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凉,偶尔出大太阳不起风的时候,倒也挺暖和。

对于大多数十七八岁的学生来说,如今的春节年味一夕比一夕淡,除了抓紧享受假期,其他都是虚的。

从象泉山庄回来开始,虞星天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

算一算……已经躲了盛亦将近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内,但凡盛亦发消息,她必定拖到实在不能拖的地步才回,不出三句立刻就找借口结束对话。

约她出门两次,两次都被她拒绝。

不能不躲。

犹记得那天回家来,晚上连觉都没睡好。满脑子想着“盛亦喜欢我”,惊诧之余,越发茫然。

她喜欢盛亦吗?

扪心自问多次,应该是不的。但又有种描述不清的感觉,朦朦胧胧,一时教她犯傻,像踩在云端上,第一次,连自己心底的想法都看不真切。

她得不出确切答案,只能陷入更深更重的烦闷之中。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不想了。

比较比起那些遥远的东西,摆在眼前最直观的现实就是,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差距,这条鸿沟比银河还宽,在此之上想什么都显得好笑。

于是她干脆用起最简洁的方式解决——躲。

逃避盛亦的第一个礼拜零一天的下午,虞星陪小姨喝茶吃了会儿点心,困倦袭来,趿着拖鞋回房,进被窝睡了个美滋滋的晌午觉。

一到放假,懒洋洋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乏劲,好梦绵长。

傍晚吃过晚饭,天黑的早,虞星还没决定晚上看书的时候吃什么水果比较好,突然收到童又靖十万火急的消息:

【快来!我有急事找你!非常重要!赶紧赶紧赶紧!】

虞星看得一愣,不待她问,童又靖甩出地址,说:【我在这等你啊,马上来!】

地点是个咖啡馆,虞星晕头转向,懵然动身。和小姨说了声就出门,路上给童又靖打电话,不通。

只收到消息:【信号不好,到了再说,我在楼上等你。】

虞星不疑有他,童又靖用的表情包和说话语气都和往常无异。打车过去花了半小时,到咖啡厅,大概是因为消费不低的缘故,即使放假人也不多。

照着发来的卡座号询问服务员,服务员将她领到二楼。

一上二楼,临到座前,远远看过去,虞星脚步和表情俱是一僵。

那边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童又靖一见她,起身飞快跑过来,双臂一张将她紧紧拥住。

“……对不起!我也是被逼的!你不要生气!!”

童又靖将她箍得死紧,生怕她会一气之下甩手走人。

不至于。虞星扪心自问,再如何也没到那个程度。只是……她无奈地瞪了眼松开她之后一脸歉疚的童又靖,恨铁不成钢——

好啊童又靖,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也叛变了。

不远处,盛亦老神在在端坐,脸上挂着浅淡的、胸有成竹的笑。

“对不起嘛。”童又靖小声说,趁机偷偷抱怨,“哇,他真的好恶毒,跟我堂哥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堂哥天天给我安排‘相亲’,介绍他国外的朋友给我认识……我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头疼的问题就在眼前,虞星哪顾得上同情这个推波助澜的帮凶,啐道:“活该!这样就把我卖了?”

“我错了……”童又靖拽着她的手讨饶。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虞星老老实实走到盛亦面前。

“学长……”她嘿嘿笑,“好久不见,气色不错,新年快乐,喝咖啡呢,吃饭了没?”

盛亦不理她的四字经,抬眸瞥向童又靖。

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童又靖抓起卡座上的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俩慢聊!”

“欸——”

回身抓了个空,虞星捏捏拳头,无语。

是谁当初说盛亦要是打她主意,就替她撑腰的?

就这脚底抹油的速度,撑腰?虞星看童又靖不帮着盛亦亲手把她的腰撅折,都已经算顾念姐妹情了。

这厢盛亦赶跑多余的人,满意挑眉:“坐下。”

已经来了,虞星只好安分落座。

“寒假过得挺好?”

“还行。”

“脖子痒痒吗?”

她一愣:“啊?”

“我看你是过得太舒服,很想我把你的头拧下来?”盛亦眯着眼,只勾一边唇角,笑得有点危险。

虞星往后靠,贴着座椅靠垫:“别这样学长。”

盛亦似笑非笑打量她,却没有发难。叫来服务员,吩咐两句,没多久,送来一杯热饮,端到虞星面前。

“这是?”

“给你点的,这里的咖啡比较苦。”盛亦自己喝的是白开水,悠悠道,“你不是不喜欢苦的。”

虞星瞥他一眼,没说话。手搭在玻璃杯边缘,温温热热,正正好。

稍作沉默,盛亦这才开始发难。

“让你别躲我,你偏要躲,我的话你当成耳边风?”

来了来了。虞星眼神闪躲:“我……”

“给你发的消息不止二十条,你回我几个字?没记错的话,不超过三十?”

“……”怎么连这都数。

“两次找你,你都说没空。我倒是很好奇,你忙什么这么没时间?”

“……”

虞星低头看着桌面,装死。

盛亦眉头微蹙:“说话。”

飞快抬眸,立刻又敛下,虞星微微别开脑袋,声音低而轻:“学长你明明懂的……”

他是懂她的意思,但不表示他接受。

“合着我那天跟你说那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不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和他这个追求者划清界限。

盛亦气得脑仁疼,狠狠盯着她,有些躁,端起杯子喝了口白水。

“……”

她看着桌面,思绪飘忽,用手抠着桌沿,根本不在意他。

太阳穴突突跳,盛亦端起水杯,又喝一口。

“……”

她偷偷瞄他,随后假装无事发生,看向别处。

盛亦看着那张脸,直想掐死她,再度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恨得牙痒痒。

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一等一的会看眼色。她现在就是笃定了他不会动她,拿准了他下不去手。

“喜欢”两个字都已经说出口,他还有什么叫嚣的资本?

感情上弱她一头,她再不需要像以前一样战战兢兢地害怕,底气十足。

他真能把她脑袋拧下来?就算再气她阳奉阴违,怕是拧断自己的手指,也不可能拧她的脑袋。

盛亦越想越胸闷。

气氛僵滞,虞星静等着他发作,半天不见动静。

等得都累了,却见对面气势终究是弱下来。

盛亦沉沉抒出一气:“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是不是也该理解我?”

虞星不明所以,“啊?”

“这种事如果自己控制得住,人活着能少多少麻烦。”盛亦睨她,道,“你不愿意接受,ok,但是一味地躲没有用,给个缓冲时间,你好调整,我也好调整。”

她愣愣地,不是很明白。

“你越躲,我越是想你无处可躲,这不是在激起我的逆反心理?”他有理有据道,“倒不如顺其自然,正常一点,说不定时间久了,我的感觉也就变淡了。”他的声音极具诱惑力,“到时候看你跟看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水灵一点的白菜而已。”

好像……有点道理?

走到今天这一步,前期问题很大。虞星觉得最开始和他斗智斗勇属实是个错误的决定,也怪盛亦,逆反心这么强干什么?

她又是个外软内硬的性格,两人硬碰硬,针锋相对碰着碰着,谁都没把谁干掉,反而闯进对方的生活,彼此互相入侵。

虞星一边考虑一边打量他,想一会儿瞄他一眼,许久,勉为其难地点头:“……你说的也对。但是学长!”她立刻道,“你喜欢谁是你的权利,我尊重你这个权利,不过既然要正常相处,话我得说在前面。我这个人最怕搞那些腻腻歪歪的,你喜欢你的可以,不能对我……”

话没说尽,她留有余地。

深吸一口气,盛亦脸黑得像锅底。她防贼一样的表情,就差把“不要骚扰我”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又想把她脑袋拧下来了!怎么办?

“学妹说的,我都懂。”

笑着咬牙说出这几个字,盛亦端起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

八点多,时间还早。

盛亦开车送虞星回家,开到一半突然反悔。

“上次你请我吃饭好像还有两家店没吃完?”

“啊?”他突然提起这个,虞星一愣,“那、那下次……”

“改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盛亦淡淡一笑,扭头睇她,不容拒绝地拍板,“学妹,请我吃饭。”

“……”真不要脸。

虞星想回家,想念温暖的被窝,想念香喷喷的小姨,想念那一堆还没做完的习题。

“今天就算了吧,这么突然。”她实在不想再绕远路,这都快到家了,“我们现在过去,人家估计都关门了,要不然……哎,我家附近有条小吃街,特别好吃,过年这段时间非常热闹,学长我带你去逛一下?!”

“小吃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这是在敷衍他。

“真的很好吃,不骗你。”大忽悠虞星上线,表情偏生做的比珍珠还真,“哇塞,你不知道,那些摊子的老板都是做了很多年的,手艺特别好,别的地方根本吃不到!”

“……”

“上次我吃那个什么,差点把舌头都吞了!学长你一定要试一下,我跟你说……”

盛亦不说话,虞星便不停嘴,一个劲地游说。不光说,她还往他这边靠,怕是自己都没察觉。要不是安全带绑着,她说不定能把他挤到窗外。

安全起见,伸出一只手将她推回去,盛亦受不了她的聒噪,皱眉:“知道了,去就是了,你闭嘴。”

虞星赶紧噤声,喜笑颜开。

车停在小吃街附近,一进去,盛亦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虞星为了速战速决敷衍他,随便挑了一条家附近的街,就敢吹成明珠蒙尘不来会后悔的绝世美食隐藏地。

盛亦倒不在意这些,原本就是想和她多待会。好不容易把这个没心肝的诓出来,还不留久一点?

没想到他也有今天,熟人看见了不定得笑话成什么样。

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纽约第五大道,放着好去处懒得走,在这逛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吃街,他这盛氏集团太子爷,跌份可真是跌到了极致。

盛亦腹诽之余,没有手软,买了两串糖葫芦塞给她。

虞星拿在手里,一脸为难:“这?”

他道:“不能白来。什么都不买,不是显得我小气?”

说着往下走,又给她买了一份麦芽糖。

虞星怕他购物兴起,连忙转移注意力,拉他看些小物件。

没什么稀奇的,这里有的东西,景点街都有,商场外也有,见过路边就都见过。

盛亦耐着性子由她糊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气氛也算不错。

边走边聊,糖葫芦拿在手里久了,闻着挺香,虞星没忍住,“吧唧”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

恰时,盛亦忽地说:“这么久来,我做了不少你讨厌的事。你应该挺讨厌我?”

她一口糖碴子差点呛到,连忙咽下去:“嗯?呃……还,还好吧。”

客气话说的自己都不太信。

盛亦更不信,微微一笑:“不用哄我,我心里有数。”

她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弄死我?”

“那倒没有那么严重……”半死就行。她笑了下,低头咬糖葫芦。

盛亦迈着步,眸子黑而沉,半晌没出声。

这条街破旧,但有点老城的味道。

陈旧、腐朽,古朴、自然。

小时候,爷爷的助手闲下来,时常带着他坐车在西区和东区游览。那时候的四九城,就像现在的这条街一样,有着相同的气味。

其实以前的事,他已经不太去想。这些年,几乎没有几天真正开心。

自从被接回爷爷身边,生活就被无穷无尽的严苛填满,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不停循环往复。哪怕是作为孩童的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怜惜,爷爷甚至将对父亲的失望和愤恨,全部加在他身上。

那时他才几岁?刚刚失去双亲,好不容易通过治疗将心理问题的苗头压了下去,爷爷却连喘息机会都不给,立刻要求他走上成材之路。

强压之下,他过得压抑又痛苦。总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常暴怒,时常没来由地感觉躁郁,想要毁灭事物的那股戾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不能说,只能靠自己忍耐,压制。久而久之,开始学会用笑容面对一切,直至终于成为了一个温文儒雅,外表温柔无害的存在。

这么多年,孤独感始终不曾消失。

他习惯了独自在房间里学习、玩耍、静静与自己相处。后来的这些朋友远远不够填补,在真正需要陪伴的那些年里,他没有过玩伴,没有过可以一同分享的另一个人。

为什么喜欢虞星?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这一路走得太安静,太沉闷。

虞星意闯进来,是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

他们可以为一封情书暗暗较劲。

彼此间的一个称呼,就能你来我往地赋予无数种意味。

今天你非要摁着我低头,明天我偏要梗着脖子接招。

一个眼神,一句话,一道菜,一个表情……所有的所有,细微到常常被忽视的东西,突然都变得有趣至极。

很幼稚,像两个不服输的小学生在过招。

可就是因为有虞星,因为她,他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被掰碎填满,日子不再是枯燥压抑的黑白色。

见过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只有虞星一个。因为她太过要强,所以才会在被他整被他戏耍的时候,死不低头。

也幸好她要强。

如果不是她,不是这样不服输的虞星,或许他们不会有后来这些。

思绪走得有点远,不知不觉一条街过半。

盛亦吸一口气,寒凉的空气吸进肺里。侧头看向她,她手里那串糖葫芦,吃了三分之二。

“……虞星。”

“嗯?”她吃得起劲,神游天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起了怎样一番波澜。

他看着她,眸色如夜般浓重,挡住了那些潜藏的柔和情绪。

早在那天就想说的。她问他为什么喜欢她,一直没有说出口。

很感谢。

谢谢你来陪我玩。

不懂他此刻想法的虞星,一脸单纯,眼巴巴等着他的下文。

盛亦忽地一笑:“你好像个白痴啊。”

“???”

虞星咬着糖葫芦一脸莫名。好好的怎么骂人呢??

他爽朗地笑起来,虞星不高兴,抬手用胳膊肘用力顶他。盛亦拔腿开跑,虞星气得在后面追。

一步一步,空气中的冷意似乎正在消散。

第一次摆脱孤独感,是在初次赛车的时候。就像是找到宣泄的途径,盛亦喜欢那种感觉,在疾驰前进中,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地那么清晰,只有那样,冗长的时间加速消失,他才觉得自己活着。

现在不用了。

终于不需要赛车替他将贫乏的时间杀死,虞星的存在,让时间变得有趣,每分钟都丰富充盈,甚至舍不得它走太快。

可能虞星就是上天送来陪他的玩伴。

迟了很多年,不过没关系。

谢谢她能来。

这一次,他愿意让车开慢点。

……

虽说小吃街离虞星家近,盛亦还是坚持送她回去。

这段距离不远,两人一起步行。

或许是气氛使然,又或许是冬夜原本就适合感慨。快到家楼下时,虞星叹了口气,对盛亦坦白:“前面你不是问我是不是讨厌你吗。”

盛亦扭头看她。

“那时候,讨厌是有一点。”虞星说,“我就是不喜欢别人强迫还有威胁我,不管是谁都会让我很难受。说出来可能有点好笑吧……”她低头看了看脚下,“我就是希望,相处的时候能够互相尊重一点。只要愿意尊重我,我就觉得还好。”

许久没说话,几步路过去,他颔首:“嗯。”

楼道就在不远。

虞星瞥他,说了这么多已经够了,没必要再继续。冲他摆摆手,“学长你回吧,开车注意点哦,路上小心!”

言毕小跑往前。

“虞星——”

盛亦忽然叫住她。

虞星停下,回头:“嗯?”

盛亦迈开大步走过去,行至她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忽然伸手抱住她。

她吓得一僵。

却感觉虚虚揽着她的那只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

“没有要非礼你。”他说,“别紧张。”

没法不紧张,这都被抱住了!

虞星僵着身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在他怀里,全都是他的味道,清淡好闻的香味一点点将她包围。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

“学妹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盛亦单手揽着她,这是个礼貌的拥抱。

声音浸润了冬日潮气,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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