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孤盏照影
什么“百年憾事”, 什么“仰其英雄气概”,什么“惋其早逝英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他顾觉非自己吗?!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满面的假仁假义,如今还收了薛况的嫡子为学生,说着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圣人理”“先生训”!
更可怕的是……
在这人潮拥挤、甚至整个京城都为之瞩目的阅微馆, 知道这一点真相的人, 除却顾觉非自己,也就她一个!
说什么薛况谋反无人知,他顾觉非做的这一切, 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
这一瞬间,永宁长公主都说不出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她只是觉得折磨。
此时此刻,站在阅微馆,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根本无力去阻止, 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世人。
纵是在风云起伏的朝堂站过十数年, 可她竟无法强迫自己在此地再立足哪怕片刻!
“不看了, 绣寒, 我们回去。”
还没等身边的人有所反应, 永宁长公主已经直接吩咐了一声,一拂袖, 转身便走。
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 包括绣寒在内, 都跟着愣了一下。
薛迟小公子的拜师仪式,不是还没完吗?这才拜到顾觉非,后面还有计之隐呢……怎么长公主就走了?
便是陆锦惜,都有些诧异。
她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 那两个字只却只听得隐隐约约,也不敢确定,一时回过头来,只瞧见了永宁长公主那冰雪封冻似的侧脸,依旧带着沉浮朝堂风云十数年的威仪,却似乎……
添了一点点的,怒意。
她一身华服,如同行走在重重宫门中一般,沿着走廊,直接下了东南角的台阶,便朝着阅微馆外面去。
似乎,的确是要离开了。
她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是……
虚伪?
说实话,即便陆锦惜知道顾觉非是只画皮妖,可却并不觉得他刚才一番话到底有什么问题。
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一刻的顾觉非,有些……
太过真实。
这一刻,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永宁长公主早先对顾觉非的评价,还有如今这不大确定的“虚伪”二字,还有那离开时的神态……
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吗?
想了想,陆锦惜看了楼下一眼,直接吩咐道:“白鹭,青雀,你们俩留在这里,看顾着大公子和迟哥儿,我下去送送婶母。”
“是。”
永宁长公主的侍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鹭青雀就更不知道了,这会儿只恭声应着。
陆锦惜于是提着裙角,也从东南角的楼梯下去。
这会儿薛迟已经在拜计之隐了,周围人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注意力倒全都在大堂中,倒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从后面走过的她。
此时天已近暮,阅微馆外夕照昏昏。
永宁长公主那一架奢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馆前的山道旁,永宁长公主正扶着一个侍女的手,即将钻进车内。
“婶母——”
陆锦惜连忙上前来,唤了一声,躬身一礼。
正要进车内的永宁长公主,顿时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迟哥儿不是还在拜师吗?你怎么出来了?”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上了年纪的沙哑,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陆锦惜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差,一眼就看出来她心情的确不大好,心念转动间是越发好奇原因,但面上却是做出有些惶恐的神态来。
“侄媳方才见婶母匆匆离去,有些担心,您没事吧?”
她双眸潋滟,却有几分柔软的光芒。
这是一双很容易打动人的眼。
即便是永宁长公主也无法否认:她本有满腹的怒意,无从宣泄,可在一触到这样的一双眼时,却化作了满腔的无奈。
“放心,没什么事。不过年纪大了,馆里人多,不大透得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笑了一声,注视着陆锦惜,却偏偏叹了一口气。
“今日迟哥儿拜了好先生,你是他娘亲,不在一旁看着总是不好。赶紧回去吧。”
“婶母没事,侄媳便放心了。”陆锦惜似乎松了一口气,唇边弯起一点弧度来,于是又一躬身,“那侄媳恭送婶母。”
“嗯。”
永宁长公主点了点头,便扶着侍女的手,进了马车。
车夫,依旧是那个黑衣侍卫。
只是今日的永宁长公主,竟没有心情去与他再说什么话,进了马车后,便斜斜靠在引枕上,抬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想要借此缓解内心那种压抑的感觉。
绣寒就跪坐在她身边,十分担心地望着她:“长公主,您……”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永宁长公主已是闭了闭眼,忽然打断了她,呢喃了一声:“绣寒,本宫这几天梦见驸马了……”
绣寒顿时愣住。
随即,一股寒意从她心底升了起来,穿透到她四肢百骸,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永宁长公主只垂着眼眸,也看不到她的反应,但心里能料着。毕竟绣寒跟了她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未必完全清楚,可十之七八是能猜着的。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了。
车辕辘辘,很快远去。
清风从湖面上吹去,越过山林,掀起了马车周遭的帷幔,看上去像是一面远去的风帆。
陆锦惜就站在原地,目送着。
直到这车驾不见了影踪,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热闹的阅微馆,露出了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往回走去。
馆内,拜师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末尾。
薛迟在拜过第二位先生计之隐、听了先生的训诫后,又与其他几个入选的学生一起,一同拜谢了这一次考试的其他几位大儒。
到这里,便算是礼毕。
孟济走出来,说了几句“承蒙抬爱”之类的客气话,众人便也知道,阅微馆之试,算是到此为止了。
“唉,早知道会有很多人来,可也没想到有这么多啊……”
“是啊,我连第一轮都没过。”
“别提了,就连今年山东乡试第一都没能被选中呢,咱们这算点什么啊?”
“可人家一五六岁的小孩儿都选中了啊!”
“那可是大将军的血脉,你能比吗?能得两位先生青眼,总归是有理由的。”
“也对啊……”
……
此次阅微馆之试,没被选中的自然是大多数,心里自然有千般百般的无奈。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就这么一次,把握不住,学识不硬,没被选中也只能怪自己罢了。
一时之间,馆中自然都是感叹之声。
人们潮水一般地来,又潮水一般地去,自然也有文人雅士趁着这个机会聚在了一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准备晚些时候继续游玩。
至于今天成功拜师的几个,却都没急着走。
拜师是一回事,去学斋上学又是一回事。
前者不过是个仪式,后者却都是琐碎,且不同的先生有不同的习惯,总归要在这时候交代清楚。
学斋自然是有的。
如今定名为“行知学斋”,设在京中贡院对面,与国子监相距有半条街,可算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不过诸位先生却都不是特别得闲的人,所以并不对上课的时间和地点做严格的要求。
唯独薛迟。
年纪小,学识浅,而且还有两位先生。更不用说,其中一位先生顾觉非即将重新入朝,会是个大忙人。
所以他得要明天下午就去学斋,上午的时间则留给他准备上学需要的书本。
“今日我与其他几位先生还有些事要谈,所以你需要的准备的书本,我晚些时候会写下来,让人送过去……”
顾觉非就站在大堂的山水画下面,注视着肃立在他身前的薛迟。
他脸上没有了京中传说的小霸王的蛮横气,反而显得很认真。两只眼睛睁大,像是要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一样。
只不过……
因为先前叩首十八次,他额头现在红了一片,看上去十分滑稽。
其实顾觉非现在都还沉在之前拜师礼那一瞬的情绪中,并未怎么脱出来。可这一瞬间,看着他这额头,终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三拜九叩,磕个头磕成这样,你一直这样磕的吗?”
“呃?”
薛迟顿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不明白自己磕头有什么问题。
“平时磕头的时候比较少,不过给我爹也这么磕头的。先生,是哪里不对吗?”
“……”
顾觉非唇边的笑意,一下就浅了不少。
他眼角余光一闪,便瞧见了前面往这边走过来的陆锦惜,于是只摸了摸薛迟的头,淡淡道:“没什么不好的。大将军夫人来了,你该回去了。”
“娘亲?”薛迟有些惊讶,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她从外面走过来,立时高兴地跑了过去,“娘亲!”
原本他是要一下扑进陆锦惜坏里的,可跑到近处了,才想起这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
那一张脸,立刻就红了起来,忸怩地停在了半路上。
陆锦惜自然看清楚了这中间的变化,心底暗笑:这小胖子,拜过师就是不一样了,还要起脸面来了。
当然,她不会拆穿。
所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陆锦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薛迟的面前,在看见他额头时忍不住一皱眉,却没说什么,只笑着问道:“事情都好了吧?”
“都好了,先生交代的事情也记清楚了。”
薛迟点了点头。
“那时辰不早,先生们有事,我们也该回去了。”
陆锦惜说着,牵了他的手,又抬起头来,看向那边站着的顾觉非。
他依旧那般渊渟岳峙地站着,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看上去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一刻,陆锦惜却很自然地想起了永宁长公主的评价,一时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重重的迷雾。
顾觉非……
她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却没有走过去,只如同来时一般,隔着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欠身,敛衽一礼。
礼貌。
生疏。
又带着不变的雅致与从容。
这便是所有世人眼中的“大将军夫人”了。
仿佛此前她不曾在屋中与他私会,也不曾在与他有过那样贴近的肌肤之亲,一切都隐藏在了端庄淑雅之下,如同他的一切,都隐藏在了温润与谦谨之下。
顾觉非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只是注视着她,看她牵了薛迟的手,身后跟着一个跛足的薛廷之,还有几个丫鬟,款步消失在了他视线的尽头。
阅微馆的里人,很快散得差不多了。
来的时候是人山人海,挤得不像话,走的时候却因为将军府的马车离开较晚,所以运气极好地一路畅通。
一个多时辰后,便回到了将军府。
京城里,什么都可以慢,唯独消息是传得最快的。
阅微馆开试这件事,本就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开试的各种结果,自然都跟长了翅膀一般朝着四面八方飞,更不用说薛迟这一回搞出来的“大动静”了。
将军府里,早已经传遍了。
不少丫鬟、仆役,都在侧门这边候着,准备给陆锦惜和薛迟道喜,讨个彩头。
听过消息的,知道这是成了计之隐和顾觉非的学生,不知道看这场面,只怕还以为是中了状元呢。
陆锦惜掀开车帘下车的时候,见着这乌泱泱的一片人,便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一面搭着青雀的手下车,她一面笑:“迟哥儿得拜名师,也算府中一个好消息,道喜的都有心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赶明儿忙活开了,人人有赏,都赶紧回去吧。”
“是,多谢二奶奶!”
“咱们哥儿果真是个天资聪颖的,旁人可比不上!”
“哥儿这才六岁呢,以后可了不得。”
“恭喜小公子了……”
……
甭管往日是不是被薛迟小霸王折腾了个哭爹喊娘,或者背地里念叨过他多少回,到了这时候嘴里都跟涂过蜜似的,夸得薛迟简直像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成了块稍经雕琢就可以焕发光彩的璞玉。
一旁刚下车的卫仙,见了这场面,便嗤之以鼻。
她都懒得在这里多待片刻,摇着那扇子,一扭身就走了:“我乏了,先回了。”
陆锦惜自然没拦她。
随口应着众人的道贺,三两下将人打发走之后,她便回头,看向了后面的马车:回来的时候与去的时候一样,还是薛廷之与薛迟在后面。
这会儿,两个人都已经下车来了。
薛廷之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倒是旁边的薛迟,有些发愣,好像晕晕乎乎的。
陆锦惜走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薛迟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形容,“我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吗?”
陆锦惜闻言一怔,接着却是失笑,忍不住就弹了他一下:“不过就是拜了个先生,这算什么呀?师父领进门,修行还靠你自己。可别听他们瞎夸就飘起来了,你还差得远呢!”
“好吧……”
其实薛迟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被陆锦惜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撅了嘴。
“但其实也不算差很远吧?不然怎么会选中我呢,不,还是我选先生呢……”
“这当然是因为——”
陆锦惜下意识地就开玩笑说一句“当然是我教得好了”,可话到一半,目光一转,却正好触到了一旁的目光。
薛廷之的目光。
他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那一张俊朗的脸,在周围昏昏灯笼光晕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眉宇间的锋芒敛了,一双眼眸里,却闪过了一分一样。
太快了,陆锦惜没有来得及抓住。
但这依旧是一个奇怪的、莫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眼神。
就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
“娘?”
薛迟见她顿了一下没说话,有些奇怪。
陆锦惜这才略略回神,垂眸低笑,续上了方才的话:“当然是因为你想法与先生们相同,让他们觉得你是可造之材呀。”
想法与先生们相同……
可其实,这不是娘亲的想法与先生的想法一样吗?今天那个顾老先生的一切话语,都被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这些都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却又隐隐觉得应该很有道理的。
薛迟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惘起来。
陆锦惜是知道这小子与顾觉非之间应该发生了点什么的,只是道中不同车,所以没时间问。
此刻见他不说话,她便没去打扰,反而是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下来,也累了吧?”
面上是含着笑意的,声音里也是含着笑意的,听上去似乎与薛迟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可眼底的温度……
却冷淡了许多,疏离了许多。
薛廷之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中间的差别,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又缓缓放开,只作无事地摇了摇头:“多谢母亲关心,有些疲乏,不过并无大碍。”
“你的病,还是张大夫在调养。今日出门一通劳顿,只怕是已经犯了他医嘱上的忌讳。”
陆锦惜打量着他,心里自有千般思量转过。
“今日已晚,自也不必再来请安,早些回去歇息吧。”
薛廷之于是躬身一礼:“那廷之先告退了。”
“路上当心。”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没有多说什么了,只站在原地看着。
伺候着薛廷之的香芝,这时从小丫鬟的手中接过了已经点亮的灯笼,提着走在他身边,照亮他身前昏暗一片的道路,也照亮了他有些摇晃的身影。
演武场那个院子,本就在将军府最偏僻处。
一路上走过去,都安安静静,只听得见些许的虫声,晚间的露水划过叶片的声音,还有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在走过第一个拐角的时候,薛廷之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但这时候,重重的屋檐与高高的院墙已经遮挡了视线,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的砖瓦。
“大公子,怎么了?”
香芝知道他似乎不爱说话,见他忽然停下回望,只以为他是忘了什么事。
没料想,薛廷之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前面再热闹,再明亮,属于他的,如今也不过只有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院子。他的存在,便如同那院落在这府中的存在一般,是很自然地被人遗忘着的存在。
他和它,都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被人重新注意到的机会。
薛廷之微微闭了闭眼,重新抬了步,往回走去。
即便多了几个丫鬟伺候,可院落里其实依旧冷清,唯有书房里那挨着窗的雕花炕几上,还摆着一盏灯。
他有夜读的习惯,这该是临安点着的。
“你们都下去吧。”
薛廷之进了书房,便叫守着的丫鬟都下去了,自己则走到了陈旧的书架旁,下意识地就要点出那一卷《反经》来。
可等到手指游移到那一排某个位置的时候,他才想起:这卷书,借给了陆锦惜,她还尚未归还。
这一时,他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锦惜,书香门第出身,大家闺秀。
可竟然会去读《反经》……
住在将军府有十一年了,明明之前都对这一位“嫡母”毫无感觉,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竟……
无法不去注意。
“嗒。”
一声轻响。
他终于还是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翻身走回了暖炕边,盘腿坐下来,就着这一盏孤灯的光芒,慢慢地翻阅了起来。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
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可看着看着,薛廷之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记进去。
他脑海里,忽然就盘旋着许多纷繁复杂的念头,让他难以清净。
比如今日阅微馆之试的种种,比如那一位嫡母疏淡的目光,比如他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比如……
她唇上那一抹刺目的新红。
薛迟为什么能被先生们选中?
薛廷之想起了方才在侧门内陆锦惜的言语,却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便慢慢用力地压在了书页的边缘。
像是要揉皱什么,又像是要抚平什么。
“叩叩叩。”
有轻叩门框的动静。
是香芝端着药碗,站在了门外:“大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薛廷之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慢慢松开了按着书页的手指。
香芝进来的时候,自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了。
她来本就不久,只是觉得二奶奶待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似乎还不错,但并不了解他,所以伺候的时候,总有几分战战兢兢。
“奴婢已试过药温了,刚刚好,您趁热喝了吧。”她恭敬地走了上来,微微弯了身子,将青瓷的药碗,捧到了薛廷之的面前,声音怯怯地。
香芝的年纪并不很大。
她一双柔荑,是二八少女独有的嫩白滑腻,纤细的手指,就搭在药碗的边缘,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住人的目光。
可这一刻……
薛廷之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细细的手腕,因为端药伸手的动作,而伸出衣袖一截,于是便露出了一截的雪白。还有那一片的雪白当中,小小的一点红……
是一枚红痣。
于是薛廷之伸出了手去。
香芝本以为他如往常一般,是来接药碗的,可没有想到,那微微带着点凉意的手指,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一瞬间,香芝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嗡鸣了一声,粉白的小脸,一下涨得通红,想要收回手来,又怕洒了药,一时有些情急:“大、大公子……”
“大公子……”
又是这样的称呼。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带回了那一扇门外,耳边仿佛又回荡着那嗓音,失却了平时的清冷与素淡,颤颤地,带着能烧灼人的暖意,还有……
蚀骨。
可她唤的,并不是自己。
天下有那么多个“大公子”,可或许没有一个,堪与那名动天下的顾觉非相比吧?
薛廷之那薄薄的嘴唇,忽然就勾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弧度。
似乎讽刺,又似乎自嘲。
这是那一位“嫡母”,放在他身边的丫鬟。
是的,嫡母。
如果她一直是这个身份,将来也许还会操持他的婚娶,成家,立业……
薛廷之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只魔鬼生长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这一抹小小的红痣上,只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描画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叫香芝……”
低低的嗓音,如同在酒中浸过。
香芝一下有些晕,只感觉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游移,却似燃起了一片火花,让她忍不住地颤抖,脑海里更是混乱的一片,无法思考。
只有那一双精致的眸底,透出一点莹润的水光。
“大、大公子……”
到了年纪的公子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她这样的丫鬟。
这一刻的香芝,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多一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敢怯怯地喊着。
“大公子……”
她的声音本就很细。
此时此刻,更带上一点特别的轻颤,像极了溺水的猫儿,脆弱又可怜。从那娇嫩的、点着一点桃红口脂的两瓣唇中,流泻出来……
渐渐地,便与薛廷之脑海中不断回环的那一道嗓音,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场美妙的幻梦……
可又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冷冰冰地、冷酷地、残忍地看着。
“啪。”
药碗,终于落在了地上。
清苦的药味儿,瞬间铺洒出来,盖过了这书房里原本应该有的书墨香气,和其他的味道……
池月东上。
东院院墙外海棠花的艳影,在月色下,有些模糊。
陆锦惜就靠坐在窗边,看着自己面前排排坐的三姐弟,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今天咱们也只讲一个故事。是咱们的大将军,那一年被围在长留关外,大漠遇险,此时却有一白袍小将——”
“啊,是方叔叔,是方叔叔!”
还没等陆锦惜把话说完,薛迟忽然就高升大叫了起来,满脸的兴奋。
“娘亲你终于要讲方叔叔了啊!”
“……”
看着眼前薛迟几乎一蹦三尺高的模样,陆锦惜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种一巴掌拍开他的冲动。
她今天的确是要讲方少行了,可……
“你前阵不还在我这里编排他吗?怎么今天看着,好像挺喜欢他?”
薛明璃和薛明琅都没接触过薛况那一堆旧部,可听了陆锦惜这话,姐俩对望一眼,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假装自己不存在。
傻傻的薛迟还没感觉出什么来。
他眨巴眨巴眼,还可爱地嘟了嘴:“埋怨两句嘛,又不是真的不喜欢。方叔叔武功特别好,练剑的时候特别厉害!可是娘都不讲他的故事,害得我都没办法哄他教我……”
“……你说什么?”
陆锦惜一下抬眸看着他。
这一瞬间,薛迟终于感觉到了一种从尾椎骨爬起来的凉意,一时打了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糟了!
好像又说漏嘴了!
他下意识地两手一捂自己的嘴巴,一脸惊悚的表情。
陆锦惜却已经恨不得把这小子揪过来打一顿,直接就从座中起身,朝着他走过去:“早跟你约法三章过了,讲的故事不许出去乱显摆,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啊哇哇哇!”
薛迟虽是个小胖子,但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
眼见着他娘亲直接朝着他走过来了,他连忙朝着薛明琅扑了过去:“娘要杀人啦,琅姐姐救我!”
薛明琅无语极了,十分不客气地甩了他一对白眼:“你自己逃命就逃命,又跑我这边干什么!太讨厌了!”
“你是不是我姐啊,怎么可以这样?”
薛迟悲愤极了。
一旁远离战团的薛明璃,只抿着嘴悄悄地笑。
屋里一时乱成了一团,大晚上吵吵闹闹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青雀拿着信函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当出什么事了呢,结果见是哥儿姐儿们掐了起来,一时只剩下无奈。
“夫人,阅微馆那边的信,说是顾先生刚写的。”
她走到了陆锦惜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将那信封递给了陆锦惜。
陆锦惜本还想跟薛迟好好讲讲道理,见青雀拿了信封进来,便已退到了一旁,由着他们去打闹,自己接了信封来看。
普普通通的信封,上面空无一字,连火漆都没上。
一看就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怕没什么要紧。
拆了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笺,雪白的、窄窄的一页,上面整齐地排着一行行墨笔的字迹,写得随意而洒脱。
无疑是顾觉非的字迹。
“千字文,竹翁韵,茶余新笔,春草堂律……”陆锦惜一看,唇边便挂了一抹笑,看过了便递给了青雀,“都是迟哥儿上学要用的书,你拿着去我书房对对,看有没有。没有的话,明日趁早派人出去置齐全了。”
“是。”
青雀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信函呢,没料想只是迟哥儿的需要的书籍名录,便将信笺接了,准备去书房核对。
“等等。”陆锦惜忽然叫住了她,“你刚才说,这信函从哪里来的?”
“从阅微馆送来的,顾先生刚写的。”
青雀一怔,停步回答。
陆锦惜两道远山眉,顿时微微颦蹙了起来。
她看了外面高悬的孤月一眼,算了算时辰,心下有些讶异:“他在阅微馆,竟待到这样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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