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林野不说话。

棠宁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能别扭成这样, 但了解到对方“其实也并不是真情实意地想要吵架”, 她的狐狸毛也硬气不起来了:“我看过周围环境的……只是没想到那块玻璃会突然掉下来。”

蒋林野还是不说话。

棠宁想了想,突然觉得不对:“等一下,这是你的项目哎, 要是客户在你的地盘出了问题, 后果不是会更严重吗?这么说我还帮了你一个忙……”

她越说越没底气, 自己也觉得自己在狡辩,小声哼哼:“你应该感谢我。”

蒋林野转过来,不假思索:“好的, 感谢你。”

“……”

他话音落下,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棠宁立马就懂了:“既然你这儿不需要人看着了, 那我先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起身。

可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头发被蒋林野手臂压住着两撮。起身时才感受到阻力, 头皮传来痛意,棠宁倒抽冷气:“蒋林野……你,你压到我的lucifer了。”

蒋林野下意识抬手, 眼皮一跳:“lucifer?”

“因为头发珍惜。”棠宁舔舔唇,认真指出, “我每一根头发都有名字。”

“……”

蒋林野的表情又冷淡下去。

不好笑吗……

这家伙真难哄,棠宁也不高兴了, 打算滚回家抱着嘤嘤怪梳理自己这条最近总是炸毛的大尾巴。

然而下一刻。

蒋林野突然不轻不重地开了口:“那还得拜托你,帮我收拾一下mike和jennifer的尸体。”

他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屋内尤其明显。

停顿一阵, 蒋林野指指着地上那团头发,又抬起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强调:“以及他们邻居、七大姑八大姨,和不在人世的四世同堂、子子孙孙。”

***

棠宁非常迷信,总觉得头发这种东西不能到处乱扔,不然会有人拿着作法。

所以她很仔细地把地上的碎发清理干净了,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也就这么个清理现场的空档,有人敲响私人病房的门。

蒋林野见她搞了这么久还没弄完,心里浮起点儿愧疚:“别弄了,我等会儿叫别人来清理。”

“没关系。”棠宁难得好脾气,“已经弄好了。”

蒋林野摸摸她那条虽然并不存在实体、但两个人都能看见的大狐狸尾巴,走过去开门。

走廊上灯光垂落,来人身量高大,背脊笔直,头顶帽子上的警徽熠熠生辉。

“你好,蒋先生,我是北城派出所的民警。”对方向他打招呼,出示警官证,“今天‘长青’养老院的事故,有人在场报了警。我们过来做个笔录,你现在方便吗?”

蒋林野垂眼,看到证件上“时川”两个字。

他退后一步,将人迎进来:“方便的,请进。”

夜色静谧,屋内暖气盈盈。

棠宁给时川倒了茶,但这场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只是来初步了解一下大概情况,不打算多待。

问了一下大致的事件经过和细节,时川问:“我明天可能会再过来一趟,你白天在吗?”

蒋林野点头:“在的。”

微顿,他又提醒:“我把我助理的电话也给您吧,如果打我的电话联系不上人,您通过他,同样可以找到我。”

“好。”时川一边说一边做记录,“还需要留一下你的身份证号和家庭住址。”

蒋林野点点头接过笔,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号码和信息。

棠宁所有事情都弄完了,但一个警察杵在这儿,她也不好意思走,就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偶尔有蒋林野想不起来的细节,她帮着提一嘴。

前夫写字很好看,完全不像大多数男生那样龙飞凤舞难以辨认,见他提笔,她忍不住凑过去偷瞄。

暖色的灯光衬得蒋林野手指修长,棠宁看着他写数字,默不作声地在心里跟着数数,他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多少,他的身份证号码是……

等等。

她突然顿住。

蒋林野的生日,不就是明天吗。

***

从棠宁有记忆起,她每一个生日都过得大张旗鼓。

棠爸爸是个很宽容的人,喜欢看她交朋友,反正家里不缺钱,她永远能找到玩伴。但与此同时,父亲也会温柔地提醒她:不需要将每一个人都邀请到家里来做客,并不是每个人都真心诚意地祝福你;不可以将“大张旗鼓”和“铺张浪费”划等号,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和你一样的生活环境。

所以棠宁在这事儿上挺矛盾的,她既高调又低调。

但……

小狐狸虚心求教:“怎么给别人过生日?”

“你问我?我从生下来到现在就只给一个人过过生日,那人如今不知下落,生死未卜。”小闺蜜在医院里待到半夜还满脑子都是野男人,盛星来一边在心里恨铁不成钢,一边口嫌体正直地给她做宵夜,“买个蛋糕煮个长寿面拉倒,不然还想怎样。”

炸丸子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棠宁站在厨房里,盛星来炸一个,她揪着吃一个:“那不是很没创意。”

“妹妹你清醒点,那是你的前夫。”盛星来抬眼,似笑非笑地,故意道,“虽然你们这也勉强能算好聚好散……但没什么感情,没必要啦。”

棠宁挠挠头:“可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帮我挡了个灾。”

“那你给他买个三层的蛋糕,煮两碗长寿面。”

“……”

棠宁吃饱了,不想再杵在这儿说废话:“谢谢你的丸子,很好吃。如果哪天失业了,我由衷建议你去做个厨子。”

盛星来被她逗乐:“吃就吃吧,一天到晚怎么这么能逼逼。”

棠宁跑回客厅,把嘤嘤怪抱起来:“你说,我要不要给他过这个生日?如果要过,怎么过?”

嘤嘤怪一脸茫然:“嘤。”

“算了。”棠宁蹭蹭儿子,“问你你也不知道,你上次的生日礼物是割蛋蛋券……”

她突然停住。

等等。

棠宁受到小猫咪的启发,眼睛蹭地一亮:“你提醒我了,对喔,我也可以给他免费割蛋蛋呀。”

嘤嘤怪:“???”

我没有提醒你这种奇怪的事!!

一夜过去,棠宁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给蒋林野过生日,以及怎么过这个生日——

第二天一大清早,先接到了陌生人电话:“你好,请问是棠宁吗?”

是个女人,声音沉稳温柔,棠宁微怔,觉得有些耳熟。

她礼貌地点头:“您好,我是棠宁。”

“昨天是我报了警,你的电话是你的助理简薇给我的。”对方轻声道,“这么唐突,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

她这一笑,棠宁脑子里灵光一现,想起这人是谁了。

那天在养老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人奶奶。

住在“长青”的老人家非富即贵,能接到内测邀请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棠宁不记得这位美人奶奶是哪位大佬家里的长辈了,赶忙连声道:“不不不,应该是我们向您道歉,真是太抱歉了,竟然发生那种事情……事故原因还在排查,等查出结果,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答复的。”

听她这么说,对方反倒笑起来:“你放轻松点,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和老头子都没有受伤,倒是你……”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蒋林野,干脆跳过了,“你那里还好吗?”

“我这里也还好。”

“没事就好。我和老头子想当面谢谢你,邀请你来家里吃个饭。”美人奶奶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有没有时间?”

棠宁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

一来,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安全设施出了问题,哪里谈得上感谢;二来,那天受伤的人明明是蒋林野,就算非要邀请,也该是邀请她和蒋林野才对。

只叫她一个人,去家里吃便饭,这算什么。

可棠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绝:“我……”

“没关系。”沉默这么久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美人奶奶并不在意,“我让我这边的人联系你的助理,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吧。我和老头子,随时欢迎你来家里玩。”

她这么说,棠宁倒有些不好意思:“谢谢您,有机会我一定去。”

两个人寒暄几句,挂断电话。

棠宁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另一方面又担心是她失忆前认识的人,不敢贸贸然地冲上去问。

可她抑制不住好奇,发消息问简薇:【那个被‘长青’养老院邀请内测的美人奶奶,是谁家的长辈啊?】

简薇半天没有回。

她这几天被发派出差,不在北城。每天都异地办公,回消息有些慢。

棠宁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干脆先收拾东西出门去医院。

蒋林野这么点儿伤,其实没必要烧着高额费用赖在医院里住着。

但他看着镜子里穿着病号服、发型丑陋的自己,又感到十分我见犹怜……

惨点儿好。

于是还是决定住下来。

他以前不是没在私人病房过过夜,可这一晚睡得并不好。

后颈和后脑都不能动,他没办法仰面睡,还有一些碎玻璃扎在右耳耳后,碰到也会疼。蒋林野只能勉强向左侧卧,可是一旦压到心脏,又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梦到父亲死在狱中之后,母亲带着他离开。

她在梦中喝醉了,依旧是美人的模样,微醺着面颊,撑着下巴看他,轻声说:“你长得真像你爸爸。”

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便是:“可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爸爸。”

在蒋林野儿时的记忆里,母亲待他一直不算亲近。

她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家道中落才嫁给父亲。蒋林野那时候太小了,也说不清父母感情怎么才算好,他撞见过父亲将母亲抱在怀里哄,可也仅此而已。

母亲家里人好像一直挺看不上他爸爸,他对幼年的回忆不算多,只对其中一桩印象颇深,是大年三十寒冬腊月,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开车回家看外公,只有母亲得好脸色,其他送去的礼物全被扔了出来。

那时候外公奚落了什么话,他已经记不清了。

但被羞辱的感觉一直存在,蒋林野不明白这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非要端一个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父亲好像并不太在意,很平静地牵着他的手回到车上,打开空调为他驱散寒气,用谎话安慰他:“外公没有不喜欢你,他只是老了不喜欢小孩子,并不是在针对你,你也什么都没有做错。”

蒋林野没有说话,他是小孩子,可他又不傻。

他那时候就在想,如果哪天他站在父亲的位置,一定要先羞辱回去,不给对方阴阳怪气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他还没等到,父亲就去世了。

母亲带他换了住处,后来在一个和煦的春日,从楼顶一跃而下。

他从那时候开始害怕高空,害怕坠物,害怕站在楼下向上看。

……害怕有人掉下来。

蒋林野再醒过来,正是晨光熹微时。

早晨的风很凉,远方天幕被破开一角。他坐在床上,额角覆着薄汗,仍然有些回不过神。

心跳很快,脑子嗡嗡响,满脑子都是母亲去世时的样子。

楼下聚集一大群人,她面庞朝下,倒在血泊里。他胆子一向大,可那时候立在人群外,突然不敢向内走。周围的喧嚣吵闹如流水般褪去,他仿佛突然失了聪,听不见声音,连地面上鲜红的血液都变成黑白。

房间内静悄悄,太阳无声地缓慢爬升,赤色光芒落在窗台上。

蒋林野望着白色的被单发了会儿呆,垂下眼,伸手抵住小腹。

一觉醒来,后脑勺被重击过后带来的恶心和不适感已经散去了,可他的胃又开始疼。

蒋林野失笑:“真是……麻烦又讨人厌的家伙。”

下一秒,房门突然被敲响。

门外响起女孩子的声音:“小蒋同学,你睡醒了吗?”

音量不大,带着点儿小心,像是怕吵醒他。

蒋林野微怔,下意识看了眼表,冬天的太阳很晚才爬起来,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他平时都六点半起床。

“我醒了!”扬声喊完,又意识到她可能听不见。蒋林野掀开被子,快步走到门口,低声,“门没有锁。”

棠宁背着一个熊猫形状的小背包站在病房门前,晨光穿透窗外的树林映在她身上,整个人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晕眩了一瞬,前妻的脸让他产生不真实的幻觉,忍不住垂下眼。

怎么毛茸茸的……

好想摸一把……

他生病了。

摸一把应该不会挨揍吧。

这样想着,蒋林野伸出自己蠢蠢欲动的罪恶魔爪。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下一秒,棠宁一个闪避灵敏地避开他的手,兴奋地抬起头:“我把理发师给你带来了!”

蒋林野:“……”

他视线稍稍偏移,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发型奇特的男人。

蒋总默了默,只好放两个人进门。

tony老师虽然威名在外,但到底还是比前妻靠谱。剃刀一过,要不了十分钟,就把前面的狗啃痕迹都抹平了。

剃掉头发,蒋林野整个人看起来硬朗很多,面庞显得迷之年轻,棠宁觉得他好像又小了两岁。

她小声自言自语:“你这么小,我可以叫你弟弟了。”

蒋林野:“……?”

他停顿一下,问:“你今天有别的安排吗?”

棠宁:“有啊,我帮你剃掉头发就回公司。”

蒋林野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低声道:“头疼。”

“啊?”棠宁怕他被砸傻,连忙道,“哪儿?”

“就……后面,耳朵和脖子那里。”

蒋林野装模作样,真正想说的是,我被昨晚的噩梦吓到了现在都没缓过劲你快来抱抱我呜呜呜呜。

棠宁踮起脚尖看了看,纱布都好好的,没有破开,也没有渗血。

她不太敢动:“我帮你按铃叫医生吧。”

蒋林野沉默着点点头,头发被剃回了板寸,在病房内时只穿着居家的白色体恤和亚麻色长裤,像一条乖顺的大金毛。

医生很快过来检查,帮他换了一次药。

他精神不太好,仍然有些恹恹的,医生问:“你昨晚休息得不好吗?”

“嗯。”

“有没有吃一点东西?”医生提醒,“清淡的食物,水果,牛奶,都是可以吃的。”

蒋林野摇头:“我没有胃口。”

昨晚没有,现在更没有。

这事儿医生强求不了:“少食多餐,你每次少吃一点。”

棠宁坐在旁边仰着脑袋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蒋林野有点可怜。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实在太惨了,没人疼没人爱,父母双亡,除了陈良骏,连能留在身边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她眨眨眼,突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地蹿起来:“对了,小蒋同学,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蒋林野还没完全回过神:“嗯?”

每次做完噩梦,他都要缓很长时间的劲儿才能重新活过来。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说完,棠宁摇着大尾巴就跑掉了。

蒋林野站在原地,有些失笑。

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发了会儿呆,他又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坐回小桌前,继续昨天没做完的工作。

但他始终记得棠宁说,她很快会回来。

所以注意力一直停在门上。

公司不能离人,一旦他出点儿什么事,问题就雪花般地堆积起来。

蒋林野觉得每件事都在加重他的头疼。

等棠宁回来,是今天整个上午最让他愉悦的项目。

等了很久,等到蒋林野觉得海枯石烂,犹豫要不要陈良骏给她打个电话,他终于等到敲门声。

蒋林野以为是棠宁,矜持地扬声:“进来吧,门没有锁。”

那边没有动静。

蒋林野心里奇怪,起身开门。

走廊上光芒流动,一大捧香槟玫瑰撞入眼前。花朵尽态极妍,上面还挂着新鲜的露珠。

徐旻枫顿了一下,才将脸从这一大捧花后面挪出来,她眉眼弯弯,抬头看他:“surprise!生日快乐呀,蒋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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