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不知,东厂发来的急信,已经在昨天送到了薛晏的桌上。

信上说,清平帝已经收到了永宁公呈报上京的奏折,已经开始召众臣议事了。

金陵受灾,自然要送来钱粮物资,这是无可厚非、也不必商议的。而清平帝召见众臣所要商讨的,是派哪个官员作为本次灾情的主管官员,押送物资南下。

虽说永宁公地位高、能力也出众,即便就地任命他,也没什么不可。

但是永宁公本就世袭功勋,如今金陵受灾,他处置灾情、及时上报,本就有功,如果此番治水,全权由他负责,一旦办好了,那他的功劳,可就大了去了。

到了那时,他想不给永宁公高官厚禄,在朝堂上都说不过去。

可是如果给了他高官厚禄,谁知人心会不会变呢?他本就是开过功勋的后裔,若再功高震主,到时若培植了自己的势力、生了异心,可比那些没有根基的官员难对付多了。

为了不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清平帝就像不知道永宁公人在金陵一般,召见了众臣,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南下负责救灾的官员安排来。

与之前一样,这次清平帝为了不让永宁公的故交旧友知情,仍然只找了世家官员,到场的官员之中,除了明哲保身的中立派,全都是许家的人。

众人颇有默契地对于永宁公在金陵的事缄口不言,讨论了半日,推选出了一个这几年才在朝堂上鹊起的年轻官员。

果不其然,是许家的人。

待到敲定人选,下了圣旨,清平帝就调拨了银钱和粮食,让那官员带人立刻出发,前往江南赈灾。

赈灾的队伍会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进入山东后,从黄河边上船,沿着沟通长江黄河的运河,将粮草运到金陵。

水路顺畅,走得快,也不必经过各个城池州郡,因此能省下不少麻烦,也很难做些暗地里的勾当。

所以,薛晏一想便知,他们要想对物资动手,一定会在上水路之前。

而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在卸货装船的山东。

他们此行任务紧急,装卸粮草时,最易手忙脚乱,也最好动手脚。再加上山东的新任知府是许家的人,他们将贪墨的钱粮转移走以后,可以立刻寄存在山东的府库,再将剩下的交接给郭荣文,此事便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些粮草银子,也能在运输的过程中不翼而飞,到了金陵要钱要粮的时候,他们就有千百种方法,嫁祸给永宁公和沈知府了。

薛晏坐在君怀琅身侧,看着他沉睡的模样,沉思了片刻。

他知道,这些人做的那些罪不至死的小事,需得存留证据、等待时机。但是,若他们铤而走险,做了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就需要抓现行,当场定罪。

毕竟,银子和粮食上没有写名字。如果等到了他们将贪墨去的钱粮送入山东府库,和山东原本的库存混在一起,那即便想要证据,也难寻了。

更何况,他们此举,就是要将永宁公逼入绝境。如果他这时候还按兵不动,钱粮送不到金陵来,那燃眉之急不解,金陵也会出大乱子。

从一开始他们破坏堤坝、杀戮书生,再到而今扣押钱粮,所想要的,就是让金陵出乱子,好让江家一派布衣出身的官员被动摇根基。

而今来江南的,从江家官员变成了永宁公,那么他们的这些布置,就是要永宁公的命。

薛晏自不能让他们的这些计划得逞。

所以说,他需得在接到圣旨之后,借心急之由,立刻动身,前去山东接应,亲自将长安调拨的钱粮押送回来。

这样算来,少说十日,他都不在金陵。

虽说金陵城中有君怀琅的父亲,还有大批官员在此,但薛晏仍旧不放心。

这天夜里颇为晴朗,天上静静悬着一轮明月。薛晏抬头,看向空中的月亮,心下思索起来。

除了需要急袭入山东的兵力,他还能留出一部分锦衣卫,留在金陵,专门保护君怀琅的安全。段十四也要留下,山东有自己一人就够,没什么是必须要段十四去做的……

至于进宝,他平日里倒是妥帖,要么也留下来,专门管盯着君怀琅一日三餐和睡午觉……

就在这时,薛晏感觉到了肩上细微的动静。

他低下头,就见君怀琅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怎么就睡过去了。”君怀琅的嗓音有些哑,还带着没睡醒的软劲儿,配上他清冷的声线,听起来勾人得紧。

薛晏不由自主地腹下一绷,引得他在自己胳膊下的软肉上重重掐了一把,才压下了那股滕然而起的冲动。

他低下头,开口道:“醒了?”

君怀琅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才勉强醒了过来。

“许是下午忙了太久。”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往堤坝下看。“如何?今日的收尾可做完了?”

即便如今治河修堤的工程都是按着他的安排一步一步进行的,但在这过程中,也总会出些岔子。所以,君怀琅每日都守在这里,时刻要看进度和情况,出了问题,也要立刻赶去解决。

见他一睁眼就又去管修堤的事,薛晏有些不高兴,抬手就将起身起了一半的他又拽了回来。

“我帮你看了。”他说。“已经修好了,也收了工,这会就能回了。”

君怀琅应了一声,不疑有他,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月,不由得低声笑道:“也辛苦你,每日同我一起,在这里耗到这么晚。”

薛晏冷着脸转开了眼神。

“老子乐意,一点都不辛苦。”他小声嘀嘀咕咕。

周遭安静一片,也没有风,只有堤坝边工地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

这话轻而易举地就入了君怀琅的耳。

孩子气得很,听得君怀琅下意识地想笑。可等他看向薛晏时,笑容仍在脸上,目光却转不开了。

这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身侧,不多话,但檀香的气息却在自己身侧缭绕不绝。

君怀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薛晏的容貌尤为出色,通身的气场也强大又阴戾,这是君怀琅从前世第一眼见他起就知道的。

但是,他一直没想过,这样一个人,会在这等最为艰难的时候,安静地陪在他身侧。

命运实在过于神奇。

薛晏这会儿正盯着堤坝下的灯火沉思,感觉到了君怀琅的目光,他侧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君怀琅顿了顿,接着摇了摇头。

薛晏看向他,道:“我要离开几天。”

君怀琅一愣,接着问:“去哪里?”

薛晏说:“京中已经派下了赈灾物资,许相会动手,我得亲自走一趟。”

君怀琅一顿,便全明白了。

“你是说,他们会把物资扣留在别的地方?”君怀琅皱眉。“钱粮几何,在圣旨之中都是有定数的,他们怎么有这个胆子?”

所以说,前世他父亲一直到死后,贪墨的钱粮都不知被藏在何处,原来是因为,早在钱粮入手之前,就已经被他人贪了去,并将莫须有的罪名嫁祸给了他父亲。

薛晏道:“确是胆大。不过,许家和江家缠斗太久,又被永宁公触及了利益,所以就下了这步险棋。”

君怀琅听到这话,沉吟了片刻。

半晌之后,他抬头看天,自嘲地笑出了声。

“是了。”他说。“如果他们的这些举动,没有被你发现的话,确实是个虽然冒险,但是极为周密的计划。”

毕竟,从长安到金陵,一路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有这个一手遮天的本事,即便提前有所防范,又如何抵挡得了呢?

他重活一世,这一年多以来,谨小慎微,想从父亲身边找出蛛丝马迹来。可是,却是有一张大网,早早将他们笼罩了进去,即便是空有虚名的开国元勋,手中无权,又有什么抗衡的能力呢。

反倒是薛晏……若无薛晏,君怀琅难以想象,这一世,他们又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听到君怀琅这话,薛晏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他听出君怀琅的语气不大对劲,看他这会儿的神情,也有点让他心慌。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抱住他,将他整个笼进自己的怀里。

但他抬了几次手,也终究没有落下,只是静静地等在旁侧,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他对上了君怀琅转来的目光。

“……薛晏。”他突然道。

薛晏连忙应声:“嗯?”

君怀琅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他从来不知道,人能真的将这么多的感情累积在一个人身上。

旧仇、爱情,和恩情,他而今所有的、最为沉重的感情,竟是全都在薛晏一人的身上。

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薛晏了。他想逃想躲,但根本动不了,走不开。

他的心违背了理性和良知,在拉扯他,将他往薛晏的身边拽。

君怀琅发不出声,反倒是薛晏有点慌了。

“不必多想。”他说。“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在金陵等消息。我不是说过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就够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君怀琅。

立刻,他和君怀琅泛着水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薛晏竟立刻看懂了君怀琅眼中翻涌的情绪,像是一眼看进了他的心里。

薛晏的声音也顿住了。

月色之下,二人对视片刻,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良久之后,就在君怀琅落荒而逃一般,要错开目光,起身先行时,薛晏抬手,温柔又坚定地按住了他的后脑,强迫他转回了目光。

他的语气郑重又笃定。

“君怀琅,你知道我喜欢你,心里眼里独你一人,恨不得整条命都搭给你,就够了。”

“我不逼你回应我,我随时都等着你。”他说。“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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