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身后一道浮夸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林媚先一步退开,回头一望是沈锐,顿时窘意上涌,不知道自己该摆个什么表情,匆匆说句“我去那边看看”,就避过了两人离开了。

陆青崖目光还望着她的背影,对沈锐说道:“晚点儿来不成?坏我的好事。”

“你多少注意点影响,林小姐一个……”

“她不是,”陆青崖打断他,“谁说有孩子就等于结婚了?”

沈锐一愣,“离婚了?”

陆青崖:“……”

中队休整休整也得准备班师凯旋了,沈锐过来是同他说正事的,“镇上有几个外国人,从新风村撤出来,好像是意大利人,语言不通……”

陆青崖印象中,林媚是会说几句意大利语的。过去缠着他陪她看意大利电影,她听见喜欢的台词,还会按暂停跟着复述几句。那些电影多半都是爱情片,看着看着,他就压着她乱亲,最后脑海中没有一部是完整的。

林媚正跟何娜和一堆孩子在一起,坐在搭建起来的救灾帐篷里,端着桶装的泡面去饮水机那儿接水。

她自己的手机在水里泡坏了,借了别人的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之后,就把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很土气的打扮,一件印着XX琴行的文化衫和齐小腿肚的马裤,脚下是双夹脚的拖鞋。脸和手都洗过了,头发没法讲究,拿头绳盘起来。

身后光线一亮一暗,陆青崖掀帘子进来了,对上何娜的视线,笑说:“你们林老师借我一会儿。”

林媚转过头去看他。

帐篷矮,他不得不低着头,凑得有点近,她抬眼就能瞧见水干透以后,在他脸上留下的泥巴印子。

“意大利语会说吗?过去帮个忙。”

林媚跟在陆青崖身后,越过一顶一顶帐篷,到了那一行意大利人待的地方。

关逸阳正用肢体语言跟他们瞎比划,看援军来了,长舒一口气,“林小姐,就交给你了。”

林媚无聊的时候,学了点儿其他小语种的入门知识,但也就只到日常用语一百句的程度,现在纯属赶鸭子上架。

连蒙带猜,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搅合在一起,费劲巴拉地地沟通了半天,林媚大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从其中一个老外手里把地图接过去,拿铅笔勾勾画画。老外恍然大悟,带着口音跟她说了句“Thankyou.”

往回走,林媚跟他们解释,“说是护照淹了,我给他们指了去大使馆的路。”

关逸阳夸了两句“厉害”,大约只是没话找话的寒暄,把话锋一转,“林老师什么时候再来铜湖?这几天眼镜儿一直跟我说呢,想过来看看。”

话说出去,关逸阳没听见回应,看一眼林媚,再看一眼陆青崖,两人神情都有些古怪。

他直觉有点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估计在他俩面前提林媚的孩子不大妥当,不敢掺和了,找了个理由先溜了。

林媚和陆青崖经过了一顶帐篷,不再接着往前,往旁边拐了几步,到一株柳树下停住。

陆青崖的荧光背心早就脱了,这会儿穿着迷彩短袖,没那么显眼。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陆青崖答:“下午,再观察观察情况,稳了就回去。”

看着她,“你呢?”

“我再待两天,统计一下孩子们需要点什么,让人安排送过来。”

“成。”陆青崖没多说什么。

身后都是嘈杂的人声,柳树挡在他们背后,多少像是一道屏障。

柳条碧绿地垂下来,风里很缓慢地荡着。

林媚盯着看了一会儿,忽说,“你脸上有东西。”

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

林媚摇头,凑近一步,他自然地低下头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攥着一角,去擦他脸上干透的泥印。

擦着擦着,她停住手,声音很平淡地问他:“你想见一见言谨吗?”

这是正当的请求,但陆青崖从没提过。

陆青崖神情没变,“我俩问题的症结不在他。”

提出来会让她为难。

林媚踌躇着,她很清楚自己心里的那道大堤也已经出现了溃口,但并没有人能为她抢修。

“……不是不能见。”

“什么身份见?”陆青崖截住她的话,“别让眼镜儿难受了,知道有个父亲却不能相认——再者,他不见得想认我。”

林媚呼吸窒了一下,“……你不想认吗?”

陆青崖看着她,“我认,但得在你认了之后。”

林媚不说话了。

陆青崖不是不着急,可这件事主动权全在林媚,他一个缺席了八年之久的人,没什么资格要求原谅。

“你慢慢考虑,回铜湖了告诉我……”陆青崖把她手里的纸巾接过来,自己猛擦了两下,“……想再考虑久一点也成。”

无非是速战速决,和钝刀子剌肉的区别。

他等得起,因为余生,大抵只剩下这一件事还值得他等。

没人再说话。

柳枝拂在眼前,空气里一股湿润的水汽。

暗云翻涌,午后的暴雨要到了。

下午的暴雨过去,雄化镇没再发生险情,过来抢险的近三百民官兵,也就折返了。

陆青崖一直在安排工作,汇报情况,直到上了车,都没再有机会跟林媚单独说上话。

运兵车缓缓驶离,镇上有百姓追在车尾往里面丢鲜花和食物。

陆青崖坐在吉普车上,手臂搭着车窗探出头往后望,人群里看见了林媚,她翘首目送,和他视线对上。

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对方成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

·

晚上,林媚给莫一笑通了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结果第三天傍晚,出人意料的,莫一笑出现在了镇上。

莫一笑说听说这边受灾情况严重,所以想亲自过来看看,跟王校长谈一笔捐款,直接给小学捐献一栋新校舍。

晚上,莫一笑跟王校长谈完正事,把林媚喊出了门。

天晴以后,路上积水已经退了,气温也开始回升。小镇的夜里,广场舞也重新摆起来,大家重新投入到原来的生活节奏,好像前两天的水灾从未发生过。中国人民在乐观积极这一点上,当真让人敬佩。

两人出了宾馆大门,往桥头走,路上,林媚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

莫一笑说:“前两天眼镜儿去了我们家,小雨黏他黏得不得了,跟在屁股后面喊哥哥哥哥,连眼镜儿去厕所她都要在门口等着。”小雨是莫一笑的宝贝女儿,今年三岁。

林媚笑出声。

“你嫂子说,要是暑假眼镜儿都待在咱们家,她得省不少的事。”

“眼镜儿自己都淘,别把小雨也带坏了。”

“我还真没见过比眼镜儿还懂事乖巧的小孩……”莫一笑忽地脚步一顿,“……林子,我记得你有回喝醉了,冲我喊哥哥是吧?”

林媚愣了一下,“……嗯。”

桥下河水缓缓流淌,莫一笑声音裹在里面,听着有些严肃,“……你一脚踩在悬崖边上了,我这个当哥的,不能不拉你一把吧?”

林媚惊讶,“你……”

“眼镜儿来我家的时候,说有两个人在追你,给我看了那两人的照片……”

莫一笑以前见过她保存在手机里的,唯一一张和陆青崖的合影,也听林媚断断续续讲过和这人的大概。她不是愿意跟人掏心窝子的人,但认识久了,很多信息一拼凑,也能凑个**不离十。

林媚心里清楚了,“……你是专为了这件事来的。”

莫一笑没否认,“我想劝你谨慎点。作为男人,男人的这点儿劣根性我还是懂的,他如果还爱你,不至于八年来没找过你一次。我追你嫂子那会儿,想她想得不行,火车上站20多个小时,寒风里在她楼下站一整晚,就为了见她一面。”

林媚目光往外,去看着桥下的流水,今晚没有月亮,河水黑沉沉的,撞上桥墩,发出沉闷的声响,绕过去,再往前奔流。

“……他现在二十七岁,正连级,再想往上升,没个背景也难……他或许能找到好的,但不一定找得到条件有你这么好的,况且……你还给他生了个孩子。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我要是他,我也会觉得找你复合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林媚手指抓着栏杆,粗粝的石头的材质,压着手掌,“……学长,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知道世界上的其他男人是怎样的,她唯一清楚的是,陆青崖可能图她任何,但唯独不会图这些世俗的条件。

那年,在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他说,不管做什么,他妈妈都会支持他,“她觉得我能拿冠军,我就得拿个冠军给他看。”

那时候他的眼神骗不了人。

什么都可能变,但那样的陆青崖,不会变。

莫一笑沉默良久,“……那你父母呢?还有眼镜儿。”

林媚手掌轻轻摩挲着栏杆上粗陋的雕刻,“其实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很冷,不是指生理上的……”

好像她提着一笼火,一个人走在寒冬的早晨。来了阵风,把火吹灭了。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人,她有很多的事要做,很远的路要走,经过一些店铺,全都关着门,没处让她落脚,更没处让她借火。

没人告诉她终点在哪儿,她只能不停往前走,因为有一个信念告诉她还不能倒下,倒下就要永远留在这条无止尽的寒冷的街上。

“……那堆火没法再为别的人燃起来了。”

·

台风过去,铜湖市大面积放晴,中队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周末没任务的时候,陆青崖通常回一趟铜湖花园,打扫打扫卫生,以防随后有队里的人带着家属去住。

周六早上,小区门外支起各色的摊子,他买了包子豆浆,拎着上楼。

电梯门开,往右一拐,登时停下脚步——

门口,林媚正坐在行李箱上。

听见电梯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了他数秒,“……钥匙我弄丢了。”

陆青崖笑了声,“挺会给我添麻烦。”

他走过去,拿钥匙打开门,再把她的箱子提进去。

“陆青崖。”

她蹬了鞋,抓着他手臂,在门阖上切过来的一片阴影之中,踮脚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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