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一行人回到长崎市警察署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伴随着寂寂深夜,只有漫天飘落的雪。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唯有路灯尚且亮着,成为雪夜里的一点孤光。

警车在雪里跋涉了一大段路,就再也开不动了,在一座路灯附近熄火了。

几个年轻刑警下了车,一脚下去,雪深到膝盖。车轮也同样陷入了厚实的雪中。

他们一边奋力推车,一边抱怨:“融雪车难道不用紧急出动的吗?”

推了一会,铃木忽然双目一凝,路灯后面,光线几乎照不到的夜色里,似乎隐隐地有一个人形。

他定睛一看。那不是他的错觉。

确乎是有人站在那。

人形主动地靠近了,往路灯能照到的地方走了几步。

“各位警官,需要帮助么?”

尽管深沉的夜色,纷纷的大雪,让路灯的光显得那么黯淡,但是他们仍旧看到了一位年轻女子。

她站在落雪里,一眼看去,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肤色白皙,穿着一身夏天式样的单薄和服,盘着发髻,正拎着一只精致的小包,站在稍远处,温和地向他们询问:

“诸位警官,看你们的方向,你们是要去长崎市警察署吗?”

“嗨,是的,我们是长崎市警察署的警察,办案结束,正要赶回去。”

“可是这辆车,很难修得好了吧。这么大的雪,没多久,恐怕又要熄火了。”

女子说:“警官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

她说着,微微侧了侧身子,她身后竟然有一辆......牛车。

那头牛还懒洋洋地扫着尾巴。

警察们觉得古怪诡异,不知缘由,浑身都一寒。

铃木疑惑道:“女士,您的车?”

女子抬袖掩面笑道:“请不要担心,这辆车虽然简陋,但是能坐得下诸位了。而且,不会因积雪而无法前行呢。”

警察们互相看了看,悄无声息地把最为愣头青的铃木给让出去了。

铃木额了一声,不明所以的他,在其他前辈的眼神示意里,最后还是不大好意思的说:“女士,谢谢您。不过我们不想给您这样一位好心的公民添麻烦,这里离长崎警部也不是很远了。我们可以自己推回去的。”

哪里好意思让一个作为民众的女子相帮?何况即使不论这辆简陋的牛车,这位女士看起来身体柔弱,也不像是有能力帮助他们的人。

“倒是您。女士,现在夜深了,又下起了雪,您早点回家比较好。”

女子说:“这样啊......”她顿了顿,笑着说:“好吧。您真是一位难得诚实、勇敢、善良的警官。同在长崎,希望能再见到您。”

铃木无缘无故得到了这样的夸奖,他从小到大,都只有被人骂作“莽撞”、“给人添麻烦”、“不会讲话”的份,从来没有人这样盛赞他。

他挠着头,脸上泛着红晕,嘿嘿地笑了一声。

女子便向他们点点头,一步步退出了路灯的范围,似乎走向了牛车。

在女子退出昏暗的路灯光晕范围的一刹,铃木看到她的脖子上,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红色细线。

铃木忽然想起来,叫她:“女士,要是不介意,我们送......”

砰。

“八嘎,送,送个屁!”他头上挨了前辈一记忍无可忍的暴栗。

为什么要打他?多好心的女士啊,却只有那么一辆落后之极的牛车,在雪夜里跋涉。难道不该送送她么?

铃木被打愣了。

老警部被他们的声响惊动,打着呵欠从车上下来,看到其他后辈都缩在一边,只有铃木一脸呆愣。

“怎么了?抓紧时间推车。耽误了署长的会议可不行。”

“嗨,是。但是我们刚刚看到一个可疑的和服女子,竟然坐着牛车......”

“和服女子?牛车?”老警部左右扫视了一圈,只有黯淡夜色,漫天的飞雪,昏暗的路灯,仿佛他们一行人陷在雪原似的,前后左右都不见人影。

他便不悦地斥责:“你们是奇谭的电视剧看多了,还是脑袋里都是稻草?是偷懒么?”

其他警官喏喏地不敢说话。

唯有铃木正想开口,被刚刚敲他脑袋的刑警拉住了。

铃木总算没有傻到家,去捋正在愤怒的直属长官的虎须。他接收了前辈的暗示,带着委屈闭了嘴。

他们一群后辈继续忍着寒冷埋头在雪地里推车,车总算动了,推了几步,引擎发动了。

“哇!”他们欢呼起来,冻得直哆嗦地一个个爬上了车。

铃木傻乎乎地跟着哇了一会,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也是推车最使力气的。

上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车屁股后的积雪的空旷街道。

本应寂寂的雪夜里,远处,却似乎多了许多道身影。

一霎时,街道热闹起来。

但是,不待铃木多看,他们便终不见了。

而前方,已经能看到长崎市警察署的楼房了,里面已经亮起了灯光。

他们又冷又累的一天,终于到了结束边缘了。

一行人差点喜极而泣,全身瘫痪。

停好警车,进门的时候,在楼门口的昏暗台阶旁,他们见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背对着他们,裹着一身有些奇怪,简直像被子的衣服,正哆哆嗦嗦地与一位女子谈话。

女子穿着和服,身形有点儿眼熟。

铃木多看了几眼,发现那正是此前在街上与他们搭话的和服女子。

女子似乎也看见了他,对着他笑了一笑。

其他警官却早就冷坏了,只想进去暖和一下,把他们当成普通的来报案的居民,因此只是推门进去了,拉着铃木一起进了门。

警察署灯光大作,里面却没有开着暖气。

个头高大,胡子拉碴的粗犷警视,正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的主位,双手垫在下巴下面,似乎在打瞌睡。

“真享福啊。”几个刑警难免这样想。“我们可是在风雪天跑了一整天。”

老警部却纳闷:“署长不是说其他人都来齐了,只差我们了吗?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在?”

他们报告了一声,抖干净身上的雪花,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署长却仍似乎在打瞌睡,身体一动不动的,带着警帽,双手交叠,垫在鼻子下,头好似微微点着。

但是听到一声“坐下吧”,他们才知道署长是醒着的,就纷纷找了个位置坐下。

署长仍低着头,上方的灯光照下来,警帽的帽檐的阴影被拉长,他的面部大半被笼在阴影下,看不到眼睛,嘴巴也被交叠的双手遮住。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那么,我就要宣布一件事了。”

铃木张望了一下左右的空座位。人,到齐了?

被前辈暗暗踢了一脚。

“这个会议本是为长崎的性工作者失踪案召开的。但是,在会议前,长崎县的县部,向我们传达了一个重要指令。”

署长仍旧低着头,声音也照样是之前电话里听到的那样,沙哑,有点嗡嗡地,像患了重感冒。

“容我为你们介绍一位县本部来的女士。”

“寺山幸子小姐。”

他们看过去,会议室门口,已然站了一位穿夏日和服的年轻女子,面带微笑,肤色白皙,容貌秀气五官小巧,拎着一只精致的小包,向他们微微颔首:

“各位警官,又见面了。”

她还额外冲铃木笑了一笑。

年轻的刑警们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面露骇然。

突如其来的空降,让老警部控制不住地不忿拧眉。

唯有铃木高兴地“嗨”了一声,傻笑起来。

“寺山女士,从今天开始,将在我们这里,担任重要职务。”

在众人的屏息里,署长嗡嗡地说:

“她的职位是警视,和我同级。职务,将是我们的新署长。”

砰,身为课长十几年的老警部几乎失态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椅子,却在下一刻,喘着粗气控制住自己,扶起椅子,坐了回去:“抱、歉。”

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此前,作为警部的他,是被公认为最有可能升为警视,接任署长位置的人选。

而现在,一个不回去给孩子做菜,反而跑出来和男人抢工作的年轻女人一来,他十几年的指望就泡汤了。

寺山幸子款款上前,向众人一鞠躬。

署长——前署长嗡嗡的粗哑声音说:“好——此前,交接就差不多完成了。我的责任,也就到这里了。接下来部内的事务,都将由寺山警视负责,包括失踪案、和你们此前调查的命案。”

寺山幸子道:“各位同志,很荣幸与各位共事。接下来,请多多指教。”

同志?

她古怪的称呼,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更古怪的是,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注视着的,似乎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旁空着的座位。

寺山幸子却没有顾忌他们的古怪表情,用软软的声音道:“我虽然是个诸位看不起的女子,但是,我却不喜欢现在警察们柔软绵长的作风呢。我希望,我上任的第一时刻,就能结掉一桩案子。”

“什么?”老警部顿了顿,“哦,我是说,寺山小姐,结掉案子?什么案子?”

寺山幸子道:“唔。就是你们白天办的那一桩命案。当事人,都已经到了警部来了。刚刚,我还在门外和他谈论了一会呢。”

她说:“请大家跟我来吧。”

其他人下意识地去看前署长,但是这个粗犷的前署长仍旧是一幅打瞌睡的模样,不出一言,似乎默认了寺山幸子的发言。

他们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跟着寺山幸子出去了。

铃木走在最后,他小声而高兴地嘀咕:“前辈,你看,寺山女士明明是我们的新署长,不是你在车上说的会飞脑袋的女妖鬼。”

在回来的路上,其他刑警在警车上,按着虽然国文偏差值极高,却偏偏对奇谭类的东西意外不精通的铃木,狠狠地“教育”了一通。

他的嗓门不低,尽管极力压低,却仍旧叫走在他前面的“前辈”刑警恨不能把脸埋到土里去。

显然,小小的屋内,他们新上任的女署长也听到了铃木的这个嘀咕。

寺山幸子带着笑看过来:“哦?回飞脑袋的女妖鬼?”

那刑警叫苦不迭地低着头说:“抱歉——实在抱歉——”

“那么,是怎么飞的呢?”寺山幸子却意外地颇有兴趣,轻声软语。

“是不是,这样——呀。”她歪了歪脑袋,原本女子可爱似的动作,却让头颅倾斜,再倾斜——直到脖子上那一圈红线裂开,露出了其下的喉骨,血肉。

灯光开始剧烈闪烁,明明暗暗中,那离开了身体的女子头颅浮在半空中,仍旧微笑着说:

“是——不——是,这——样——啊?”

除了吓傻在原地的铃木,被吓晕的一个刑警,其他人尖叫之后,拼命地往警察部门外逃去。

老警部蹿得最快,他推开门,撞倒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是一位老人。

那老人软的不像话,不像浑身都僵化了的老年人,倒像什么将要融化的腐尸。

他们把他裹身的被子撞散了,老人便哎哟一声跌在了长崎警察部的门口。

一个紧随老警部其后的警员无意中低头看了被他们撞翻的老人一眼,两眼一番,晕在当场。

老人的身体已经腐烂了许多,包括面部,也腐烂发皱,发黄的脓水在往下流淌,胸口的大洞都看得到了,是典型的死了好几个月的死人模样。

其他人被吓破了胆,争先空后地往外跑得更起劲了。

最前面的老警部,已经冲出大门跑到了下着大雪的街上。

只是,现在长崎的雪已经停了,乌云散开了,银月竟然现身在漆黑的天上。

明明是深夜,街上却显得热闹非凡,许多行人走在街上。

巡查长跑得匆忙,险些把一个行人撞跌倒。

她生气地说:“啊我的梳子,你这同志,干什么急匆匆的?”扶正了自己额头上的铁圈,“我的蜡烛都快熄灭了!”

老警部正要道歉,抬头一看,白衣女子,胸口挂着铜镜,口衔梳子,头戴铁箍,上面点着三根发着莹莹绿光的蜡烛,浑身阴冷,面色惨白,望之不似活人。

他身后,一个看见这一幕的后辈惨叫:“丑时之女!”

白衣女子含着梳子,却神奇地不影响说话。她看见了他们的警服,便不满道:“我们昨夜刚刚接管长崎,你们干警察的同志,要稳重一点。影响太差了,小心被长崎的群众投诉。”

语毕,雄赳赳,气昂昂地飘开了。

头上的三根蜡烛,一根火焰成镰刀形状。

一根火焰成锤头形状。

一根火焰烧成了一颗火焰的五角星。

饱受惊吓的几个人便举目望去。

午夜,月光下,积满大雪的街上。

有独眼的,拎木槌的巨人。

有姿态妖娆,却浑身上下只有一幅白骨的

还有人面鸟身,长着九个头的。

唯独几乎没有正常人。

远处,还有更多的奇形怪状的百鬼于雪夜,跋涉夜行而来。

街上的零散的妖鬼,便纷纷避让开来,围在路边向新来的大队伍挥手。

晕过去前,老警部看到了百鬼大部队里,飘着一面旗帜,大约是红色的。

红旗飘过夜色处,便积雪一霎时融化,似乎人间春回。

第一时间更新《文学入侵》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画壁

陈嘉上

重返狼群2

李微漪

林中迷雾

哈兰·科本

假如明天来临

西德尼·谢尔顿

波浪上的塔

松本清张

素书

黄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