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灯火落入男人眼中,喧闹的医馆好像也霎时安静了一瞬。

在女儿疑惑的注视中,卫檀生停顿了片刻,抬手摸上了女儿的发顶,“妙有。”

“爹爹?”小姑娘不解地问。

青年弯唇笑道,“乖,爹爹下次不捏这乳糕便是了。只是爹爹还有些话要同孔娘子说。你吴姨母前些日子不是为你寄来了几本医书?今日正好来了医馆,你不妨借今日这机会四处看看?”

小姑娘抬头看了眼卫檀生,又看了眼惜翠。

她总觉得爹爹与孔娘子之间气氛有些古怪,但她向来便听爹爹的话,而且,她也确实想要借这个机会,四处瞧瞧那些药材病症哩。

听卫檀生这么一说,小姑娘的心神转瞬便又被这些药材病症夺去。当即点点头,牵着裙角走到一旁去看伙计称量药材去了。

确保女儿待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后,卫檀生这才又看向了惜翠。

柜台足足有小姑娘一个头那么高,妙有踮着脚尖,将自己两个胳膊都搭在了柜台上,正同伙计说些什么,那伙计倒也没流露出不耐烦的意思,眼睛望着手上的药秤,嘴上却在笑着说些什么。

四周的灯光落在小姑娘脸上,小脸上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她一双眼正紧盯着柜台,一眨也不眨地看得认真。

虽然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去多看,也不去多想,但望着妙有的模样,惜翠还是看得有些入神。

卫檀生将她教养得很好,诚恳知礼。

但碍于卫檀生还站在她身侧,惜翠看了一眼,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低眉静立。

卫檀生问:“娘子在看妙有?”

惜翠:“郎君生了个好女儿。”

卫檀生看向柜台的方向,笑着说道,“她娘亲去得早,她幼时丧母,从小就比旁的孩子懂事一些,毕竟没娘陪伴在身侧。”

他转过目光,有意无意般地笑道,“妙有她四岁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她丧母,我丧妻。”

卫檀生微笑:“我们孤儿鳏夫也只能相依为命,这六年来,勉强度日,凑合着也就过了下来。”

惜翠:“……”

正好在这个时候,队伍轮到了两人面前。

坐堂的大夫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纪,须发皆白。

那大夫替她看过后,却越过了她,直接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卫檀生,笑道,“尊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刚到我们这杭州还不大适应,我待会儿开个药方子,郎君去照着药方抓药便是了。”

卫檀生:“多谢大夫。”

卫檀生回答的自然,惜翠一时也没发觉出来有什么不对。

等拿了药,走出医馆,被冷风一吹,她这才突然回神。

她现在和卫檀生哪里算得上夫妻?

她与这小变态好歹是做了一年的夫妻,而这一年中培养出来的生活习惯,却早就融入了潜意识里。

惜翠再抬头时,青年却已牵着妙有,走在了前面,两人只留个她一个一大一小的背影。

她就算再重申两人不是夫妻,这个时候也没了意义。没有办法,惜翠只能闭眼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提步跟了上去。

她走在卫檀生左侧,右侧小姑娘正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卫檀生将她手握得牢牢的,防止她被人群冲散。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这一条街上却还是很热闹。

乳糕被自家爹爹全捏成了沫沫,小姑娘看着路过的糕点铺子直眨眼,拉着爹爹的手欲言又止。

幸好她这不靠谱的爹,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对闺女的零食做出了什么无耻之事,牵着女儿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下了脚步。

“想吃什么快些挑。”青年温声道。

小姑娘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挑去了。

不过她还是谨记着晚上要少吃些糕点,否则会牙疼的教训,只一样挑了一点儿。

看着妙有抱着油纸包,眼神晶亮的模样,惜翠默默地移开视线。

托卫檀生的福,她今天一下午到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

如今看着女儿手里的小零食,惜翠可耻地饿了。

尤其是小姑娘剥开油纸包,没忘记举起一个圆滚滚的都沙团子,凑到自家爹爹嘴边,“爹爹也吃,这回可不能再浪费粮粟啦。”

当着惜翠的面,青年温柔地笑了笑,“啊呜”一声张开嘴,将那白糯糯的豆沙小团子一口包了个圆儿。

面皮被咬破,红褐色的豆沙缓缓流出,又香又甜。

惜翠疲惫地收回目光。

好饿。

惜翠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变态“啊呜”“啊呜”一口接一个。

虽然太丢脸了不想承认,她确实是看饿了。

好香。

大抵人在饿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丢脸的事情,惜翠悄悄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甜糯的味道。

而在这个时候,妙有似乎想到了身旁还站着个孔姐姐。

小姑娘低下头,特地在油纸里挑出一个最大最圆的,举着油纸,递到惜翠面前。

“孔姐姐也吃。”

惜翠一愣。

这么看去,妙有她生得和卫檀生很像。

但与卫檀生全然不同的是,小姑娘绀青的眼却纯净得如同山峰上未经污染的湖泊,只倒映着天空、星辰、树木与那前来饮水的小鹿。

这是她和卫檀生的女儿。

惜翠眼睫一颤,胃里那股火烧一般的饥饿之感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缺席了她六年多的时光。

“……”

惜翠扯出一抹笑,蹲下身认真地凝望着女儿的双眼,轻声道,“多谢妙有。”

只是,指尖还没碰上那白糯糯的面皮,另一只手却横空而来,男人伸出两根修长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捏。

那圆鼓鼓的面皮顿时被捏扁了一小块儿。

卫檀生拿过这最大最圆的豆沙小团子,笑吟吟地低头对妙有道,“妙有,孔娘子水土不服,胃里正不舒服。”

“爹爹教过你,与人相处时,要先设身处地地想想旁人的境况,”青年捏着小团子,耐心地教育道,“否则,你这好意便有可能成为旁人推脱不得的负担。孔娘子胃里正难受得紧,糯米不好克化,你将这豆沙小团子递到她面前,”卫檀生空出另一只手抚着女儿的头顶道,“娘子吃也是,不吃也不是,这正让娘子为难呢。”

“抱歉,孔姐姐。”妙有听了转过身,歉疚地说,“是妙有想岔啦,未能替孔姐姐考虑这么多。”

惜翠:“……”

“这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再度转回身子,为难地说,“那这团子还是爹爹吃罢。”

在惜翠的注目中,青年腕上佛珠轻轻一晃,再度举起这最大最圆的豆沙小团子,“啊呜”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惜翠:……

父女俩擦擦手吃饱了,又牵着手走进了一家书铺。

妙有她爱看书,每每碰上书铺,总要买些书回去看。对于自己要看什么书,小姑娘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

妙有挑书的时候,卫檀生便站在一旁等着,目光一瞥,便落在了左手边的书页上。

这是近日时兴的话本《双归燕》。

他曾经在林巧儿那见过一本。

讲的似乎是,一个叫李慧娘的妓.子与一姓郑的世家子结为夫妇的故事。这话本中,李慧娘才貌出众,在察觉出郑家子变心之前,更是使出连连妙计,将夫君的心又再度收拢回掌中,与那郑家子重修于好,自此之后,两人白头偕老,做了对和和美美的夫妻。

他对这些坊间话本没什么兴致。

但在此时……

卫檀生心中微动,不由抬眸看了眼站在灯下的女人。

再低头时,却已不动声色地将那话本拿在了手上,与妙有手上的书一同结了账,这才走出了书铺。

回到客栈时,夜更深了。

卫檀生领着妙有,在门前与她道了别。

惜翠回到屋里,将身上泛起红疹的地方搽了药膏,这才重新躺了上床。

只是一闭眼,那小豆沙团子却还在眼前打滚。

好饿。

惜翠痛苦地皱眉。

卫檀生捏起那小豆沙团子的时候,看上去弹性很好的样子,啊呜一口咬下去的时候,看上去弹性更好了。

就在她翻来覆去默默流口水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客栈里的伙计正站在门前,手上还拎了个小食盒。

“这是?”惜翠惊讶地问。

伙计见她不解,笑道,“这是卫郎君特地吩咐我买来的,说是瞧娘子今日没吃什么,担心娘子夜里会饿。这里面有碗豆腐羹,郎君让娘子趁热吃了,说是水土不服吃些当地豆腐最好不过。”

惜翠接过食盒,谢过伙计,再折回桌前,掀开了食盒。

食盒不大,但琳琅满目地塞了不少吃食。

一眼看去,三鲜荠菜豆腐羹、蒸梨儿、糖蜜糕,色香味俱全。

大多都合她口味,也好克化。

惜翠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最终还是握紧了勺子,舀了一口豆腐羹送入口中。

伙计回去复命的时候,青年与小姑娘正一齐坐在灯下看书。

“麻烦你跑这一趟。”得到消息,青年抬眼笑了笑,拿了赏钱给他,待伙计走后,又低眼继续看桌上的话本。

只不过,才看了两眼,胃里又开始隐隐地作痛。

卫檀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胃。

中午喝了半瓶醋,晚上又一口气吃了四五个糯米豆沙小团子,卫家三郎卫檀生,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不过这些,他都不甚在意。

话本被直接翻到了李慧娘挽留郑家子这一段。

看着李慧娘细细打扮了一番,歪在榻上,支着两条白净光裸的腿,笑吟吟地邀着郑家子共赴巫山的情节。

卫檀生一手捂着胃,一手翻过一页纸,垂着眼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卫家三郎今年六岁了,卫六岁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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