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跪在明镜面前,见她伤心难过难以自控,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他伸出手来,想替明镜拭泪,却被明镜看见他的手,明镜哽咽着道:“让姐姐看看你的双手。”

明镜坐在竹椅上。

明台跪着,他把一双手缓缓递到明镜眼前,修长的手指上伤痕累累,断甲初生,像嫩嫩的芽,明镜的泪水直落,滴在明台的断甲上,明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明镜赶紧捧在手心里,问:“疼吗?”

“不疼。”明台忍着疼,笑道,“已经好了。”

“起来,起来坐着。”

阿诚赶紧替明台递了一个小凳子,让明台坐在明镜的膝下。阿诚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放下来,程锦云立即就配合地打开房间里的小灯。

昏黄的灯光下,明镜仔细抚看着明台的双手,她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叫明台把上衣解开来,明台不敢解,怕她看了会哭出来,笑着道:“没事了,都好了。”他愈是这样遮盖,明镜愈是要看。

明台只得解了上衣扣,褪了半截衬衣在臂腕处,借着昏淡的光线,明镜看见明台肌肤上斑驳的伤痕,她突然抱住明台,大哭起来,她用拳头砸他的肩膀。“我叫你读书,读书。我叫你好好念书来着。你个不孝的东西!你要死了,我怎么跟你死去的母亲交待?好好的,你怎么就也走了这条路?啊?你以为我疼你,你就骗我!你们都这样骗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很蠢啊?!死到临头!你想过姐姐没有啊?”她身心交瘁,积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她原本想好了,她要过来好好看看他,安慰他,疼爱他,坚决不发火,不哭。可是,一进门心就泛了酸,一看见明台的伤疤就彻底故态复萌了。

明镜就是一个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的人,一个不染沉渣的人。

明台见她这样伤心难过,满心都是歉意。程锦云被明镜的情绪感染了,也站在一边垂泪。明台握住明镜的手:“姐姐您别这样,您别哭了。我一看见您哭,我心里就难过的受不了。姐,你别哭了。”他乖巧地摇着明镜的双膝,还从口袋里递了一张手帕过去。

明镜接过手帕,揩了揩泪,道:“你看见姐姐哭,你心里就难受。姐姐看见你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姐姐该当怎样啊?”她恢复了一下平静。

明台低下头。

明镜抚摸着他的头发,明台索性就把头埋在她的膝头。

“黎叔说,过段时间就送你走。可是我,舍不得。你要是真的跟黎叔走了,将来咱们姐弟要是再见面,就难了。”明镜哽咽着,“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没想过要你去扛枪打仗。我总想着,护着你,不受战火的殃及,让你好好读书,做一个学者,或者,做一个科学家。”她说到此处,满脸的美好憧憬,“谁知阴错阳差……”

“姐,等抗日胜利了,我一定回来,好好孝顺姐姐。而且,我一定活着,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跟锦云结婚,为明家开枝散叶,我生好多孩子……”

听到明台的话,程锦云脸红晕了,阿诚从旁微笑着。

“不害臊!”明镜拨弄他的头,“你这样蠢,这样犟,现如今落得一身的伤、一身的病,人家锦云才不肯嫁给你呢。”

“她吃了我们家的茶,拿了我们家的礼金,她凭什么不嫁啊?”明台不依。

屋子里的人全笑起来,程锦云红着脸道:“他就会耍嘴皮子。”

房间里的气氛总算好转了。

明台问阿诚:“纸盒子里是什么?”

阿诚马上回答:“都是你的‘遗物’”。

明镜马上拿眼睛瞪他,阿诚恍然醒悟,在明镜跟前开不得这种“玩笑”,马上自己“掌嘴”,赔笑说:“该死,该死。我说错话了,小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

明镜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阿诚淡淡一笑,把纸盒子递给明台。

明台看盒子里全是自己当日被76号逮捕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打火机、香烟、领带夹、戒指,还有,那块王天风送自己的瑞士表。

明台略微低下头去,问:“大哥最近好吗?”

明镜道:“他有什么好不好的。”

阿诚道:“大哥其实心里挺挂念你的身体,但是,他不方便到这里来。他叫我给你带话,养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将来的事业。还有,大哥说,你‘遗’……”他把“物”字给吞了回去。“……你盒子里的那块手表,说,让你终生戴着,切勿遗失。”

明台心中大震。

他知道了,乱坟岗前,他杀死的依旧是自己的战友兼“恩师”。他们都是“死间”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明台眼睛盯着阿诚,阿诚看到明台在压抑怒火。

几人闲聊一阵后,明镜见明台头发有些脏,便提出要给他洗头,程锦云陪着明镜走进厨房去烧水。

待两人走出房门,明台脸色立即变了,他凶猛地一下将阿诚推到墙脚。阿诚一个没防备,险些没站稳。

“为什么?”

“明台,你别激动。”

“我的兄弟全都没了!整组人都死了!除了我……除了我,独活,我要知道为什么!”

“明台,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啊,全死了!”明台怒吼着,眼泪落了下来。

“整个事件,是‘毒蛇’和‘毒蜂’联合策划并执行的,明台,是王天风不守规矩,他做的决绝,没有退路了……我们没办法,眼睁睁地救不了……”

“我为什么还活着?啊?我宁愿死的是我!‘毒蛇’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给我死去的弟兄一个交代!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过,大哥所忍受的内心折磨比你不知道痛苦多少倍。明台,你是棋子,我承认,你是死棋!你要知道,大哥选择你做‘死棋’的时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死棋’?死棋都能走活,我的兄弟,我的半条命,为什么会死啊,你告诉我,真相!”

阿诚吼道:“真相就是第二战区大捷!”

明台呆了。

“明台,你别这样。”

明台彻底懂了。

“明台……”

明台的手渐渐松开,他用手捂着脸,难过地哭了。

阿诚也很难过:“明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结婚照”,递给明台。明台泪眼朦胧地接过照片,看见于曼丽和自己灿烂的笑容,明台的手抚摸着于曼丽的面颊,眼泪全落在照片上。

明台终于失控了,他失声痛哭。

明镜和程锦云听到了明台的哭声,两人不禁都心头一紧,赶紧放下水壶跑出了厨房。明镜一进来,看到痛哭的明台,心疼地叫道:“明台。”

明台没有应声,只顾哭着。

阿诚看看明镜和跟进来的程锦云,缓缓道:“没事,明台睹物思人……”

明镜向明台走过去:“小弟。”

明台手里攥着照片,忍着泪。

明镜把明台揽到怀里。

阿诚给程锦云使了个眼色,二人退了出去,带上门。

“小弟,你要是难过,你想哭就在姐姐怀里哭个够。”明镜抚慰着。

明台双手捧着照片,送到明镜眼前:“大姐,她叫于曼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一直以来,就很想见见我的家人,我也跟她说过,我会介绍我姐姐跟她认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着,泪水如注,转对照片上的于曼丽说:“曼丽,跟我大姐打个招呼,问我大姐好。”

明镜看着“结婚照”,猜出一点点:“小弟……”

“我在完成她的心愿。”

明镜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于曼丽的面容虽然已经被明台的眼泪湿透,但依旧可以看出那娇嫩模样,美丽大方。

厨房里,程锦云从阿诚手上接过温水瓶,程锦云道:“我来就好了。”

阿诚笑笑,没有推辞。“明台心地善良,为人耿直,就是多少有点任性,偶尔也会发发少爷脾气,以后,他有什么不是,总要你多担待。”

程锦云明白,这好似一个哥哥对即将远行的弟弟妹妹的嘱咐。

“明台在76号受过酷刑,身体上可能需要一段很长的恢复期,天气寒冷的时候,伤痛就会发作,烦你多留意,多照顾。”

程锦云点点头:“我知道了。”

“祝福你们,一路顺风。”

程锦云莞尔一笑:“谢谢你,阿诚哥。”

明台的情绪渐渐平复。

“姐姐还是想让你出国去读书,黎叔那里,姐姐去跟他解释。我实在是怕……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小弟。”明镜语重心长道。

明台安静不语。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已经为了国家出生入死、奋勇杀敌了。我们明家三个孩子,总要留一个下来……”

“大姐。”明台抽噎地叫道。

“嗯?”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的。大姐,我整组的人都为了抗战牺牲了,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大姐,我必须去延安,我必须要战斗到底!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会回来,守着家业,陪着大姐和大哥,好好生活。”

明镜听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意已决。她伸出手抚摸明台的面颊,伤心的泪水落下。

“大姐。”

“我知道,我是一厢情愿,我也知道,我劝不住你们,我就是傻得想留住你,明知是不能,却不肯死心。姐姐明白你的心,姐姐是舍不得……”说着,明镜的眼眶中又泛出泪花,潮热的温度灼烧着她的心,生疼。

明台看着姐姐,把头埋在明镜怀里。

程锦云和阿诚提着热水进来,明镜把带来的柠檬洗发膏打开,她是有备而来。一想着分别在即,就心酸欲碎。“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的坐着,我哼一声,你就能答应。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个战壕里厮杀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听不见了。”明镜叹道。

明台不敢回话,想着这一去路远山遥,要想回家真是做梦了,极其温驯地低着头,让明镜给他洗头。

“明台小时候最怕洗头,每一次桂姨把热腾腾的水一端上来,他便觉不妙。”明镜一边洗,一边跟程锦云说着话,“他手里无论拿着任何好玩具,都会马上丢掉,两只小脚急急风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鸡一样拎到热水盆前,他就会‘哇哇’的哭着跟我抗议。”明镜一边叙述,一边眼角泪光盈盈。

明镜手上全是洗发膏的泡沫,程锦云在一旁帮忙冲水。

“他每次受了教训,都会跟我保证,要做一个乖孩子,不淘气。可是,一脱离了我的视线,他就像野马一样撒了欢地乱跑乱蹦。楼梯上总能听到他‘咕咚、咕咚’滚下去的声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镜用梳子替明台梳理着头发。

“桂姨时常问他,你怕姐姐吗?他说,怕。桂姨说,姐姐打你吗?他用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她洗我头。”明镜说到此处,竟破涕为笑。

“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程锦云附和道。

“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镜想着想着,气又上来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头,明台叫着“疼”。

明镜嗔道:“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吗?”

明台不说话。

明镜的性子是一贯如此,时常反复。

已近黄昏,阿诚看看手表,晚上6点,心中有些着急,硬着头皮催促道:“大姐,时间不早了,咱们出来有3个多小时了,该回家了。”明镜懒懒地答应一声,“回去晚了,怕路上要戒严。”

“大姐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明台也劝说道。

明镜握着明台的手,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到了延安,有了新的人生,你要好好珍惜锦云,好好地生活。记住了,别担心大哥大姐,好好顾着自己。我总会想法子过了这一关。”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明台点头,不敢看明镜。

“你心里有家,惦着我们,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你知道,我舍不得!”明镜忍着泪,看得明台心里难过。

“不要送了,你要一送,姐姐就没法走了。”明镜站起身,含着泪硬了心肠走了。

阿诚示意程锦云安慰明台,随后,跟着明镜走出了房间。

明台呆呆地站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向屋顶跑去。

跑到屋顶上,明台看到明镜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抹着眼泪,阿诚紧随其后而去,他们都没有再回头。明台很想再叫一声大姐,却始终没有喊出口。

明台的心境凄凉,忽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揪痛得厉害。

“有你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安心。这就是亲情。”黎叔不知何时回来的,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道。

明台对黎叔,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敬畏。

“有人说,父母是你这一生最珍贵的人。对于我来说,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亲最敬爱的人。”

“父母给了你生命,他们给了你成长,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因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里在挣扎,他还没有想清楚如何面对黎叔。

眼前事了犹未了。

大约过了2分钟,黎叔沮丧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朝屋子深处走去。

明台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声,却依旧没有叫出口。

屋顶外,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开始肆意地扯开幕布,天要黑了。

监狱会客室里,汪曼春双眼布满了血丝,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整个人彻底沦陷、轰塌。

梁仲春拎着公文包衣冠楚楚地推门而入。

“你好,汪大处长。”

汪曼春很意外,抬头看着他,梁仲春在她对面坐下:“听说你想见冈田先生和明先生。”

汪曼春蔑视道:“你是代替他们来看我的吗?”

“不是。”

“我可没想见你。”

梁仲春啧啧道:“你怎么还这么偏激、固执,走到悬崖你还要往下跳的疯女人。”

汪曼春咬牙切齿:“我被出卖了!被设计了!被陷害了!我为皇军立过汗马功劳,我铲除了多少个抗日分子!日本人榨干了我的智慧,我的精力,我一切的一切,像扔一条狗一样把我给抛弃了!他们自己在战场上吃了败仗,把这一切归咎于我!可耻!”

梁仲春根本插不上话,只是看着。

“我知道你来看我的用意!你是特意来看我凄惨相的?我现在很惨,惨不忍睹,你满意了?”

梁仲春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递给她,慢条斯理地道:“看看这些文件,这些文件都是你蓄意伪造的。第二战区所有的来往密电,据查实,根本就不存在,是你一手策划了这个骗局。特高课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了结论。要么就是你太想往上爬,不惜伪造文件来加固资本,要么就是你已经彻底疯了。”

汪曼春瞪红了眼睛:“明楼呢?”

“关明先生什么事?”

“这一切都是‘毒蝎’设的陷阱。”

“‘毒蝎’明台已经被枪决了,你口说无凭啊。而且,你杀明台杀得如此之快,原本就是做贼心虚!”

汪曼春一下缩回去,怨毒地恨着梁仲春:“你们沆瀣一气,设了圈套来害我。明楼?明楼,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干了蠢事,我干了天底下最大的蠢事!我信任了一个全世界我最不该相信的人!他利用了我!”

“重要吗?”梁仲春把另一份文件放在汪曼春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让你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证明你伪造了情报,泄密给了重庆政府。我知道你是给人背黑锅,估计日本人也不会让你活得太久,早点认罪,早生极乐。”

“我要见明楼。”

“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私生活!没人会跟一个要死的人达成协议,没人会可怜你。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76号吗?”

“你渴望权利,你又有汪氏家族做后台。”

“我想成为新政府的栋梁,我享受杀人的过程,享受高高在上,受到人尊重和敬仰的感觉。你说对了,我喜欢权利,权利会激发人的潜力,我不会就这样默默死去,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汪曼春咬牙切齿,“你等着瞧。”

梁仲春沉默了一下,道:“你现在说什么都等于谎言,你我同事一场,劝你早做了断,免得活受罪。”

汪曼春冷静了一下,拿起笔来,签字。

“这就对了。”

“同事一场,让我自行了断吧。”

梁仲春想了想,站起来拿走了文件,他伸手跟汪曼春握手,汪曼春的手上拿到了小半截刀片。

“谢谢。”汪曼春笑笑。

“我还有很多棘手的事要处理,首先就是要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梁仲春出门的一瞬间,回头道,“我会替你料理后事。”

汪曼春不屑地冷笑。

阿诚开着车,载着明镜从石库门出来,很快开上了大街。一路上,明镜都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渐渐冷静。

汽车开进明公馆。

明镜看到小楼里灯火辉煌,可心里却是空空的。阿诚停放好车,追上来:“大姐,您,您能让大哥回家吗?”他怯怯地看着明镜的脸色,等待回复。

明镜反问:“他有家吗?”

阿诚有些尴尬。

“大姐,大哥真得很累。”

“那是当然,他天天都在算计人,连自己亲人的性命都拿出来赌,他能不累吗?你去告诉他,他别想就这么过去了,我说过,我决计不会饶他!”

“那,大姐,您,您到底要大哥怎样啊?”阿诚有些着急。

“怎样啊?我不敢把他怎样!我倒要问他,想怎样!”明镜赌气地向前走去。忽然,她一愣,明楼精神抖擞、衣冠楚楚的就站在门廊下。

明楼笑盈盈地叫了声:“大姐。”

脸皮够厚,明镜想。她站在那里,看见阿诚从草坪走上台阶。转对阿诚,厉声厉色道:“谁放他进来的?你们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吗?”

阿诚心虚,不敢吱声,当即在台阶前跪下。出来迎接明镜的阿香,被明镜的疾言厉色吓得往后一缩脖子,在客厅里忙碌的桂姨也安静了下来。

明镜冷笑连连:“谁要是不想干了,谁就尽管跟我对着干。”

“大姐!”

“明长官,您没走错了吧?不,是您肯回来了?小老百姓有失远迎啊。我记得一个多月前,我给您的办公室打电话打得翻天覆地啊,您都没回一声。明长官,您日理万机啊,勤政爱民啊,明长官!”

“大姐。”

明镜向前走去,明楼跟上她的步伐。

“别跟着我!我看不得你耀武扬威的样子!”

“大姐,您受苦了。”明楼看着明镜的眼睛说。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明镜居然一下就哑了。

“我知道,您受了很多苦,我也很苦。没人倾诉,没人理解,满腔的委屈一腔的痛。”只这一句话,瞬间就把自己和明镜的心境巧妙地调换了。

明楼语气笃定:“您知道吗?姐姐,有许多劫数是无从把握的,某些事情,我根本就没有可回旋的余地。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姐,我们谈谈。”

“你要不怕被我打残废,你就跟我进小祠堂,我们有话当着爹娘的面说。”

“好。”明楼道,“您放阿诚起来吧,我回来,他并不知情。”

“阿诚也做了新政府的长官吗?”明镜问。

明楼哑口。

“那就是还没在新政府混上个一官半职了!我就拿他杀杀明长官的锐气,怎么啦?!”

所有的人都畏惧地低下头去。

“明长官,小祠堂,你进还是不进?”

明楼朗声道:“进!”

幽暗的小祠堂,明镜注视着明楼,质问:“你怎么不说话?”

明楼站在小祠堂门口贴着门注意倾听着门外的声音,安静。

明楼依旧没有说话,走过来拉住明镜的手,道:“大姐,我们进密室。”他也不等明镜表态,直接按动按钮,打开密室的门,拉着明镜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明楼打开电灯,小祠堂的方桌上供着明家祖父母、父母的灵位。台布有些落灰,似乎已经很久没人进来打扫。

明楼几乎用力将明镜推送到椅子上坐下,道:“大姐,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超过半小时,就会引起‘孤狼’的怀疑。在这半个钟头里,我希望您能平心静气听我说,并且,记住我所说的一切。”

明镜睁大眼睛,有点懵,问道:“什么孤狼?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只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明长官,你要觉得到了这里,你还要撒谎的话……”

“明镜同志!”明楼严肃道。

明镜顿时呆住。

“明镜同志,我现在代表中共中央南方局特派委员跟您谈话。”

明镜看着他,脑海里处于抽了真空的状态,空白一片。

“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您很难接受。”明楼略作停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缺了角的法币,“这是南方局董书记交给我的缺角法币,那块撕下的一角,在您这里,您可以核对。”

明镜僵硬地站起来,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小方桌下的夹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角法币,二者合一,的确是一张完整的钞票。

“你到底是什么人?”明镜问。

“我是您的家人,姐姐。”明楼迅捷掏出打火机,当着明镜的面焚毁了那张法币。相当于,当场毁灭能够指证自己的一切证据。

明镜觉得头疼、眼花、四肢乏力,眼光像一片薄凉的刀片刮在明楼的脸上,仿佛此人完全陌生。

“你骗了我多少年?一次又一次?”明镜终于开口质问,“你们一个个都欺骗我,我却一个都不舍得抛弃!”

“大姐,先有国后有家。”

“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失家’的女人?二十年前我曾有过一段良缘,是我自己为了家庭选择放弃,我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和奋斗的信仰。可是,我不能放弃两个兄弟,我不能甩手而去。我守着家和业,终身未嫁。我抚养你们,家和业始终要交给你。而明台,我想给予的是幸福生活,无忧无虑,我甚至连生意场上一点点生存技巧都不肯教他,不想让他变得有一丝一毫龌龊、算计。到头来,该读书的去了战场,该算计生意的在算计人的‘身家性命’。家和业,在你们眼里分文不值。早知如此,我……”

“不是的,大姐。”

“不是什么?我苦心经营的一个家,现在已经四分五裂。明台离我而去,除非战争结束,他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家。而这个家,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可用可弃的棋子。你居然一直就知道我是谁,而我对你却一无所知。就算是到了现在,我依然分不清你是妖是魔是人还是……”明镜又停顿下来,她恨自己,恨自己连一个“鬼”字都忌讳地不敢说出来,她害怕有一天真的失去。

“大姐。”明楼双手握住明镜的手,靠着她的双膝蹲了下来,用尽全力地控制明镜激动失控的情绪。

“大姐,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我们的确欺骗了您,但是我们是有苦衷的。”

“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什么人?如果,你这位超然的棋手一招失手,棋局适得其反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

“有过。所以,我很内疚。”明楼的眼里隐隐闪烁着泪光,“我错了,我知道,自己很久以前就错了。对于姐姐来说,我是情理双亏的人。”他低下头,屈下一膝,调整了一下讲话的节奏。有的时候,他恨自己每次讲话都在思考,从无真性情流露,他深知习惯成自然,他并非刻意为之,但是,在明镜的眼中,真的太虚伪,太假,太可恨。他自己无力纠正,恨自己心态过于保护自己,心理已经很不正常。

“姐姐孤独,痛苦。二十年前姐姐放弃了唯一一次‘真爱’,为了把我和明台养大,您牺牲了应该属于您的爱情生活。您苦心营造的一个家,被我们给打碎了。因为,国碎了,家碎了,您的心也碎了。血与火锻造了我们的坚强,我和明台都是军人,军人是国家的脊梁!我们无愧于家国,无愧于军徽,我们唯一愧对的就是姐姐。”说到此处,千不该万不该,他居然下意识地去看手表,刚刚动了情的明镜一下就心火直窜。

“知道你为什么让我嫌恶吗?你回家,你诉苦,你认错,你不是屈服于亲情的压力,你是带着任务来的。你跟明台比起来……你?”

“明台让您怜爱,是因为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对于亲情、爱情,甚至信仰,他都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没有。”明楼必须要快刀斩乱麻了。

果然,明楼的这句话打乱了明镜的思想,打乱了明镜要质问他的次序。明镜的思绪跳跃、混乱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明楼站了起来,很严肃,很着急地说。“大姐,您听我说,日本人有一列火车满载着三十节车厢的生铁要开往满蒙,这批物资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南方局经研究决定,在上海火车站实施‘越轨’方案,将这批货运往第三战区皖南。”

明镜愣愣地看着明楼,终于平静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您设法上那辆列车。”

“那是货车。”

“不是货车,日本人怕路上抗联打这批物资的主意,用的是普通列车,前面的车厢还载有日本华侨。押运物资的日本宪兵都化装成乘客,但是他们身上都有武器,列车一旦遭到攻击,他们就会大开杀戒。我们的目标就是将后面装载生铁的车厢脱钩,尽量保住车上的旅客,尽量不惊动车上的宪兵,把行动连带损失降到最低。”明楼看看表,加快语速,“您将以带着明台骨灰回苏州安葬为由,登上那辆列车,我会安排阿诚以护送您为掩护,带一组小分队上去。”

“明台会上车吗?”明镜突然插话。

“会,他和黎叔那一组的任务是配合小分队,将列车开往第三战区。”

明镜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大姐,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提醒您,桂姨是日本间谍。”

“什么?”明镜的眼珠子瞪圆,张着嘴,难以置信。

“但是,我们现在得留着她,您还得带上她一起上火车。”

“为什么?”

“她的身份,就是掩护我们上车的一张‘无形通行证’。您切记,上了车就听阿诚指挥,他会保护您安全抵达苏州。”

“桂姨呢?”

“阿诚会牢牢控制住她,到了苏州,我们会解决她。还有,为了把戏演足,我请大堂哥在白云观为明台打醮三日,大姐您一定要去哭一次丧,记住带着桂姨,只有这样,您才能名正言顺抱着骨灰盒上火车,您上去了,阿诚的小分队才能上去,这才是关键。”

明镜听明白了,点点头。

“大姐,我得走了,咱们姐弟之间的不和睦还得接着往下‘演’。等您下次回来,明楼再向您请罪吧。”

明镜冷笑:“你还知罪么?”

她这一冷笑,明楼倒放心了,这证明她又恢复了大家长的状态,证明她并没有被一系列的“欺骗”行径打垮。明楼笑起来,道:“大姐就是大姐,有气度,能包容,我真的是由衷佩服。”

“呸!下次回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永远不再弟弟们面前落下风。

“那我就先撤了。”

“滚吧。”

明楼站起来,打开密室的门,请明镜出来。

姐弟二人走到小祠堂门口,明楼忽然对明镜做了一个“按捺住性子”的小暗示。

明楼大声道:“大姐!您为什么这样顽固不化呢?明台是捡来的孩子,我才是您的亲弟弟!难不成,他有什么特殊来历?让您这样费劲心思,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明镜虽然知道他做戏,可是那一句“他有什么特殊来历?”摆明了讽刺自己是否行为不端。明楼撩拨人心火的本事,可谓得心应手,明镜刹那间一股气凝上心田,狠狠地给了明楼一记耳光,打得他口角顿时溢出血丝,步履踉跄。

明楼顺手打开门,显得很是狼狈,说:“我真怀疑,您是否精神出了问题。”说完,飞奔而出。

明镜此刻醒悟过来,捶胸顿足地哭起来,追了出去。

明镜顺着楼梯追下来,边追边喊着:“明台,我那可怜的小弟。明台!你们把小弟还给我。”

桂姨赶紧上前搀扶明镜。

明楼一边跑下来,一边擦拭口角边的血迹,走到门廊下,对仍旧跪在那里的阿诚道:“我们走!”

阿诚会意,从台阶上站起来,跟随明楼直下草坪。

明楼上了汽车,阿诚立即开车驶离明公馆。身后是明镜的哭声和稀里哗啦砸碎餐具落地的声音。

大姐开始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自己了,配合有效,明楼心中掠过一丝暖意。这么多年,这么多重身份的自己,终于被爱自己、关怀自己的亲人彻底接受了。

他心尖泛着一丝酸楚。

不为外人所知。

明堂抱着骨灰盒,走进来。

明镜坐在椅子上,伤心地哭着,一想到明台跟自己分别就哭个不止。

桂姨暗中观察着,也劝说着。

阿香哭得最惨,哭得心都碎了,弄得明镜怕阿香哭坏了,又把阿香抱在怀里哭。

“大小姐已经够伤心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啊。”桂姨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明堂含着泪道:“大妹,明台的后事我已经替他办了,你就放心吧。世事无常,你多保重。”

明镜抱住“骨灰盒”,泪如泉涌:“明台啊,你怎么舍得姐姐啊,明台。”

阿香痛哭道:“小少爷,我不相信,小少爷不会死,我不相信……”

明镜听了这话,反应有点不灵,还是桂姨制止了阿香,不准她胡说八道。

“依我说,叶落归根,明台的亲娘不是埋在苏州吗?不如,就把明台送回苏州吧,就埋在他亲娘旁边,母子也算团圆了。”明堂建议道。

明镜流泪答应着。

“有什么要跑腿的事尽管吩咐我,我一定尽力做好。”

明镜带着哭腔道:“谢谢大哥。”

“过几天,我有趟车去苏州,到时候,我通知你,你好好保重。”彼此都是一家亲族,便不再深说下去了。

明公馆内哭声哀哀。

某天深夜,阿诚跑进办公室,急道:“出事了。”

明楼一怔:“怎么了?”

“汪曼春越狱了。”

明楼震惊,猛地站起身:“怎么做到的?”

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骤响。

两人对视一眼,明楼接起电话:“喂。”

“你好啊,师哥。”汪曼春语气中冰冷,“干得真漂亮,我真没想到啊,你竟然会是一条毒蛇。”

“你想怎么样?”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很好奇吧,见了面,我们会说什么?”

“你就是一条丧家犬。”

“说对了,狗急了还要咬人呢,对吧?我的好师哥?”

明楼突然紧张起来。

电话里,汪曼春继续道:“你等着我,我就来了。”

“汪曼春!”

“结束了。”

电话突然被挂断,明楼感到了事态的严峻。

“大姐在哪?”明楼问。

阿诚脸色骤变:“我马上回去。”

“带上人,带上枪。”阿诚像风一样地奔出门去,明楼又拨通了电话,“给我接明公馆。”

街角电话亭,汪曼春裹着一件风衣,戴着一顶帽子离开,身后是一盏晃悠悠昏黄的路灯。

电话亭里“窟通”一声,一个被杀了的男子栽出街面,横尸长街。

汪曼春头也不回地走着,她从一个钱包里掏出所有的钱,然后随手将钱包扔掉。钱包掉落在街沿上,沾了灰。

2个小时前,黑黝黝的狭长通道,一个戴着军帽,帽檐几乎遮盖了半个脸的“日本宪兵”背着长枪走来。汪曼春步履不急不缓,走得非常自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太熟悉特高课的监狱,所以七拐八弯的通道,并没有难倒她。一个日本宪兵迎面走过来,汪曼春跟他面对面的走过去,全无察觉。

汪曼春趁着月色走出来,直接上了一辆军用摩托车,踩了油门,开出了监狱大门。大街上,汪曼春开着军用摩托车全速前进,摩托车的车轮摩擦着地面上的石板,声音尤为刺耳。

这个策划周全的“越狱”计划,来自于高木与汪曼春的一场秘密谈话。

“你找我?”这是高木来探监的第一句话,不咸不淡。

“帮帮我。”

高木冷酷道:“帝国因为你的错误情报,牺牲了很多战士!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想想你会被怎样处死。”

“求求你。”汪曼春狼狈地请求着,“这绝对是一个圈套。”

“你求我帮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会给你一个最真实的答案,找到真正的毒蛇!我会让你听到一切,甚至听到死而复生的人的声音。”

高木有所触动:“什么意思?”

“放我走,我会告诉你。”

高木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她。

“我必须有行动的自由,才能告诉你真相。”

高木机械道:“不行。”

“你好好想想,我会让你得到荣誉和权利,还有目标,真正的目标。你帮了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为你卖命。”

高木仍旧一副僵硬的表情:“不行。”

“在目标确定之前,你永远都不会被发现,谜底一旦揭开,也许将来的特高课就是高木君的天下,而我,可以在高木君的旗下重获新生,考虑一下。”

高木神秘莫测的表情,一字一顿清晰道:“不,行。”

汪曼春驾驶摩托一路狂奔,回想着和高木的对话,心中愤恨道:“只要我能出去,剩下的我自己干!”

她身后,传来一片枪火声……

汪伪军事情报科、76号梁仲春等人全都挤在会议室,为汪曼春越狱一事,每个人都眉头紧锁。

“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汪曼春有可能是重庆政府的一名重要人物,她的越狱,很可能跟重庆分子有关,她现在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荡,危害我们新政府每一个官员及家属的人身安全,我们必须抓住她!”明楼道,“抢在她还没有来得及造成危害以前。”

“汪曼春此人极其自负,工作上和生活上向来都是独来独往,所以,她一旦脱钩,很难找到她的踪迹。我倒希望她有自知自明,就此消失。”梁仲春附和道。

“她不会走的。”明楼叹道,“你不了解她,她会竭尽全力以死搏生。”

梁仲春紧张起来。

“不仅如此,我还怀疑有人在幕后操纵着一切。我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更不能大意轻敌。”

“那要看她第一个攻击的目标。”

明楼一声叹息:“我宁愿她来找我。”

汪曼春坐在街边的小吃摊上吃着馄饨,警哨声传来,警觉地拉上风衣拉链。

几名警察从街边跑过。

汪曼春放下碗筷,站起来,走向夜幕底。

阿诚带着几名保镖冲进明公馆,阿香吃惊地看着他们。

“大小姐呢?”阿诚急问。

阿香有点结巴:“在,在,房间……”

阿诚甩开阿香,径直跑上楼,几名保镖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阿诚几乎是把房门给撞开的,桂姨正在服侍明镜喝莲子羹,明镜猛地抬起头看着阿诚。

“大姐。”阿诚有些气喘。

明镜疑惑:“怎么了?”

阿诚用手一挡身后的保镖,把其他人都关在了门外。

“大姐,汪曼春越狱了。”

明镜脸上的表情嫌恶多于惊诧,桂姨低着头,几乎没有表情。

“她害死了我的小弟,于今是不是还要来害我啊?我不怕,她敢来,我一枪打死她!”明镜道。

阿诚一脸担忧:“大姐最近还是不要出去了,避一下锋芒。”

“我怕她!我光明磊落,活得心安理得,她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才要避一下才好,大姐,汪曼春想伤害大姐,无非就是想控制住大哥。大姐安全了,明家全家才能安全。”

这话中有话,明镜听明白了,嘴里哼了一下,恨恨道:“我知道了。”

“汪曼春没落网这几天,我会安排一些人手在家里保护大姐,大姐也暂时不要出门。”说完,阿诚准备离开房间,又转身对桂姨说:“妈,这几天要您多费心,千万不能让大姐落单。”

桂姨点头道:“放心。”

明镜心里有数,眼睛里却全是不屑,淡淡的没有光彩。

明楼继续说道:“汪曼春的行事风格是有仇必报,雷厉风行,所以,她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爆炸,而且,她的爆炸源会是我们各位的后院。”

“我已经把手下全都安排出去了,撒网追捕。明先生放心,她没有武器。”

“她没有武器,所以她会去找武器,她会去哪里找?她还有可能会找辆车,武器,汽车,钱,什么地方兼而有之?”

“76号她不敢去,去就是自投罗网。武器和汽车,我家?”梁仲春的脸色陡变,突然煞白,“我……我家?”

明楼一脸严肃:“有可能。”

梁仲春急忙转身就跑:“来人,快,去我家。要快!”

夜凉如水,月色斜照入窗。一只手轻轻推开了房门,黑影往前走着。

大床上睡着一个女人,汪曼春走过去,用手一下卡住女人的脖子,女人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她一刀片切断了动脉,血喷溅出来。

汪曼春打开水龙头,洗手,水池里一片血污。汪曼春把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水喷在脸上,让自己彻底清醒一下。抬起头,汪曼春看了看满是水珠的镜子,伸手拿毛巾擦了擦,镜子里的她显得很憔悴,不像是一个杀人犯,活像一个吸了鸦片膏的病秧子。

汪曼春关掉水龙头。

水池里血污尤未冲净。

汪曼春走进一间屋子,打开灯,屋子里一片明亮。她打开抽屉,搜寻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很快,找到了一大叠钱。

汪曼春继续在房间里寻找保险柜,终于被她发现隐藏在化妆台背后的保险柜。试着打开保险柜,却没有成功。

大街上,76号的警车一路拉着刺耳的警报狂奔着,梁仲春开着车风驰电掣般冲向黑幕底。

保险柜终于打开,汪曼春拿出一把手枪,子弹满膛。柜子里还有一台新进口的德国造录音机,她又把录音机给拿了出来。

随后关上保险柜,打开大衣柜,迅速地换了一套衣服。

汪曼春把德国造的录音机放进一个旅行袋里,拎起旅行袋,随手在梳妆台上拿走一把车钥匙。

梁仲春家门外,汪曼春发动汽车驶出。此时,梁仲春也到了家门口,带人守着。

汪曼春一踩油门,冲过去,直接把一名特务给撞飞,梁仲春当场挂翻在地。另一名特务鸣枪示警,汪曼春开枪还击。

一片枪火声中,汪曼春驾车逃离。

梁仲春冲进房间,看见一片狼藉,如夫人死在床上,那半截刀片闪着刺目的寒光,双腿一软,没站稳。

特务一把扶住他,梁仲春咬牙切齿:“汪曼春!”

“梁先生,梁先生,要不要马上通知明长官?”

梁仲春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拿起电话才发现,电话线已经被剪断。

“你马上开我的车去政府办公厅,告诉明长官,汪曼春狗急跳墙,杀了我的二太太,要他小心防范。命令76号全体出动,一定要抓住这个疯女人!”梁仲春气急败坏地叫着。

“是。”小特务转身跑出房间。

黎叔打开木柜门,正准备拿一套茶具时,突然发现有一个小格子没有关紧。他打开格子,看到“全家福”的相框被人动过,心头不禁一颤,隐隐感觉明台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正思忖着,明台突然推开门,手里拿着衣架。黎叔一惊,手上正捧着“全家福”的相框,明台心里一乱,进退两难。

房间里气氛顿时静默下来。

明台终于开口:“那个,我,把衣架放回来。”说完,把衣架放到木柜的格子里,看着黎叔手里的相框,问道:“你太太?”

黎叔点点头,索性把相框正面对准明台的眼睛,道:“还有我儿子。”

“他叫什么?”

“谁?”

“您……妻子?”

“许娟。”黎叔道,“儿子叫黎家鸿。”

明台的头一阵阵“嗡嗡”作疼,眼睛发酸,但是仍然强忍着。

黎叔把相框包裹起来:“我非常爱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妻子去世很久了,可是,我总也忘不了她,总觉得她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孩子在哪里?”

黎叔头也不回地道:“在我心里。”他把包裹好的“相框”又放回原处。

“当初为什么不找他?”

“为了工作。”

“工作比儿子还重要吗?”

“有时候是的。”黎叔顿了顿,“还有,我怕自己的出现会害了孩子。孩子是我的软肋,我想让他活着,平安快乐。”

“如果他不平安快乐呢?”

“我承认,我在赌博,我赌收养他的人家善良慈悲。”

“赌赢了。”

“是。”黎叔终于直面明台的质疑,“我很在乎我的儿子,他在我眼里是至爱至宝,与众不同。”

明台心里忽然有点别扭:“你不用跟我解释的。”

“你不用躲着我。”

明台内心有些自惭形秽,毕竟生父在前,自己假作不知。生性善良又感性的明台,对渴望已久又极其陌生、模糊的父子情,难以自处。

“我知道你知道了。”黎叔理解,但也落寞。

明台看着黎叔,不知如何安慰。

“你别有什么压力,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我不会奢求一个……我二十年不养、二十年不见的孩子会认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孩子,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

明台潜在地认为自己“不孝”,慢慢放低了姿态:“我知道自己应该珍惜、感激,我一直以来总在问、总在求,我没见过父亲,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什么喜好,什么脾气,我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他。求不来的福一下来了,我,我真的很想……但是,我……”

“明台。”

明台的眼泪窜到眼眶里。

黎叔把失而复得的儿子抱在了怀里,什么也不说了,明台的泪水洒落到黎叔的肩上。

“千难万险,你都闯过来了,就像你说的,求不来的福也一下来了,还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呢?没有了。”

灯光下,明台倍感亲情的温暖。

阳光下,房间里一片惨白,梁仲春呆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灰和烟头。门外传来汽车声,几名小特务守在外面,阿诚走进来看到现场的惨状,惊呼:“天哪……”他看看墙壁上溅的鲜血和床上躺卧的死尸,又看看梁仲春,喃喃自语道,“真不敢相信。”

梁仲春脸色苍白,几乎没有血色,有气无力道:“我自作自受。”

“什么意思?”

“那半截刀片是我给她的。”

“谁?”阿诚一下反应过来,“你是不是疯啦?汪曼春是一个疯子!她是一个没有底线的疯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可是比谁都清楚啊。”

梁仲春不想再听,吼道:“够了!够了!”

阿诚不再说,把注意力移到观察房间的摆设中,问道:“丢了什么?”

梁仲春缓缓地抬起头看看,说:“一台刚进口的德国造录音机。”

“她拿录音机做什么?”

“她有病!”

“还丢了什么?”

“一把手枪,一辆车,一些钱,一条命。”

“你还好吧?”

“死不了。”

阿诚在梁仲春身边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安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梁处长,节哀顺变。”

“我给她刀片,是她求我的,她要自行了断,一场同事,我就……”

阿诚淡淡道:“你早就准备好的吧。”

“我活该,对吧。”

“你也不想的。”

梁仲春深吸一口气,看看阿诚,想起了什么:“明公馆怎么样?”

“我加派了人手。”

梁仲春似是放心地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明公馆,留声机里传来京剧的片段:“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明镜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看着报纸。

“大小姐,苏太太说跟您约好了喝茶,说是已经派车过来接您了。”桂姨道。

明镜愣了愣:“是吗?忘了都……”

“您不是叫我替您记着吗?是上个礼拜日约的。不过……”

“不过什么?”

“外面全都是76号的特务,大小姐还是留在家里保险,不是说汪曼春越狱了吗?”

明镜冷“哼”了一声:“是不是她汪曼春一日不落网,我明镜一日不得出门?叫阿香来帮我梳头。”

这时,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桂姨朝外望了望:“好像是车来了。”

“叫司机等着。”

“多带几个保镖吧。”

明镜想了想,没有理会。

趁明镜上楼换衣服的时间,桂姨迅速地拨通了一个电话,悄声道:“对,她就要出门了,你看着办。”说完,挂断了电话。

汪曼春的越狱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每个人都小心地对待着,可此时的汪曼春身在何处无人知晓。对于她疯狂的行为,明楼向高木等人分析着,“特高课的监狱向来以铜墙铁壁而自诩,还没有嫌疑犯越狱成功的先例,这只能证明一点,汪曼春不仅狡猾,她一定有帮手。”众人神色各异,明楼道,“最后一次跟汪曼春接触的是76号的梁仲春,时间大概是昨天下午5点钟。在特高课监狱的会客室,他们谈了大约10分钟,3个小时后,汪曼春越狱了。而且,就在当天晚上,汪曼春潜入了梁先生的家,杀害了梁先生的如夫人,手段异常残忍。”

高木愤慨道:“是在我监管下出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抓捕汪曼春!”

“有狱警受伤吗?”明楼问。

“狱警被杀害了。”高木回道。

“汪曼春越狱,杀害了梁先生的家人,76号人人自危,整个节奏都乱了。”朱徽茵接口道。

阿诚推门而入。

明楼头也没抬,问:“怎么了?”

阿诚答道:“冈田先生来了,从南京特意赶回来了。”

明楼和高木同时抬头,明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高木,问道:“在哪?”

“第二会议室。”

“我马上过去。”说着,走出了会议室。

见到明楼,冈田芳政直言问道:“怎么样?明楼君?”

明楼叹了口气:“很棘手,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相关线索。”

“汪曼春除了是第二战区重大泄密事件的嫌疑人,她还掌握了很多皇军谍报系统的机密,这个人必须马上铲除。”

“我会调动一切资源,连黑白两道全算上,一定会找到她!”

冈田芳政皱着眉头:“她为什么要杀梁仲春的女人?”

“我只能说,她已经变成一个失了控的疯子,现在已经基本确定她一直在跟重庆政府合作,长期出卖皇军的军事情报,谋取暴利。”

“抓到她,不计死活!”

“是!”明楼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冈田芳政看出他的疑虑,问道:“明楼君?有什么顾虑?”

“我觉得汪曼春越狱不是突发事件,而是有预谋的一次脱狱。”

“你的意思是?”

“有人认为汪曼春做了您的替罪羊,想替她出头,拖您下水。”

“谁?”

“我正在查。”明楼小心翼翼道,“您要有思想准备,很可能是您身边的人。”

冈田芳政眉头紧锁,压制着内心的愤怒:“明楼君,你一定要把这个在我背后搞鬼的人找出来,我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明楼肯定道:“我会让他们自食其果的。”

汪伪政府办公楼外,高木缓缓走下台阶,摆手示意一名日本特务过来附耳低声道:“汪曼春志在必得!我们就帮她一步到位。”

特务立正应着。

高木道:“行动必须严格保密,包括对冈田课长,也不能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

“嗨。”特务应和。

“行动吧。”高木看看手表,嘀咕了一句,“时不我待。”

明台探进房间,看见黎叔正在和程锦云说话。“我们走了以后,会有人全面接替我们的工作,这房子可以留给下一组。电台和密码同时移交。”黎叔吩咐道。

程锦云道:“是。”

“我们要做足出发前的所有准备。”

“枪和手雷都预备好了,放在老地方。”

“去看看。”

明台逮着机会了,道:“我也去。”

黎叔抬头看看他,否决了:“你不能去。”

明台坚持:“我对验收武器最在行。”

“你现在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我不希望有人在大马路上看到亡者归来。就这么简单。”

明台恳求地:“我很久没出门了。”

黎叔态度坚决:“不行。”

“我戴帽子,围上围脖,我还有墨镜……”

“不行。”

“我想出去透透气!”

“不行。”

“黎叔!”

“这是命令。”

明台很郁闷。

黎叔道:“这不是我的决定,是组织上的决定。在没有离开上海前,你必须呆在联络站里,哪里也不能去。”

明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算妥协了。

程锦云笑笑,道:“你想买什么,告诉我,我都替你买回来。”

明台一撇嘴:“我想买自由的空气。”

程锦云道:“到了延安,就自由了。现在委屈一下明少。”

明台不受哄,不高兴。

黎叔道:“我去拿外套。”说完,转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明台和程锦云。

“你跟黎叔相处的怎么样?”

“还行。”

程锦云追了一句:“还行?”

明台聪颖:“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程锦云聪明:“你在在意什么?”

明台道:“啊?”

“在意你哥哥、姐姐,是吗?”

“你全知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你做得对,一切都是情有可原。对黎叔是,对你大姐也是,他们都舍不得你,你对他们非常重要。”

明台低下头:“我是不是很不孝?明知生父是谁,我不肯相认,就算我要认他,我想也得我大姐同意,但是,大姐一定会很伤心,我其实不愿意我大姐知道我找到父亲这件事,我想永远瞒住她。锦云,我不想让大姐受一丁点委屈。”

程锦云道:“我懂。”

“我认为我是对的。”

“但是,你心里不好受。对吗?”

明台点头:“对。”

“别责备自己,明台。你已经非常非常孝顺了,你敬着他们,所以怕伤害到他们。”

“锦云,你替我多照顾着黎叔。”

“明白。”

正说着,黎叔走下楼来:“锦云,我们走吧。”

程锦云应声。

“明台,你晚上想吃什么?”

明台爽快道:“炖乳鸽。”

“好,今天晚上黎叔亲手给你炖汤喝。”

明台点头。

程锦云对明台道:“走了。”

“早去早回。”

门关上,明台呆呆地看着那扇关闭的门。

一名送报纸的工人骑着自行车,行进在四通八达的小巷里,朝着各个订户投递着报纸。自行车一路穿梭而去,铃声清脆。

明楼把报纸扔在办公桌上,怒砸着桌子,吼道:“谁把消息透露出去的?!简直不知死活。”

阿诚看着报纸标题“76号汪曼春成功越狱”,说道:“这一定是特高课里的人干的,一定有阴谋。”

明楼隐隐感觉到危机:“不太对劲。”

“大哥?”

“汪曼春决不是单打独斗,她有帮手,我们必须跟上她的节奏。”

“她会做什么呢?大姐已经严密保护起来了,而且,为了预防万一,我请苏太太出面,今天下午接大姐去苏家,然后秘密保护……”

“打电话给家里……不,不,我们干脆回家一趟……”明楼有些慌乱。

“大哥,您现在跟大姐是水火不容之势,您现在回去,大姐的戏一定演砸了。”阿诚劝阻道。

“对。冷静点,冷静点。”明楼意识到自己的不冷静,尽量克制着,坐下来慢慢想着,“汪曼春拿走了一台录音机?”

“是,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她的目标一定是我。”明楼分析着,“她曾经比任何人都盲目地相信我,她想‘沉冤昭雪’。一台录音机,哼,只怕是帮不到她了。”

“大哥?你清楚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了吗?”阿诚问。

“汪曼春想要我开口,不是绑架大姐,就是要捉住明台。她太了解我了,也太不了解我。”明楼幽幽叹息一声,心里百味杂陈。

阿诚越想越不对劲:“不对。大哥,这报纸一定有预谋,阴谋已经开始了。明台要是看见这份报纸,他担心大姐,难免会做出傻事来。现在明公馆里里外外全都是保镖和76号借调的特务,要是有一个看见他……”

明楼倏地站起来:“你赶紧回去,决不能让明台露面。”

“是。”

明台喝着牛奶看报纸,突然,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报纸的一条新闻:“76号汪曼春成功越狱”,倏地站起来,惊慌地呢喃道:“大姐?”立即扔下报纸,换上一身学生装束,戴了帽子,压低帽檐,检查枪械,子弹夹,藏好手枪,藏好钢爪等行动工具,所有动作一气而成,转身出了门。关紧门后,左右看看环顾了一阵,两手往衣兜里一揣,低着头,在阳光下走进巷子,顺了一辆自行车,骑上车,飞快地向明公馆的方向而去。

然而,此时的明公馆已经被汪曼春带着特高课宪兵包围,枪声大作。

桂姨刚跑到门廊,被汪曼春一枪托砸倒在地,阿香要保护明镜,汪曼春一枪打穿了阿香的肩膀。

血溅了出来,阿香惨叫着。

明镜惊呼:“阿香……”

汪曼春冲进屋子。

明镜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局面知道事态严峻,却一点也不畏缩,正面开枪对敌。

枪声一过,汪曼春一枪打落了明镜的手枪,用手扯下了面罩阴冷道:“你好啊,大姐。”甩手砸了明镜一枪托。

明镜双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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