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天上云烟被黄昏的软风垂着。
钟念萍无心四月末的野花,无心溅起的水花,蔫蔫地坐在公交站牌旁的椅子,头发散乱,发黄的脸,眼睛眯着,病恹恹的,打扮朴素,却背着一个与她外表不大合衬的时尚书包。
一旁的年轻女人穿着职业装,像是白领。从小包里掏出一面化妆镜,对着镜子补妆扑粉。
穿着格子短袖,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牵着六、七岁的小孩,嘱咐他在补习班好好上课。
老太太提着菜篮子,坐在她身旁,絮絮叨叨着年轻人听不懂的含糊话语。
滴滴滴——远远地,来了304路公交车。
这个站点比较偏远,在郊外,想要到潭州市里去,只经过三路公交,显然,公交站牌下的五个人,都是在等这帮公交车。
老太太当仁不让地挤到了最前面,男人抱起小孩,女白领把镜子放回小包,钟念萍也头脑昏昏地站了起来。
尾气味冲鼻而扬,飞尘扑面,老太太蹒跚地上了车。男人跨上车,年轻女子掩着鼻上了车,钟念萍跟在女白领身后,扶着车门,一只脚才踩上台阶,忽地眼前一黑,仰面向后倒去。
砰——她摔在地上,后脑勺着地,一动不动。
司机吓了一大跳,连忙停了车,打开隔板,噔噔噔地下来查看,发现她晕过去了。
司机向满车探出头来的乘客道了一声歉,乘客也理解,叫他快点儿打电话叫120过来。司机打开手机的时候,钟念萍却自己从地上猛地弹了起来,像一尾打挺的鲜鱼。
司机吓得连退几步,见这憔悴的中年妇女一脸茫然地站在那,似不知今夕何夕。他小心翼翼地问:“大姐,你没事吧?”
“啊?”钟念萍头昏脑涨地:“哦,没事没事,刚晕了一下,我偏头疼,不要紧......”说着就要扶栏杆上车。
乖乖,那声后脑勺着地的砰的一声,听着就疼。就这还说没事?司机连忙劝道:“大姐你别强撑,身体要紧,先去医院看看吧。”
车上的乘客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喊道:“没事就快些走吧!”
“就是啊,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什么看病的地方,要看病也先上车到市里再说呐。”
钟念萍自己也忙说有急事,不打紧,司机只得扶着她上车,嘱咐道如果有不舒服的,千万别强撑着,赶紧叫救护车。
车子开了,钟念萍将与她外表不相衬的时尚书包取下,抱在怀中,坐在老弱病残孕的专坐,两只眼茫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一只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举止怪异,车里还有座位,其他乘客就都坐得离她远远的。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大概五十多岁的大妈,一屁股搭在她后头的位置,一手攀着钟念萍的座位,搭讪道:“老妹啊,你这是偏头痛?”
钟念萍的两只眼木木地转过来:“是,偏头痛。”
“唉,我媳妇也有偏头痛,一疼起来,就在那打滚,吃了药就呼呼大睡,让我儿子伺候她。”
大妈肺活量大,嗓门高,唾沫四下飞,钟念萍脸上被溅了飞沫,讷讷地:“偏头痛发作不好过,你儿子疼媳妇......”
“他懂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妈!你说这些年轻人,一点小病小痛的,就干个什么活都不行,我叫她洗点衣服就叫苦,一副娇贵样。我们年轻那会哪有这命啊......”大妈嗓门又高了一度,痛斥儿媳。
钟念萍怕“洗脸”,只得扭脸不语,耳边厢只听得滔滔不绝。过了一会,大妈又亲亲热热地拍她肩:“你这头疼,哪去?医院?”
“......给我女儿送包去。”
“我说呢,胡里花俏的,原来是你女儿的包。”
大妈试图同她继续攀谈儿女,再从她女儿引出自己儿子,好继续抱怨儿媳,谁知钟念萍竟一声不吭了。大妈高谈阔论了一阵子,也没得什么趣味,便放了她,加上到了站点,下自己的车去了。
“前方到站——第一师范站。”
钟念萍扶着把守站起来,准备下车,却因司机的一个急刹车,站立不稳跌倒。耳边听得司机的叫骂声:“这龟孙!转向不打转向灯,抢公交专用道!急着投胎啊!”
前方的小轿车怡然自得地抢道驶开了。钟念萍跌在地上,书包也滑到了一边。
看不下去的女白领上前扶她,上车的人正涌来,钟念萍反应过来,惶惶地向她道谢,拎起书包,就跌跌撞撞地逆着人潮下车去了。
女白领眼角余光瞄到地板上还落了一本书,喊了一声:“大姐,你的书!”
但这时,钟念萍早已走远了,车门正缓缓合上,新上车的人群挨挨挤挤地,数条腿晃来晃去,像森林一样,缝隙里只见得那本书被人群踩来踩去,在车上晃荡,微微放着金光,滑向车门。
女白领再定睛看的时候,书早就无影无踪了。
天色已经全暗下去了。
钟念萍拖着疲惫的身躯下了班,看见女儿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袁煦见她进屋,问道:“妈,你送我包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包里有一本书,我上文学课的时候差了一本书......”
钟念萍答非所问道:“书?哦,你不是要期中考了吗?看书去吧。一会饭菜就做好了。”她神色呆呆的,面容憔悴,走向厨房的一角,却砰地一声撞到了煤气灶,袁煦吓了一大跳,接下去的话也忘了,赶紧上去查看母亲是否撞伤:“妈,你没事吧?这几天你怎么怪怪的?”
“妈没事。”钟念萍摇摇头,“你回去。”
袁煦看她确实没有撞伤,又被赶了两次,踌躇片刻,见母亲精神头不好,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那我先回屋里看书了,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啊。我现在长大了,可以帮你的忙。”
袁煦回屋了,钟念萍倒了油,拧开火,准备炒几个小菜。
锅里,金黄色的猪油一点一点冒泡,钟念萍的思绪也开始飞溅。
要钱?不行,女儿的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
可是,我才四十二岁......
猪油开始沸腾,炸起来。
要钱?不行,老袁每天三班倒,身体又不好,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给他增添负担。
可是,我才四十二岁......
油在锅里滋滋作响,飞溅。溅到了她的皮肤上,钟念萍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想:“医保的钱不够......反正是绝症......不治了吧......”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一样被重病击垮,最后却拖累垮了家庭,她虽然成绩优异,却读到初中毕业就仓皇地打工。
“可是,我才四十二岁......”
将菜倒了下去,痛觉仿佛忽然回归,钟念萍已经下定了决心。
袁煦坐在屋里,桌上一盏台灯,一本摊开的书。
她看了一会,始终看不进去,心浮气躁,抽了一张草稿纸出来,在上面写写画画。
“下一学年的学费xx......每个月的生活费xx......打工赚的钱收xx......”
算了一会,袁煦喃喃:“还是太多了......可以再省一点生活费,兼职还可以再兼一份...”
写着写着,她瞄到一旁的一张硬卡纸。心里想起那本丢了的书,轻轻地将笔一划,在纸上又单列出一份支出:“上海行,住二日,车费加住宿xxxx元......”
她买书时抽中了全国小说家大会的特别邀请函,虽然那本书不知道为什么丢了,但是邀请函却还在。这场大会将持续三天,场馆的位置早已预约到了场馆外,而她持有的邀请函,却可以直接入场。她最崇拜的作家贾文豪先生也将出席这场大会。据说大会的后两天,会议结束后,各位作家将展开读者见面会,现场签名。
袁煦虽然为人稳重,得到邀请函时,却兴奋得彻夜未眠。她不想耽误考试,却也不想错过这一机会。
但算了又算,这笔超过千元级别的来回动车票及食宿费用,已经超过了她打工的收支,她兼职的钱,大多填在生活费里了。现在离大会开始没多久了,再去打工是来不及的,她现在手头的存款也不够。除非向爸妈开口要钱......
要钱......袁煦想起母亲每每到天黑才一身风尘还家的身影,憔悴的面容。
可是,她真的想去啊......
要钱......她想起父亲几乎全年无休,三班倒加班,勉强养家糊口,以至于早早败坏了的身体。
可是,她真的想去。
鼻尖冒汗,笔尖用力,笔珠掉了,水笔咯噔一下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坏了。袁煦长出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决定。
夜深,天全黑了。路灯附近飞着几只蛾子。
袁康成走走停停,心神不定,身上的蓝工装一路落着细细的灰。
走到路灯下的时候,他停住不动,从衣服右上方的口袋里取出一盒烟,抽了根烟,点燃打火机。蛾子看到更明亮的光,向他扑来,他挥着手,将它们赶走,免于被烧穿翅膀。
吸了一口又一口,烟气袅袅上升。他向右边看了一眼又一眼,刚抬起脚,又踯躅不前。
......他该怎么向妻儿开口呢?
老潘家里也不宽裕,今天修机器的时候被绞掉了两支胳膊,血淋漓地,当场晕了过去送到医院。他妻子来看他,哭成了泪人儿。他们工友心里也不好受,老潘是厂里的老人,一向为人宽厚,有什么难活,他从来不吝啬指教新人,许多工友都受过他指教;谁家里有个急事,要代班,求求老潘,他多半也都会答应。
因此,他们工人们聚集起来,一个下午都和厂里、和老板谈判,希望能为老潘争取更多的赔偿。
但无论如何,老板拿出的数字都不叫人满意。甚至老板放话说,就算告到法庭上,也就这个数,因为老潘是自己操作失误,才导致机器忽然开动,何况老潘胳膊是没了,但昂贵的机器也因此彻底损坏了。
可是这能怪老潘吗?老潘年纪已经五十了,还要三班倒,刚熬过几宿的夜。
他们此前也抗议过,要求老板每周至少让他们休息一天,但是老板说:少开一天工,就少赚一天钱。少开一个小时工,就少赚一小时钱。你们如果不想干,多的是年轻人干,或者我花点钱去买自动化的机器回来,虽然花点钱,但是机器不用休息,比你们划算。
他们大多年纪不小了,要养家糊口,知道最近不少其他厂里辞退了工人,代替以自动化的机器,一时吓得噤声。何况制造业里的许多工厂确实都是这样基本全年无休,大部分工人习惯了。
可是,无论如何,老潘残废了,就算装上义肢,也干不了重活了。至少厂里的原来活计,他是再也没法干了。
老潘都五十多岁了,没学历,也没技能,半辈子就干这个活。他结婚晚,儿子还在读高三,他老婆也是工人,但赚钱少,只靠她一个养不了一家人。何况老潘还有个体弱多病的老父亲,时不时就要住院。所以,老潘才会拼命地干活加班,结果熬夜昏了头,操作失误。
这点赔偿,对于潘家人来说,杯水车薪啊。打官司也请不起好律师,哪里打得过高薪聘请律师的老板?
工友们面对老潘妻儿绝望的神色,商量了一下,打算凑一凑,凑足三十万,怎么也得让一家人撑到老潘儿子读完大学,不能让老潘他爹断了医疗费,也不能让一个成绩不错的孩子就此放弃学业,跟他们一样,当没前途的厂工。
想起老潘一家人老弱病残的,想起自己刚进厂里时,老潘照顾过自己,想起他平时的为人......袁康成猛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要钱......念萍的身体也不算好,还要额外操持家务,他留给她的钱,是让她照顾自己,买药吃,和照顾家用的。
可是,老潘他......唉。
要钱......小煦刚读大一,还要交上两年半的学费......还有她的生活费,她在大学里,有些额外的开支,总不能让同学看不起。不能叫那孩子老是自己跑去兼职打工,他们导员打过几次电话了,说她好几次累得上课睡着了。耽误学习可不成。
可是,老潘一家人......
要钱......家里每旬也还要还房贷......
可是,老潘他多好一个人啊。
烟圈盘旋着上升消散,蛾子被烟熏开。袁康成定了定神,依旧踌躇不定,不知道怎么向家人开口,但看到家里的灯已经亮了很久了,知道妻女应都在等自己回家吃饭。
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地向家里挨去。
晚餐是几样小菜,有一道肉。饭盛满了,碗筷摆好了。
一家三口落座,比起往日的其乐融融,今天饭桌上难得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食欲。
还是钟念萍说:“快吃吧,饭菜就要冷了。”
三个人才都拿起筷子,一语不发地扒饭。
扒了几口,又都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你看我,我看你。
袁煦捏着筷子,望了望父母,张口想说话。
但灯光下,母亲的脸色蜡黄憔悴。袁煦知道母亲有偏头痛,今天又犯病了。
而一边的父亲,四十来岁,则头上已经生了斑斑白发,背脊佝偻,皮肤发皱。他刚刚熬了一宿的夜班。
袁煦夹了一筷子菜,堵住了自己所有想说的话,咽下,笑着说:“爸,妈,你们也吃饭。”
钟念萍点点头,但袁康成却神色很是踌躇,终是开了口:“念萍,小煦。我今天去医院了。”
“爸,你身体不舒服?”
袁康成叹了口气:“是你潘叔叔。他今天维修机器时有失误,机器忽然开动,两支胳膊都给绞里面了......”
钟念萍吓了一跳:“老潘怎么样?”
“送医院里抢救了。抢救过来了,不过人是残废了。他老婆苦得不行,都没敢告诉儿子和公公,生怕耽误儿子高考,让公公操心。”
“厂里打算赔多少钱?”
袁康成说:“按五级伤残算,打算赔十二万。老板说,他没倒过来要老潘赔机器的钱,已经是看在他是老工人的份上,仁至义尽了。”
“他儿子不是要读大学了吗?老潘他爹好像现在还因为住院吧?我记得他们家还有房贷要还,这个数够吗?”钟念萍关切地问。
“我们也觉得太少了。”袁康成犹豫了良久,“厂里工友们商量了一下,想好歹给他凑到三十万......”
钟念萍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毫不犹豫,放下筷子说:“你等等。”就登登登地回了房间,不一会,翻出一本存折,拿了过来:“老潘是个好人,好人不能命这样坏。这里还剩七万,你留三万给小煦当学费和生活费,平时的家用,我自己的工资够了。房贷的钱,从你工资里扣也足了。你取四万去吧。”
袁煦连忙道:“爸,我这里还有几百块,也凑一下吧。”小时候她得过阑尾炎,爸值班,妈也在上班,急得不行,就给潘叔叔打电话,他立刻赶过来,送她到医院,医药费都是他给垫的。
袁康成接过被塞得皱巴巴的存折,擦了擦眼角,咧开笑了:“成,我明天就去。”
这时候,饭菜已经有些冷了,一家人却再次有说有笑地吃起饭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袁康成笑着给妻子夹了菜,挤眉弄眼:“过一个月,是你生日,我打算请假,带你去旅游一天,你想好去哪。”
钟念萍有些害臊,白了他一眼:“当着女儿的面,说什么呢。都这个年纪了,整什么胡里花俏的。”
袁煦笑道:“妈,四十三岁还年轻着呢。”
“四十三......”钟念萍却忽然有些怅然:“也不算太年轻了。”却又一笑带过去了:“还早着呢,到时候再说吧。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
等饭菜带来的烟火味彻底散去,夜已深深,袁康成翻了个身,钟念萍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到储藏柜翻找了一阵子,翻出了一小瓶的药,握着它看了一阵子,放回原位,又将垫在药下的那张确诊通知书一条一条撕了,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卧室。
她转身的一霎,门缝里有粉红色的烟雾悄然弥漫进来,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猛地弹了回去。
走进卧室之前,钟念萍只觉赤着的脚踝上一阵湿润的微凉,脊背上一股寒气窜起。她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人类几万年积累的本能,回头看了一眼。
室内静悄悄。什么都没有。
窗外,城市上空,似乎弥散起粉红色的烟霭,将都市拢在了梦幻之中。
但异象一闪而过。她再看时,依旧唯有几点惨淡星子悬在灰蒙蒙的夜空里,和着其下冷冰冰的灯红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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