念碑前。

天地间万籁俱寂,陵园里松柏长青,不远处的草坪墙上挂着“公安英烈”四个大字,刻有英雄名字的棱形石柱孤单地杵向了天际,在夕阳下反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在江城市公安局历年来牺牲的五百一十二名公安英烈以及即将退休的九十七名老前辈的见证下,年轻人们举起了右手放至太阳穴边郑重宣誓。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不怕牺牲!为维护社会大局稳定、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奋斗终生!”

无论他们日后会经历什么,但林厌想,在这一刻,面朝着警徽、前辈和纪念碑,他们的内心一定是满怀憧憬、炙热和真诚的。

因为她和宋余杭也曾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不同的是,她们从需要授衔的人变成了替别人戴上肩章的人。

她跟着宋余杭一路走过去,替年轻人们戴好肩章和领花,把他们皱褶的衣领抚平。

几乎每个人都眼含着热泪,绷紧了身子,把手举至太阳穴边,庄严又神圣地敬了个礼:“谢谢领导!”

宋余杭和林厌也退后一步,站直了身子,回了一个标准军礼。

新干警入职仪式结束后便是老公安民警们的荣休仪式了。

林厌曾无数次厌烦过这种繁文缛节,等到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警员捧着铺了缎布的托盘走到她身边。

薛锐冲她敬了个礼:“林厌同志,衷心感谢您为祖国公安事业所付出的一切,请交出您的警官证、臂章、肩章和领花。”

林厌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摘下了自己的臂章放进了托盘里,缀有银色橄榄枝的肩章也被取了下来,最后是领花。

在这个过程里,已经有一些老同志忍不住默默红了眼眶。

薛锐站着没动:“林法医……”

她从兜里掏出警官证递了过去,动作始终有一丝缓慢。

夕阳跃动在她的眼角眉梢,林厌背光站着,谁也不知道她哭了没有。

薛锐只看见她的手即将把警官证放进托盘里的时候,又顿了顿,拇指轻轻扫过了上面的警徽,随即才轻轻放了下来。

他从托盘里拿起功勋章别在了她胸前,随即和两个警员一起退后,郑重其事地敬了个礼:“脱帽!”

面前站着的一排即将退休的老警察们齐刷刷地摘下了宽檐帽夹在腋下,身后的年轻人们也如法炮制,他们同时举起了双手,过去和未来在此刻交汇。

“全体都有,向老前辈们致敬!”

荣休仪式结束后,宋余杭又单独留了下来,她手里拎着一瓶茅台,拨开道路两旁的杂草,沿着狭窄的石阶缓步走着。

一路上,她的战友们微笑着看着她,宋余杭在张金海的墓碑前停了下来,替他斟了一杯好酒后起身离去,接着往前走。

随着草色渐深,露水打湿了裤脚,这里的景致明显比刚刚破败得多。宋余杭顿住脚步,在已经有些年成的石碑前蹲了下来,手指缓缓抚摸着上面已经剥落的字,摸到了一手碎石屑。

她喉头微动,拧开酒瓶盖,从兜里取出一个杯子,斟满举至唇边,一手倾斜,清亮的酒液洒在了墓碑前。

“爸,哥,这杯敬你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唇角,眼神滚烫。

“今天我退休了,和林厌一起,林喜和宋晏也快上大学了,妈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小唯和嫂子也很好,对了,哥,嫂子二婚再嫁了一个,不过你别生气,梁实对她对小唯都很好,你不在的这些年,她确实过得很辛苦。”

宋余杭说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打算仰头一饮而尽的时候被人拿住了手腕。

她抬眸看去,林厌不知道什么时候找来了,站在草色天青里,唇角带着笑。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宋余杭动动唇,不等她开口,林厌已把那杯酒端了过来,朝着二人的墓碑一伸手。

“爸,哥,这杯我敬你们,我们一切都好,你们放心!”

说罢,一扬手,烈酒全数入喉。

林厌抹去唇角的水渍,把杯口朝下,示意自己喝完了,风吹过带来初夏山林间的草木香气与阵阵酒香。

宋余杭把那瓶酒全数洒了下去,缓慢起身,敬了个礼跟父兄告别,这才拉着林厌往回走。

“今天你生日,想吃什么?”

林厌:“什么都行,先回家吧。”

宋余杭笑:“那不成,去逛逛吧,再给你买几件好看的衣服。”

本来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谁知上了车,果真不是回家的路。

林厌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宋余杭失笑,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汇入城市车流里:“我能有什么瞒着你的,身上有一根别人的头发丝你都能瞧出来。”

林厌“哼”了一声:“那倒是,谅你也不敢。”

宋余杭一边开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我就是觉得,以前把生活重心都扑在了工作上,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了,想好好陪陪你和孩子,把以前没看的电影,没陪你逛的街,没约的会,都补回来。”

***

签售会直到晚上才散场。

没等工作人员找到解兰舟约他吃个饭,人已经戴上口罩从后台溜了。

为了不让还守在书店门口的粉丝发现,他一边走一边脱了外套扔进了垃圾桶里,就穿了一件卫衣,把帽子拉上了头顶,边走边东张西望打电话,眼看着出租车过来,赶紧伸手拦下了。

“喂,姐?我回来了回来了!刚忙完在往家赶呢,你接到奶奶了没……”

话音刚落,只听见对面冷冰冰来了一句:“宋晏,你这么慢,是爬回来的吗?”便挂掉了电话。

宋晏目瞪口呆,把手机扔在了座椅上。

好你个林喜,一天不骂我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话虽如此说,少年看看表,也不知道妈能拖多久,神色略有一丝焦急,吩咐司机。

“师傅,青山别墅,麻烦开快点。”

***

宋余杭带她逛商场的两个小时里,平均十分钟看一次手机,从衣服鞋包买到了香水首饰,林林总总十多件,还是不罢休。

林厌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咬牙切齿拉着她耳朵:“说,那俩小兔崽子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这次是打架斗殴,还是砸人家玻璃,还是老师来家访,所以你不让我回家。”

“疼疼疼……大庭广众的……”宋余杭吃痛,一个劲儿赔笑:“真不是……真没有……他俩都放假了老师怎么会来家访……”

话音刚落,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宋余杭眸中一亮,扒拉下她的手。

“好啦好啦,回家回家。”

林厌边走边骂:“你就惯着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上次林喜她同学家长都找到公安局来了没一点教训吗?”

宋余杭内牛满面:“手心手背都是肉……”

***

等她回到家,别墅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林厌才明白,宋余杭如此苦心孤诣,只是为了给她一个难忘的生日。

即使两个人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但案子这种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常常深夜被电话铃声叫醒披上衣服就走都是常事,更遑论是一个全家人都在的生日,更多的时候是挤在车上、办公室里、荒郊野外给她点一支蜡烛,塞一盒小蛋糕,唱一首生日歌。

而且生日这种事对林厌来说也是一个有些特殊的节日,毕竟,她的生日就是初南的忌日,在她享受着家人的祝福吃着蛋糕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她最好的朋友却只能长眠于地下了。

所以她能不过就不过,但今天是个例外。

当宋余杭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的时候,屋内灯火通明,玻璃窗上装点了气球彩带。

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了一束芳香的花,还有做好的各式各样的菜。

林喜拿着蛋糕走出来,上面插着蜡烛,随风晃动,徐徐燃烧着。

季景行也推着宋母走了出来,梁实和小唯跟在她身边,就像林喜亲近季景行一样,小唯也分外亲近这个姑姑些。

她这些年都在外求学工作,甫一见到林厌就眼眶微湿,红着眼睛扑了过来。

“姑姑!”

林厌被撞了个满怀,缓缓抬起手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小唯,长大了。”

小唯松开手,又去抱宋余杭:“姑父。”

林厌面部表情管理崩塌了:“叫姑姑!”

小唯掩唇一笑,个头窜了一大截,越长越漂亮,娇俏可爱。

“还和当年一样。”

说罢,就把端着蛋糕的林喜推到了她身前。

林喜兀自挣扎着,满脸不情愿:“姐,你别推我……”

“还不快去,今天这些都是你张罗的,菜也是你照着菜谱自己下厨做的,做了好事啊,就应该让妈妈知道。”

林厌唇角含着笑,看着烛火摇曳里自己女儿的身高已和她差不多,站在那里卓尔不凡,亭亭玉立。

她有着欧洲人的皮肤和发色,瞳仁却继承了她的又黑又亮,五官棱角分明,大气立体,脾气性格也像她,只不过嘛,身手像宋余杭,比如打架斗殴从来不会输。

林厌看着看着,眼眶就微微湿润了,不等她把话说完,主动走近一步,把人拥进了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对不起林喜,这些年来辛苦了,妈妈……爱你。”

林喜一愣,要不是宋余杭手疾眼快拿走了蛋糕,说不定此刻早就糊了两个人一身。

她从来也没想过林厌会主动抱她,出生的时候她比宋晏早出来了那么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宋晏胎位不正,差点死了,后来还在恒温箱里待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好转,长大了也是时不时地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

因着这件事的缘故,她总觉得二位妈妈把过多的关心和爱都倾注在了宋晏身上,自己得到的只是那么一丁点儿。

她愤怒她不甘她委屈,因此像小时候的林厌一样用调皮捣蛋特立独行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

林厌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却无能为力或者说是没有时间去照顾他们的心情。

毕竟,她和宋余杭都太忙了,但忙不是忽略孩子的借口,她知道。

等她想跟林喜亲近的时候,孩子也长大了,到了青春期,愈发叛逆。

她打过骂过恨铁不成钢,却也因此无数次默默垂泪,这些林喜都不知道。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妈妈哭,在她的印象里,林厌就是个女强人,表面看上去强硬的另一位妈妈,实则都比她柔软的多。

在警局里高高在上雷厉风行的她,在他们的面前也是说一不二,从来不过问他们的想法,打着为她好的旗号颐指气使,就连一年前她把一个男同学打进了医院,对方父母抬着人跑去公安局门口闹,她也没见林厌掉过一滴眼泪。

就是这样强势的妈妈却在此刻,趴在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着。

那些滚烫的泪水掉进了颈窝里,令林喜心里发酸,也抬手缓缓回抱住了她。

“妈……生日快乐。”

林厌弯起唇角笑,泪却越涌越多,又不想在女儿面前失态,擦了擦眼角把人放开。

“今天辛苦你们了,饿了吧,快吃饭,逛商场的时候顺便给你和宋晏也买了衣服鞋子,一会回房间去试试。”

“好。”林喜点头,本来话就不多,应了一声之后自去摆着碗筷。

宋余杭揽过妻子的肩安慰她:“我知道今天对你来说是个有些特殊的日子,但初南若活着,一定希望你能过的好。”

林厌把手放上她的手背,轻轻笑了笑:“我懂,吃饭吧。”

一共八个人,林喜拿了九副碗筷,这是林家的规矩,逢年过节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多摆一副碗筷出来,哪怕里面什么都不放。

客厅里也挂了一张年轻女孩子的黑白照,香案打扫得一尘不染,蜡烛供品林厌天天都在换。

她幼年时也曾不解,又不好去问林厌,只好跑去问自己的另一位妈妈。

“妈咪,客厅里挂着的遗像上面的那个女孩子,是咱们家亲戚吗?”

宋余杭摇头:“不是。”

林喜聪颖早慧,略有些困惑:“那是妈妈的前女友吗?就像你一样。”

宋余杭唇角浮起柔和的笑,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也不是,我和你妈妈,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只有彼此。”

小孩子更疑惑不解了:“那是谁啊?她的照片为什么要挂在我们家的客厅里?”

宋余杭蹲下身来,和她视线持平,握住了孩子的肩膀,坚定又温柔地道:“她是你妈妈的一位好朋友,特别、特别好的朋友。”

“有多好呢?”

宋余杭想了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就像你和宋晏一样,她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亲如姐妹,是永远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她这么说,小林喜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宋余杭却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林喜,她叫陈初南,记住这个名字。就算有一天我和你妈妈都不在了,她的遗像也不许从咱们家的客厅里搬出去,你和宋晏要替我们一直记得她,逢年过节多摆点供品,知道了吗?”

小女孩脆生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妈眯!”

宋余杭这才笑开,牵起她的手往外走:“走吧,今天妈妈加班,叫上宋晏,咱们去吃披萨!”

从那个时候开始,林喜就将宋余杭的话记在了心里。

林厌看着她往空座位上摆了一副碗筷,眼眶一热,唇角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我来吧,林喜,你坐,剩下的饭我来盛。”

宋余杭站了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饭匙:“我来我来,你也坐下。”

“妈,你牙口不好,给您弄点汤拌拌。”

宋母坐在轮椅里,虽然腿脚不太方便了,不过精神头儿还是十足,牙都快掉完了,笑起来更显慈祥和蔼。

“好,好,给厌厌也盛汤,今天这汤啊,还是我下午过来看着小喜炖的呢。”

说是看着,估计也没少动手帮忙。

林厌埋怨:“妈,你们来回一趟又那么远,何必费这个神。”

“那不一样,不一样,生日嘛。”

宋余杭也附和:“就是就是,反正现在这家里啊,我地位最低,要不是沾林厌的光,我可有几年没喝妈炖的汤啦。”

季景行站起来接过她碗里盛好的饭推给梁实:“别说是你,我都有几年没喝过了。”

暖黄灯光下,一屋子人都乐了起来。

宋余杭最后给自己盛好饭坐下,正准备拿起筷子,林厌环顾一圈,皱皱眉,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宋晏呢?”

宋余杭和林喜对视一眼,正准备开口替他解释:“那个,宋晏他……”

话音未落,男孩子背着双肩包一股脑扎了进来,气喘吁吁:“姐,签售会结束晚了,主办方还邀请我去吃饭,我没去,没回来……”

一屋子人齐刷刷盯着他看,宋余杭捂脸,林喜扶额。林厌把他从头扫到脚,又从下扫到上,看见他新染的那一头绿毛时,脸色变了。

“晚吧”两个字就像突然被捏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卡在了宋晏喉咙里。

正巧电视机里放开了晚间新闻。

“今天是新锐悬疑推理小说作者解兰舟携新书《首席女法医》首次出现在签售会现场,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书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不少读者手里还拿着横幅为兰舟加油鼓劲,希望他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画面音里还伴随着迷妹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兰舟大大好帅啊!我爱你!!!”

“解兰舟,娶我!娶我!”

……

记者拨弄了一下耳麦,往旁边走了两步:“不愧是新生代超人气作者呢,据说兰舟大大今年刚满十八岁,我们来采访一下他。”

镜头挪到了解兰舟本人面前。

“兰舟大大您好,我也是您的书迷,想请问一下您,《法医》系列真的完结了吗?还会不会有续集?”

宋晏淡定地拨弄了两下话筒,双手交叉垫在了下巴上,微微一笑。

“《法医》系列完结了,并不代表她们的故事就结束了,如有机会,可能会考虑出续集吧。”

记者似嗅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满脸兴奋:“她们?也就是说宋警官和林法医这两个人物有原型咯?”

宋晏还来不及回答,林厌已开始磨牙。

解兰舟,解兰舟。醉解兰舟。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宋朝诗人晏几道的词,这个小兔崽子还怪会玩文字游戏的呢!

还有那满头绿毛是怎么回事,看着就不像好人!

宋晏看着她抄起了桌上的筷子,开始往后缩:“妈,妈,住手,您听我说,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回来这么晚的,解兰舟他他他……”

林厌拍桌而起:“你给我过来,一天天地不务正业不好好学习写什么悬疑推理小说,我看你是吃饱了没事干,还拿你妈当人物原型,有你的啊?就你这水平,写出来的东西能看吗?!”

宋晏欲哭无泪,拽住了宋余杭的袖子:“妈,救我呀。”

林厌扬手一包纸巾就砸了过去:“宋余杭,你是不是也知道他背着我写小说的事?!”

宋余杭只得忍痛割爱,一点点把自己儿子的手扒拉下去:“厌厌,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宋晏痛心疾首:“妈,你不厚道。”

看着他那一脑袋绿毛在自己眼前晃,林厌就火冒三丈,抄起筷子就追了过去:“你给我过来,还有你那头发是怎么回事,一天天好的不学,学人家抽烟喝酒烫头???!”

宋晏惨叫,满屋子乱窜,专往宋母身后躲:“奶奶,奶奶救我啊!妈,妈,你听我说这是今天签售,化妆师给弄的造型……”

“再说了,我都多大了,还不能烫头吗?您也染了啊,还是棕色的!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妈,您别不说话,倒是管管她啊!我就写个小说怎么了,发这么大火,难道是更年期?”

小兔崽子跑的飞快,他一边躲,林厌一边扔东西,追的气喘吁吁,听了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没上来:“我多大你多大,你能跟我比?!连载六年,六年里不好好学习就给我写小说,高考考了几分啊?!还我更年期,我告诉你,老娘还早着呢!”

眼看着她的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宋晏闭着眼睛从兜里掏出了录取通知书,双手举过头顶,就差给她跪下了。

“妈,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我想当编剧。”

林厌微怔,举起的巴掌就没能再落下去,眼底似有欣慰,想摸摸儿子的脑袋又作罢,从他手里夺过了录取通知书拆开。

果真是,看见北京电影学院的钢戳时,林厌气消了大半,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小兔崽子,先坐下吃饭,吃完饭就把你那满头绿毛给我染回来!”

宋晏耷拉着脑袋坐下,嘀嘀咕咕地:“惊蛰叔还染红的呢,我染绿的怎么了,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

宋余杭捅了一下他的胳膊,往他碗里夹菜:“吃饭。”

林喜看着面前这么多人,犹豫半晌,还是放下筷子,心一狠把录取通知书也掏了出来。

“妈,我也考上了。”

林厌喜出望外:“你也考上了?哪里?北京电影学院吗?”

她已经做起了以后有个大明星女儿的梦。

林喜把录取通知书往她手里一塞,仿佛怕被打一样缩了回来:“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学系。”

林厌面部表情管理今晚第三次崩塌了。

旁边椅子动了动,宋余杭赶在她发飙之前把人抱了起来往卧室走,远离战场。

林厌手里还拿着筷子咆哮:“宋余杭你放我下来!她学什么不好去学侦查学,将来又当警察,把命悬在裤腰带上天天不着家!”

“哎呀好啦,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选择了,你我都是警察,危险是危险,好好习武,保护好自己就得了。”

“你是不是她妈?那双拳能打的过四手吗?毒贩有多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房门关上,两个人声息渐止。

宋余杭又探出一个脑袋来:“妈,嫂子,梁实,小唯,你们先吃,我们一会就来。”

“宋余杭!”林厌刚喊了一句,就被人捂住了嘴巴,推到了床上。

“唔……”

几个小辈看着又关得严实合缝的门面面相觑,嘴角抽了抽。

都几十年了,你们不腻吗?

林喜浑身一个激灵,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季景行轻咳一声,从盘子里夹菜:“吃饭,吃饭啊,尝尝我们小喜的手艺。”

一屋子人好似才回过神来,有说有笑地吃饭,宋晏一张小嘴甜得很,一口一个“奶奶”,一个一口“舅妈”直哄得两个人喜笑颜开。

“奶奶,您好好保重身体,等过两年,我接您去北京玩。”

“舅妈,您还是这么年轻漂亮,等过两年我姐也结婚了,给您生个大胖小子,您就是史上最年轻的外婆了。”

林喜则每次都要不咸不淡挖苦他:“就你,自己能在北京站住脚就不错了。舅妈,别理他,他见着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夸人家年轻漂亮。”

“嘿,我说你,林喜,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没大没小,叫姐!”

两个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直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宋晏和林喜小时候在季景行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小唯关系也很好,因此倒是没什么避讳的,宋晏好奇道。

“姐,上次问你,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怎么不带回来啊?”

一屋子人又把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小唯。

季唯一笑笑,拿刀叉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分了呗。”

“为啥啊?我记得他条件不是很好吗?”林喜也住了筷子。

“他说我是双,接受不了我和女生上床。”

季景行一口汤还没咽下去,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

“季唯一,好的不学学坏的,你跟着林厌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季唯一叹气:“唉,妈,成年人了,自由恋爱,只要不违背他人意志,不伤害别人,有权利选择过怎样的生活,和谁在一起。”

“我……”季景行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上来,梁实赶忙替她夹菜顺气。

“吃饭吃饭,孩子大了,你管她的呢,我相信小唯有自己的分寸。”

几个人吃到一半,宋余杭才又拉着林厌出来吃生日蛋糕吹蜡烛。

“妈,许个愿吧。”

两孩子把蛋糕举到了她眼前。

宋余杭关了灯,林厌看着面前这一张张含笑看着她的脸,眼眶微微湿润了。

何其有幸,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根的人,直到遇见宋余杭才明白,原来她不是没有根,是没有土壤。

宋余杭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忠贞爱意浇灌了她的土壤,使贫瘠的土地里也长出了苍天大树,在有了宋晏和林喜两姐弟之后,这棵树愈发枝繁叶茂了。

他们都是她的根,是她的家人。

林厌在生日歌里轻轻阖上了眸子,默念:林喜、宋晏岁岁平安,事业有成。

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季景行和梁实白头偕老,万事胜意。

小唯早日找到知心人。

至于她和宋余杭……

好像许的愿望有点多了。

林厌睁开眼,看着她笑,瞳仁在黑暗里也亮晶晶的。

宋余杭俯身过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生日快乐,我爱你。”

***

到了分吃蛋糕的环节,吃着吃着就打了起来,把奶油涂得到处都是。

林厌刚才的火还没发完呢,借着这会儿公报私仇,全家人就数宋晏脸上奶油最多。

少年人一边惨叫一边满屋子乱窜,把奶油带的到处都是,就连宋母身上都有。

一行人玩累了,宋余杭去收拾厨房打扫卫生,林厌也跟了进来。

“我和你一起吧。”她说着挽起了袖子准备干活,宋余杭把人推开,系上围裙。

“不用不用,你去和孩子们玩吧。”

林厌抿唇轻笑:“他们几个在玩游戏,季景行和梁实他们陪妈打扑克呢。”

宋余杭透过玻璃窗往外看了一眼,那三孩子窝在沙发上拿手柄打电动玩得正嗨,大呼小叫的。

宋母几个人围坐在茶几另一侧打扑克,手边放着茶水瓜子,也是欢声笑语。

宋余杭忽然有些感慨:“咱们一家人好久没聚得这么齐过了。”

林厌从身后圈住她腰,把头抵在了她的背上:“余杭,谢谢你。”

宋余杭把手里的盘子放下,回转身来轻轻叫了她的名字:“林厌……”

“嗯?”

她顺着话音抬头,在初夏有虫鸣的夜晚,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一个温柔饱含爱意的吻就落了下来。

橱窗上映出了她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三孩子面无表情把头转了回来,拿起手柄继续打游戏。

林喜&宋晏&季唯一:我迟早有一天要被她们的狗粮噎死.jpg

***

夜深人静,宋余杭安排季景行一行人住下,这才洗好澡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楼上走。

她蹑手蹑脚打开房门,以为人睡了,没想到屋里还亮着台灯,林厌靠在床头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正在翻着手里的书,正是那本《首席女法医》。

宋余杭掀开被子上床:“还不睡啊?”

林厌手里书翻过一页:“不困呢,他们都睡了?”

“睡了。”宋余杭揽过她的肩头,让人靠进自己怀里,指了指这书。

“你觉得,写的怎么样?”

林厌抬眸看她,嗤笑一声:“文笔可圈可点,专业知识错漏百出。”

宋余杭捏她鼻子:“某个人口是心非哦,六年前他才多大,算是神童啦。”

林厌唇角挂着骄傲的笑,狐狸尾巴都能翘上天,可仍旧是嘴硬。

“那又怎么样,有两位警察妈妈,天天耳濡目染还能写成这个样。”

“写惯了尸检报告的,让你去写小说写剧本,未必能比他出色几分,隔行如隔山嘛。”

林厌躺在她怀里,宋余杭把她鬓边的发轻轻拨至耳后,柔声道:“我觉得,比起我的夸奖,孩子们应该更喜欢你的鼓励。”

林厌动了动,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我知道,考都考上了,总不可能让他们退学吧,你说的对,孩子们都长大了,也许是到了我们该放手的时候了。”

宋余杭俯身下去亲吻她的额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他们。”

“我哪有,我巴不得……”话音未落,就被人咬上了耳朵。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

宋余杭的手不安分起来,嗓音略有些低哑:“不说这个了,他们都睡了,不如,我们干点……”

她略微一顿,就准确地拿捏住了林厌的软肋,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别的事情。”

林厌脸色微红,略有些气喘,又不想让她这么快得逞,抵住了她的肩膀。

“宋余杭,一大把年纪了,你怎么还这么……”

宋余杭把抵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攥进掌心里摁过她的头顶:“这种事嘛,多大年龄也不会感到厌烦,尤其是对你。”

林厌忍无可忍,拿脚踹她:“孩子们还睡在隔壁……”

宋余杭欺身而上,捂住了她的嘴:“那你就小点声。”

“唔……”林厌还兀自挣扎着,无奈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出声,在宋余杭的连连攻势下,很快就甘拜下风,任人摆布了。

宋余杭并不敢太过分折腾她,留了些余地,等到一切都结束也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林厌趴在她怀里,睫毛上都挂着水雾。

宋余杭把人抱起来:“去洗澡好不好?”

搭在肩膀上的脑袋小小地点了一下,宋余杭忍不住弯唇一笑,把人抱了起来。

林厌小声嘀咕:“你还抱的动我吗?”

“你也太小看我常年健身的结果了吧,要不,再试试?”宋余杭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更何况独立卫生间离卧室真没几步路。

林厌赶紧搂住了她的脖子,把自己挂上去,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不要,我要洗澡睡觉,困了。”

真是最见不得这女人撒娇,宋余杭心都化成了一滩水,捏捏她的后颈道。

“抱不动就背着,背不动就扶着,扶不动就拉着,拉不动就和你并肩走,或者站在原地,无论怎样,不会留你一个人。”

林厌不是个耳听爱情的人,但她知道,宋余杭也并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

她已经用自己的下半生做了最好的诠释,告诉她好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并且在短短的二十余年间将她生命中缺少的部分全部补充完整。

她和她不仅仅是伴侣,还是同生共死的战友,默契合拍的搭档,以及不离不弃的亲人,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里面,令林厌红了眼眶,坐在浴缸里,主动揽上了她的脖子。

宋余杭一怔,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脑勺,安慰着她。

“好了,嗯?不是困了吗?洗一洗我们回去睡觉了。”

“好。”林厌闷闷应了一声,本来就累,在热气的氤氲下,愈发迷糊了。

宋余杭替她清掉身上的沐浴乳泡沫,拿干净毛巾裹住了头发,把人抱起来。

林厌身子一轻,就被人放到了床上,随即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抓着她的手问:“宋余杭,我的机械棍呢?”

宋余杭停掉吹风机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她说的什么。

“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了,怎么突然想起它来了?”

没等到回答,宋余杭定睛一看,人已经睡着了,顿时失笑,替她掖好被子,关掉台灯,也躺了下去,把人拥进怀里。

“晚安,厌厌。”

***

次日清早,林喜还没醒,她昨晚回房间后又和宋晏联机打游戏到半夜,此刻正是乏的时候,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以为是宋余杭来叫她起床吃早饭:“妈,我不吃……”

来人没说话,往床边放了什么东西,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又看见她被子没盖好,往上拉了拉掖实被角。

林喜睡得沉,只在梦里皱了皱眉头。

林厌看着她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唇角挂着温柔的笑意,亲了亲她的额头,起身离去。

等林喜睡到日上三竿起床的时候才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锦盒。

她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掉出了一张纸条,林喜把纸条捡起来抚平:

小喜,这根机械棍叫“哨兵”,是你妈妈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它跟着我一起走过了无数风风雨雨,也救过我的命,现在将它转赠于你,希望你将来也能做一个好警察。

落款是林厌。

少女不屑一顾地“嘁”了一声,眼眶却红了,从盒子里拿起漆黑的机械棍,抚摸着它冰冷的金属轮廓,有些凹槽里的血迹已经洗不干净了,变成了深褐色的污渍。

光是拿在手里,仿佛就有血雨腥风扑面而来,让少女为之一震。

林喜逐渐抿紧了唇角,在心底默念:会的,妈妈,我会像你们一样,俯仰于天地,无愧于本心,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警察。

***

时光就这么缓慢地流淌过去,在一个难得的清闲的午后时光,林厌坐在藤椅里读完了儿子写的那本书。

在书的最后,宋晏是这么说的:

“截止2030年,在过去的六年里,全国公安民警(含公安现役官兵)因公伤亡24890人,其中,民警因公牺牲3160人,因公负伤21730人,平均每年牺牲526人。”

“在历年来因公负伤的21730人中,有一万多人是因为同违法犯罪分子做斗争而遭到暴力袭击负伤,占总人数的一半以上。”

“其中,派出所民警、治安民警、刑警和缉毒警牺牲、负伤人数占前四位。”

“在不幸壮烈牺牲的全国公安英烈名单里,最大的65岁,最小的年仅19岁。”

“当然,还有一些线人、无法暴露姓名的卧底警察无法计入这份名单里,所以实际牺牲的总人数只会比统计出来的更多。”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虚空而生的,你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站在黑暗里心中也可能有光明,我们必须得承认,有一部分人或许丧失了初心,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用生命来践行诺言,就像文中的宋警官和林法医一样。”

“至此,《法医》六年的连载正式划下句号,但我相信这并不是终点,宋林的故事也并不会结束,因为还有像她们一样,坚守岗位,誓死捍卫公理正义的普通人。”

“愿逝者安息,这个世界越来越好。”

解兰舟于2030.3.3。

林厌阖上,短短一个下午,犹如做了一场大梦,从前那些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日子又浮现在了眼前,以至于眼眶微湿,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一道声音将她从噩梦里惊醒。

宋余杭站在庭院里冲她招手,浑身沐浴着阳光,在她的身后是一片向日葵苗圃。

别墅门口停着家里的那辆七座suv。

“厌厌,好了吗?我们要去赶飞机了。”

林厌想起来了,宋晏和林喜高考完,趁着暑假有时间,一家人打算去澳洲玩。

没等她说话,两姐弟也提着箱子从楼上下来了。

宋晏拎着两个箱子,摇摇晃晃,边走边埋怨:“沉死我了,妈,我姐又往我的箱子里塞她的游戏机和拳套,你们还管不管了?”

林喜从身后踹了他一脚:“你个大男人,多提点东西怎么了?”

“哎哎哎,注意你的用词啊,我阴历生日过了阳历还没过,不算成人。”

林喜作势欲打,却见林厌正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妈?”

宋晏也觉得有些不对,放下了手里的行李箱:“妈,怎么了,我把你的行李也给你拿下来了。”

林厌起身看着他们,眼底涌上泪花,轻轻笑了笑:“没事,走吧。”

宋余杭从门外进来,一手拉过皮箱,一手揽了她肩膀,赶着两个死小孩往外走。

“快点快点,你们两个磨磨蹭蹭的,都要登机了。”

“明明是宋晏收拾半天,走都走了还倒回去涂他的发胶,弄的难看死了。”

“哈,我难看,你怎么不说你天天素面朝天,学校里根本没有男生喜欢你,男人婆!”

“我呸,娘娘腔!”

“男人婆!”

“娘娘腔!”

……

林厌忍无可忍,回过身去一人头上敲了一个爆栗:“都给老娘安静点!”

宋晏捂着脑袋委屈极了,正要扒上前面座椅向宋余杭讨个公道。

没等他开口,正在开车的宋余杭连连摆手:“你们两吵架可别搭上我啊。”

她可不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在宋晏的目瞪狗呆里,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拉起林厌的手背亲了一下,笑得比车窗外的向日葵都灿烂。

“我老婆说的对,他们俩就是太吵了,咱们下次出门旅游过二人世界,不带他们了。”

宋晏和林喜双双:呕,让我下车!!!

***

车辆载着这一家人,奔赴了新的旅程。

夕阳降临在山间,也照在了落地窗前,林厌刚刚坐过的藤椅还在那里,风吹起了白色窗纱,放在茶几上的哗哗翻着页,直到扉页上的一段话。

“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又万般无奈的人世间。”

——《悲惨世界》维克多·雨果〔法〕

***

《首席女法医》一文完结一年多之后,有人在匿名论坛上爆出了一段经历。

几个悬疑推理小说爱好者,猜出了当时法医得以金蝉脱壳,用来迷惑犯罪分子的那具女尸的埋葬地点,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拿着家伙赶到了墓地里。一方面是好奇心作祟,一方面是想要挖出来当时那位警官戴在女尸手上的戒指,据说价值连城。

几个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多时,完整的棺木被挖出来了,等到他们兴奋地打开棺材,傻眼了,抬棺材板的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下,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有几个胆大的凑上前去看了一眼,顿时魂飞魄散,顾不得拿上家伙,拔腿就跑。

棺材里没有白骨,没有女尸,也没有戒指,只有一个血淋淋被挖了眼睛的头颅阴森森地在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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