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库在府邸的二楼。波惠打开门:“请进。”

其他人跟在其后,伯朗也走了进去。

环视室内,伯朗不由得倒抽了口气。约四十八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一整排直通天花板的架子。架子的大小、深度各不相同,有的架子是用来放书的,有的架子上放着大概是用于保存美术品的箱子。

“这个,可以给我看看吗?”隆司似乎一眼就发现了什么,手指向架子。那里放着一个大约四十厘米高的桐木箱子。

“请等一下。”

波惠打开一旁的抽屉取出白手套。

“请小心轻放。”她说着把手套递给隆司。

“那是自然。”隆司说着接过手套。

把箱子放在房间正中的长桌上以后,隆司慎重地打开了箱子,然后“哦”地惊呼出声,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配色十分华丽的罐子,表面上排列着仿似龟壳一般的六角形,每一个六角形里都绘有鹤、龟或花。

“这是古伊万里。”隆司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玩意儿可是宝贝。”

“是吗?”祥子在一旁问。

“你仔细看,这六角形的框都是立体的吧?要做成这样可难了,因为有很高概率会在烧制的时候裂开。初步估计价值二百万日元,不,或许三百万日元。”

“三百万?!”祥子看着柜子,“类似的桐木箱子还有好几个。”

“刚才的清单里,光是古伊万里就有五六个了。如果都是这个水准的话,光那些就不下一千万日元。”

“哦?”祥子的脸上顿时熠熠生辉。

“这个盒子是什么?”勇磨说着指向另一个架子,他的手上已经戴好了手套。

他打开架子上的扁平匣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那是什么?”隆司一边把罐子放回箱子一边问。

勇磨连匣子一起举高,给众人看里面的东西。匣子里面放着一排表,有十几块。虽然也有手表,但多数是怀表。

“哦!”隆司叫出声,“这不是古董表吗?好厉害的收藏。特别是右边这块怀表,好像是18K金的。”

“这是他去欧洲旅行时自己买的。”佐代解释道,“记得好像是二百万日元左右。”

她口中的“他”应该是指康之介。

“爸爸去欧洲旅行的时候,正是妈妈因病倒下的时候。”祥子瞪着佐代说,“我还以为是去工作。哦,原来你也一起去了啊。”

佐代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她内心大概在想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哐当”一声响起。牧雄正在看一幅画框里的画,一旁堆着好几个纸箱。

“哈哈,画吗?是谁的画?”隆司走近。

“这和你没关系。”牧雄说,眼睛只是盯着画看,“不是爸爸的东西,是哥哥的。”

“正是。”波惠说,“就是我刚才说的,从哥哥房间里搬来的东西。”

“是吗?不知道大哥还收集画。”

“很遗憾,这幅画没有你所期待的价值。你别管我了。”

牧雄冷淡地说道。隆司耸了耸肩,回到众人聚集的地方。

“爸爸收集的画收藏在别的地方,我带你们去。”波惠说着便移动起来。

众人都跟在她身后,伯朗却走向牧雄。他从牧雄的身后看向那幅画,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上面画着无数交错的复杂曲线,精致得就像是用电脑画的,但毫无疑问,那是手绘的作品。

“那是什么?”伯朗问。

“也和你没关系。”牧雄回答得一点儿也不客气。

“莫非这是学者综合征患者画的?”

牧雄放下画框转过身:“你怎么会知道?”

“果然是这样吗?”

“你怎么会知道?”牧雄重复相同的问题。

“我从明人那里听说过,说康治在研究学者综合征,还收集患者们的作品。”

牧雄警惕地看着他:“除此之外,你还听到了什么?”

“据说康治似乎还认为我的亲生父亲也患有学者综合征。关于这一点,你知道些什么吗?”

牧雄看着伯朗,像是在观察什么。

“我没听说过你爸爸的事。”

“真的吗?”

“真的。倒是你,还从明人那里听到了些什么?”

伯朗摇头道:“关于康治的研究,就只听过这些。”

“是吗?”牧雄轻轻点头。

“你为什么会对康治的东西感兴趣?”

“你没必要知道这个。”牧雄打开一旁的纸箱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

“那可不行。刚才波惠女士也说了,康治的东西里也包含我母亲的物品,我有权在你之前查吧?”

“这么说的话,我应该更优先吧。”有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枫。

她走到伯朗的身边,身上甜甜的香水味直扑他的鼻孔。

“外行鉴定团那边怎么样了?”

“发现了几幅浮世绘,正在争论是不是真品。”

“如果是真品价值多少?”

“隆司姑父说总额大概会有一千万日元。”

“古伊万里的罐子一千万,浮世绘一千万,而且这些还不是用来装饰,全藏着……没法理解有钱人的癖好。”

“比起这些,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枫交替地看着伯朗和牧雄,“公公的继承人只有明人君一个,而我是他的妻子兼代理人。第一个确认公公物品的应该是我才对。”

“的确是这个道理。”

听了伯朗的话,枫微笑道:“谢谢!”

牧雄瞪着他们:“你们识字吗?”

“哈?”

“看这个。”牧雄指着纸箱侧面,上面写着“资料·文件类”,“这个箱子里装的全都是和大哥研究有关的东西。你妈妈的东西没有混进去,这些不是明人要继承的东西。”

“是吗?但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呢?”伯朗说。

“就是嘛。不管怎么说,只有叔叔一个人看是违反规则的。”

牧雄一脸不悦地挠着头,然后双臂交叉:“我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伯朗和枫异口同声道。

“因为我以前是大哥的合作研究者,就是关于你们刚才说的学者综合征的研究。年轻时,我帮过他很多。因此,这里的研究资料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听了牧雄的话,两个人都沉默了。如果这话是真的,他们没法反驳。

自己的话似乎起了作用,牧雄扬起嘴角,哼哼地笑了。

“如果你们理解了,希望你们不要妨碍我。其他和大哥研究无关的纸箱,你们随便开、随便调查都行。”牧雄说完再次转向纸箱。

伯朗看着这个怪学者的侧脸问:“你也帮忙做动物实验了吗?”

牧雄停下手,目光锐利地扫向伯朗:“你说什么?”

“动物实验。如果你有帮康治做研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

“动物实验的事也是你从明人那里听来的吗?”

伯朗摇头。

“我觉得那家伙不知道,我也没跟其他人说过。毕竟,那是非常糟糕的回忆。”

牧雄的眼中满是戒备:“你看到了吗?”

“亲眼看到的。当时我还是小学生,明人还没有出生。那么,请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帮忙做动物实验吗?”

牧雄大大的眼珠不安地转动,这个人的表情第一次开始动摇。

“为了科学的发展,”他缓缓地开口,“就必须有所牺牲,有时候,那可能就是动物的生命。反正也是要在保健所里被处置的生命,还是用来帮助人类更有意义。”他压抑着感情,语气没有起伏。

“这种台词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人类自说自话的借口。”伯朗挥手,“打扰到你了,请继续。”

牧雄的表情似乎有话想说,却又转向纸箱,嘴里嘟嘟哝哝地从里面拿出文件和资料。

“你在说什么?”枫在伯朗的耳边问,“什么动物实验?”

“以后跟你说。”伯朗回答。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画框里的画上,感觉自己的心正被吸引。伯朗觉得它很像一清最后画的那幅画。不,画本身虽然完全不一样,但直击心灵的感觉却是相通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调到拍摄模式后对着画拍了一张照片。牧雄不愉快地瞪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

“伯朗先生。”有人在背后叫他,是波惠,“找到祯子女士的物品了吗?”

“我正想等一下就去看看,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于是,波惠走向纸箱堆起的小山,指着其中一个道:“是这个。”

那个纸箱比其他的要小些,写有“祯子女士”的纸没有贴在侧面,而是在正上方。

伯朗试着抱起,沉甸甸的,很重。他把它搬到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打开盖子。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四方形的扁平盒子。伯朗打开一看,惊呆了,里面收着戒指还有项链。

“看起来这是婆婆的首饰盒呢。”枫从一旁看过来。

祯子绝不是打扮花哨的类型,即使出门也不怎么佩戴首饰。首饰盒里放着的多数是珍珠项链、珊瑚戒指这类相对素朴的饰品。

有一枚简约款的金戒指。伯朗觉得眼熟,看了一眼戒指内圈,如他所想的那样,内圈里刻有日期。

“结婚戒指?”枫问道。

伯朗点了点头:“第二次的。”

接着他拿起两枚银色戒指,虽然款式相同,但大小略有区别。两枚的内圈刻有相同的日期,那是远早于伯朗出生的日期。

“这个是……”

“第一次的结婚戒指。大的是我爸爸的,小的是妈妈的。”他吐了口气,把戒指放回盒子,“没想到她还留着这种东西。”

伯朗并不记得一清执画笔的手上是否戴有戒指,他觉得他平时似乎是不戴的。即使这样,祯子还是把这枚戒指当成亡夫的一部分小心地保管着。

祯子是从什么时候摘下这枚银戒指的呢?与康治相遇之时已经摘下了吗?伯朗想不起来母亲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从何时由银色变成了金色。

看到这枚金戒指和两枚银戒指摆放在一起,伯朗有一种奇妙的感慨。把金戒指放进首饰盒里的人是康治吧。把它和妻子过去的结婚戒指摆放在一起时,萦绕在他心中的思绪想必十分复杂。

把首饰盒放到一边,伯朗查看纸箱里面的东西,然后拿起一本旧相册,他对这褐色的封面略有印象。

打开后却被吓了一跳,上面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正是伯朗。

“所谓的家庭相册,”枫在一边低声说,“一般都是从刚出生的婴儿开始的,我们家的也是,第一页贴的是哥哥的照片。而这本相册一样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婴儿,所以,手岛家也是从大哥出生后开始的。”

“矢神家也是。”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波惠说,“第一本相册里全是哥哥的照片,要到第二本相册才有我的照片。”

“那没有小孩的家庭呢?”伯朗问,“他们也有相册。”

“那就不是家庭相册,而是夫妻相册了。”枫回答,“那相册一定会从结婚前的照片开始贴吧。那同样也是很美好的。”

伯朗觉得这个回答并不算坏,于是点着头把目光移回相册。

翻开后,回忆逐一苏醒,骑三轮车的伯朗、拿着手套笑的伯朗、在游乐园骑旋转木马的伯朗……

有许多张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很精神,表情也很丰富,祯子很年轻,笑容里洋溢着幸福。

伯朗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如果一直都是手岛家的一员,那会多么幸福啊!但如今,这个家庭已经不存在了。

相册的时间在中间断了。一清不再登场,伯朗也从幼儿成长为儿童。一清病倒后,就没什么机会与余力拍家庭合影了吧。

最后一张照片是伯朗在藏前国技馆比着胜利的手势,那是康治第一次带他去看大相扑比赛的时候拍的。伯朗叹了口气,合起相册。

纸箱里还有几本相册,但都是伯朗没见过的,他随意地抽出一本封面是蓝色的。

打开后,跃入眼帘的是色泽鲜艳的红色苹果——大小形状不一的苹果、被切开的苹果、被削了皮的苹果……

仔细一看,发现贴在相册上的虽然是照片,但拍的不是真的苹果,而是手绘的画,一旁有“题 苹果40号”的字样。

再翻过一页,贴的依旧是拍的画的照片,画的是古董挂钟,钟的玻璃表盘上映出了樱花树。

看来这本相册是一清的作品集,是把他画的画拍成照片以作留念吧。

看到一幅眼熟的画,伯朗不由得叫出了声。有着巨人队标志的皱巴巴的棒球帽,帽檐上是“HAKURO”的文字,标题是“儿子”。

“这是在顺子阿姨家看到的画吧。”枫也注意到了。

“嗯。”伯朗点了点头,继续翻页。

照片数量超过了一百张,这说明一清画过很多作品,但留在顺子家里的画却没有那么多。在看相册的过程中,谜底被揭晓。有好几幅照片旁边除了标题以外,还写着编号和价格,以及看起来像是画商的名字。

“大哥,这写的是……”

“说明卖掉了吧。”伯朗说,又摇头道,“虽然妈妈说过他是个不畅销的画家,似乎也不是完全卖不掉。”

这么一想也是自然。虽然在伯朗的记忆里,支撑手岛家生计的是祯子,但在和祯子结婚之前,一清是靠自己生活的。

伯朗发觉自己对手岛家的事、父母的事完全不了解。

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最后一页上什么都没有,但有照片被撕下的痕迹。

是那幅画——伯朗确信,就是一清在临死前都在画,但最终却没有完成的那幅画。实物也没找到,连照片都不见了吗?

怎么回事?伯朗思索着,这只能认为是有人故意藏起来的。

但还是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画的标题,上面写着“题 宽恕之网”。

伯朗不懂“宽恕”这个词语的意思,于是用手机查了一下。宽恕,就是用宽大的心去原谅。

“伯朗先生,”波惠叫他,“照你这个速度,似乎还要花很多时间。”

“真不好意思,我尽快。”

波惠却摇了摇头。

“你时隔那么久才见到母亲的遗物,需要时间来沉浸在回忆里也是自然的。我已经确认过了,那个纸箱里的东西和矢神家没有关系,你可以带回去。至于怎么处理,就请和明人一起决定。”

“我明白了。”

伯朗把首饰盒和相册放回纸箱后,感觉有人靠近,抬起脸,对上了佐代的目光。

“你最好小心点儿。”她看着波惠悄声道。

“什么?”

“难保那个箱子里是不是放了祯子女士的所有遗物。”

“你是说其他地方还有妈妈的遗物吗?”

“或许还有。”佐代的唇形几乎没有变化,继续说道,“像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伯朗刚想问那会是什么东西时,波惠拍了拍手。

“那么各位,请集合。我想差不多要定下今后的事了。”

支仓夫妻和勇磨也回来了,他们看起来像是就康之介的美术收藏进行了一番唇枪舌剑的辩论。

“关于鉴定要怎么做?”波惠问他们。

“我和勇磨先生商定好各自带鉴定师来。”隆司说。

“不是我不相信隆司先生,也就是以防万一。”勇磨说着和佐代对视了一眼。

“那么,美术品的估值就这么决定吧。怎么处理父亲包括刚才那些物品在内的遗产,虽然还有必要好好考量,但此刻最重要的还是遗嘱里所指名的全部财产的继承人明人的意思。枫小姐,能请你说一下吗?”

听到波惠的发问,枫往前踏出一步:“是的,当然。明人君的意向如下。我很乐意继承去世的祖父的意志。意即,我继承矢神府邸以及附带的所有。同时,我要求仔细核查二十年前支付给法定继承人的遗留部分,确认是否有不当行为。在判断有不当行为之时,我要求当即归还。——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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