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又见到了柳青。她在一天早上六点狂敲我宿舍的门,告诉我,有人暗算了她,她着了道,她要打胎。

早上六点是我睡得正美的时候。这座楼,晚上不熄灯,要看的书多,大家通常一、两点才睡觉。早上六点到八点,是觉儿最补人的时候。中间有人搅梦,必然会被骂娘的。八点第一节课,教室就在楼上,十分钟洗漱,下了第一节课再吃早点,正好。大家都这么想,八点前的十分钟,洗漱间人满为患。洗漱间一共三间屋子,锅炉房、水房、厕所。洗脸的水房在厕所对面,洗漱的人揉着没睡够的眼睛,把脸盆扔在水房的水池中间,放了水,先到厕所小便,小便完,脸盆里的水也满了,可以用了。水房找不到放脸盆的人,索性一手端了盆,一手按了“晨僵”的小弟弟先去小便。小便池只能并排站四个人,站多了,就有被挤下去的危险。找到位置的人,四人一排,一起用力,积累了一夜了,声音嘹亮,波澜壮阔;我在池子下面等位置的时候,常常羡慕地觉得池子上的人,仿佛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后,几个人牵了小弟弟出来,合力将烤肉的篝火浇灭,然后抖一抖,斜眼望一望,正西风残照,于是上马绝尘而去。

那些在小便池找不找位置的人,一脚踢开大便池的门,把大便池就当小便池用了,手使劲按住了,也溅不到哪去。黄芪有一册名为《我肮脏的右手》的诗集,风格后现代,结构开放。诗作多描写日常生活,微言大义。其中一首《位置》就讲述了宿舍厕所早上的这种情景:

当我站在小便池的时候

有人已经在大便池先尿了

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

小便池上的窗户里有座紫色的禁城

大便池,黄漆木门,每学期末重新漆一次,将积累了一学期的厕所文学遮盖住。黄芪每次期末考试完,都会抢在油漆工人粉刷木门之前,将木门上面的内容抄录了。他说这些是少有的纯粹文字,绝少雕饰和冗笔,充满性灵。黄芪其他的收录还包括明清时调,解放初期北京某肉联厂党委书记十三年的日记,文革中他表叔的数十封情书,九十年代广西某土娼四年的流水账等等。我知道黄芪的酒量,两瓶啤酒下肚,他肚子里的诗人便被激活;那个诗人讲岁月如水流过,没有任何痕迹,他只好收集纯粹的文字,仿佛把一片黄栌叶子夹进书里。黄芪的一大遗憾是不能自由出入女生厕所,不能在学期末将那些木门上的内容也抄录存档。黄芪从油漆工人每次也漆女厕所门的事实推理,女厕所木门上也一定有值得保留的内容。他和我们争论,学医的应该有自由出入厕所的特权,就象男医生也可以进行妇科检查;我们说除了他没有其他学医的需要这种权力,从理论上讲,只有负责烧开水的胡大爷和打扫厕所的清洁工才有自由出入两性厕所的权力。黄芪在和娟好之前,曾经认真考虑过和一个护理系的女生谈朋友。那个女生住我们楼下,当然有出入女厕所的权力。我们曾经认真怀疑过黄芪谈朋友的动机。

大便池的黄漆木门双向开,本来有门栓,用久了,都不管用了。早上八点前十分钟里,如果谁一定要凑热闹大便,他一定要用一只手用力把住门,否则面对面,挺尴尬的。早上刚起来,人的力气都大,门很难把住,所以大家都调节了生物周期,把大便的时间错开这段时间。只有厚朴例外。他反对改变任何自然规律,坚持在厕所最忙的时候,占据一个大便池。为了避免面对面,他动了脑筋,他面冲里,屁股冲门;任凭木门开合,厚朴眼不见心不知,巍然不动。杜仲有一天晚上看武侠小说看到早上四点,八点挣扎着起来,闭着眼睛,端了脸盆,一脚踢开一个大便池,看也不看,掏了小弟弟就射。厚朴当时屁股冲外,就在那个大便池里面。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晚,把那个老外带来的那本Philip Roth的小说一气念完了。书里讲一个病人接受心理治疗,他躺在椅子上,心理医生躲在他身后,他开始唠叨,唠叨了三百多页,还没唠叨完关于他手淫的种种。他唠叨不完。这样重大的题目至少还需要十部类似的小说。我做了个梦,梦里安排一部小说的结构。那是一部关于手淫的小说。一个动作,让男人自己获得应该只有女人才能给予的快感,而这种快感和纯粹由女人给予的快感又不尽相同,如何用情节表现这种异同?厚朴小声嘟囔,没有手淫,这楼里不知道要多疯掉多少人,可是一星期多少次手淫合适?多少算过度?我被科普文章吓着了,真的可怕呀!他们说手淫会让记忆力减退,会影响将来的性能力,会影响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让我变成一个不良少年;他们做过相关实验吗?是随机双盲的吗?我要看实验记录。黄芪安静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卷诗集,是那册《我肮脏的右手》,他翻开第一页,是一首叫《我肮脏的右手》的诗,我读了两遍,发现是讲手淫的:

梦里第一次下雨

天空飞舞你的身子

我扒开泥土

种下我的种子

多少年了

你不知道的种子没有长出我的身子

我肮脏的右手是天空中飞舞的无法触摸的你的身子

胡大爷开始喊叫,过度!过度!过度!声音越来越大。我忽然清醒了。胡大爷在狂敲我宿舍的门,高声喊着:“秋水,秋水,你姐姐找你,你们家出事了。”我提了裤子窜了出门,于是第二次见到了柳青。

柳青站在门口,穿着另外一身黑色的套装,头发盘了,有些乱,口红涂得也不很仔细。她站在楼道里,周围挂的满是晾着的衣服。厚朴那条巨大的内裤,竹子衣架撑了,绿底黄点,象一面非洲某国国旗似的悬挂在她身后。厚朴的内裤都是有年头的。对于内裤,厚朴不讲更新换代,只讲自然耗损,除非丢了或是烂到挡不住龟头,绝对不扔。时间长了,不黄不绿不蓝不白,颜色难辨。厚朴说将来他的博物馆建成了,送一条内裤去展览,表明他艰苦朴素的作风,象老革命似的。我们说革命少年们肯定会把那条内裤当成革命老人厚朴第一次梦遗的遗物。柳青站在厚朴的裤头前,周围是晾晒着的军绿裤、水洗裤、牛仔裤,我闻见“沙丘”香水的气味,忽然觉得柳青站在这个地方,有些古怪。

胡大爷抢在前面,只穿了裤头和背心,裤头象领导人似的一直提到腋窝,背心上印着“劳动模范”四个红字,遮不住他硕大的肚子。“秋水,你姐姐找你,你们家出事了。你有几个姐姐呀?”

“行,大爷,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天凉,别冻着。”我看胡大爷汲着拖鞋走回传达室,回头对柳青说:“给我半分钟,我马上出来。”

我胡乱穿上衣服,从门后钉子上挂的白大衣里随便抓了一件,出门拉了柳青往楼下走。天还没亮,挺凉。我们穿过摆满试剂柜和各式冰箱的楼道,楼道里一股老鼠饲料的味道。我的右手轻轻拥了柳青,指示楼梯的方向,她一句话不说,我也没问,我感觉她的身体在抖。

“冷?”

“可能吧。”

我把夹克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还在抖,本来就瘦,现在人显得更小,仿佛淋了雨的鸟。

“你不冷?”

“我有白大衣。这东西太脏了,我穿好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白大衣最干净了,白衣护士最温柔了。其实,我错得不能再错了。没有比白大衣更脏的衣服了。”

“那白衣护士哪?“柳青恢复了些常态。

“没实际上过,不太清楚。但是上过的同志们都说,绝对属于剽悍一类。想想也对,要是个好护士,温柔都在白天用在病人身上了,到了晚上没什么会剩在老公身上,护士也是人呀。就象大厨做了一天的饭,晚上回家,只想用炸酱面兑付老婆孩子。要是个恶护士,对付你和病人,都不会有什么好脸,不如找个杀猪的,也穿白大衣。”

“你好象总能说出很多着三不着两的话来。没人劝过你要嘴上积德?”

“不少人咒我会死在这张嘴上,说我一生坎坷,多半会被人骟掉,一定会死在嘴上。开始挺害怕的。但是想通了,也就好了。被骟了,可以当圣人,写《圣经》或《史记》。死在嘴上,比死在床上强。”

我们走出楼门口,一股冷风吹过来,鼠食的味道去了很多,柳青打了个冷颤。我看见她那辆欧宝车停在院子里,就管柳青要了钥匙,开了门拉她上去。我裤兜里正好有半包骆驼烟,前天顺我哥哥的。我点了一棵递给柳青,又给自己点了一棵。柳青一口一顿地把那棵烟抽了,烟灰掸进车里的烟缸。她嘴的形状挺好看,掐死的烟蒂上印了一圈淡淡的口红印。车里充满烟雾,渐渐暖和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家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住哪间屋子。我总不能跟大爷说,我来找秋大夫打胎。”

“怎么回事?别着急。从头讲,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我上了个当,我想,这回我肯定怀孕了,我不能要这个东西,我要打掉它。”

“你怎么肯定是怀孕?好些小女孩认为被男生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就能怀上孩子,抱一抱能怀上双胞胎,亲一亲,怀上的双胞胎是一男一女。别自己吓着自己。”

我想起中国糟糕的生理卫生教育。生理卫生课上第十二章,真正讲男女的时候,学校勒令男生、女生分开。女生去食堂,男生去操场。男生站在大操场,生理卫生老师是个大妈,她在领操台上扯着脖子对着麦克风喊,三里外都听得见。大妈老师一喊,周围楼的老太太、老头都抱着孙子、孙女跑到阳台上看热闹,大妈老师喊的声音更大了。大妈老师问我们男生是不是最近睡觉的时候偶尔发现内裤湿了,但是又不是尿床。大妈老师问我们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心里有没有恐惧感。大妈老师说这种事情对身体很不好,让我们晚上做完功课,趁着累,赶快睡觉,不能念坏书,看坏画,想同桌女同学。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太频繁,家庭条件好的,可以在睡觉之前喝一杯温牛奶;家庭条件不好的,可以在下课后找她或是班主任谈话,端正思想。周围楼上有个老头,可能是想起了从前练的山东快书,敲着他家阳台上的脸盆就说开了,声若洪钟,一听就是专业,我们隔着老远,听得真真的。“啷里咯啷,啷里咯啷,闲言碎语不要讲,单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武二郎本领强,啷里咯啷,啷里咯啷。这一日,武二郎提棍上山岗,忽觉裤裆热得慌,咋了?尿了。”我们一起哄笑着答茬:“不对,是梦遗了。”女生怎么教的,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们难免有可笑的常识性错误概念。

“我怎么算,也算不上女生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柳青沉下脸,眼角便泛出细纹来。

“到底怎么回事?”

“我认识一个男的。我认识他很久了。我有时候和他睡觉,也很久了。我其实不该跟你讲这些,我其实根本就不应该来找你,我有一些挺熟的医生朋友。要不,我走了,不好意思,吵你睡觉了。”

“反正我的觉儿也醒了,你的事还是和我说吧,你不用耽心会把我变坏,好人变不了坏人。找熟人有找熟人的麻烦,有些事情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吧。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除了你叫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这样比较好。”

“也好。我和那个人很久,从来没出过事。他是一个很小心的人,狡兔三窟,他有六窟。我从来不用督促他,他自己就有三重避孕手段,真象你说的,他的小心给我种感觉,好象我那么敏感,他看我一眼,我就能怀上似的。而且我们次数也不多,他很爱惜身体,不抽烟不喝酒,做之前要喝汤喝药,之后要打坐,弄得神神鬼鬼的。”

“一滴精,十滴血。干一次跟义务献次血似的。”

“别开我玩笑了,我烦着呢。总之,日子长了,我没有任何警惕了。昨天,他打电话来,说他升处长了。是个很好的位置,官听起来可能不大,但是有很多实权。他盼这个位置盼了很久了。被他惦记,不是什么好事。他当副处长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觉得他雇人杀了那个处长的心都有了。”

“我怎么听着,觉着你一直和一个奸臣混在一起。”

“可能吧。人在江湖,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明白。我其实不该和你说这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很亲切,可能你不是什么好人。”

“姐姐,说什么呐。”

“反正我和他呆了很久,一点没担心会出什么事。和他呆的好处就是,所有的心,他都担着,加倍担着。但是,昨天,他来我那儿的时候,已经喝多了。一嘴酒气,酒就顶在嗓子下面,打个嗝就能泛出来,他一个劲儿嚷嚷,说他没醉。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过。他喝一口酒就上脸,但是喝一斤白酒都不会倒。他靠这点,蒙过好些人,先说喝不了酒,过敏,等别人喝差不多了,他就开始灌该灌的人。昨天他肯定醉了,他骂天骂地骂自己,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委屈,说要干件出格的事,然后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他接着骂自己委屈,说他真心喜欢我,三年来第一次。”

“那不挺好的吗?正好收了他,找个实权处长当老公也不错呀。你干烦了还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反正也处三年了,睡也睡习惯了。”我忽然感觉和柳青讨论这个问题,心里有些别扭。

“他儿子已经三岁了。”

我没敢接话,想起柳青刚说的“人在江湖”。

“他喝醉了。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射在里面了。我知道这样一次不一定怀上,但是我肯定我怀上了。我挺迷信。他憋了那么久,再奇怪的事在他身上也不奇怪了。他也是那么想的。刚射完,他酒就醒了,跑到厕所吐了半天,回来坐在沙发上直了眼发呆。他说怎么样也不能让那东西生出来,他说花再多钱都行。我说钱我有,有的是。我也想吐。我问他我要是偏要生呐,你是不是杀了我的心都有。他没说话,眼睛瞪得象包子似的。好象真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慌。我跟他讲,我没那么痴情,已经够恶心的了,我不会再给自己添恶心。他没说话走了。我想了想,就来找你来了。你看能不能帮我。”

“昨天晚上的事?”

“四个小时前的事。”

我心里有了底。“没事。肯定没事的。”

“你不能低估那个家伙。低估他的人都倒了霉。”

“这跟他挺不挺没有关系。这是科学。是按概率走的。你上次倒霉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楚了。三四个星期前吧。”

“那就不太可能有问题。”

“他和别人不一样,有一点可能,到他都能变成百分之百。再说我倒霉一直不太准。”

“放心吧,要是孩子那么容易怀上,就没有不孕专科了。好吧,咱们这么办。等会儿,医院开门了,我和你一起去拿些探亲避孕药吃,抗着床的,就是防止受精卵附着在子宫壁上。再拿个早早孕试剂盒。过一两个星期,你要是还没倒霉,就用试剂盒查查看,阳性了就再来找我。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是阳性的。要是倒了霉,或是试剂盒说是阴性,也告诉我一声,报声平安。”

“你肯定?这么简单?”

“我肯定。不信,你就自己顺着电线杆子找老军医去吧。是不是一定要你花几万块钱,你才放心?”

“好吧。谢谢你。我还以为要上什么大刑呐,跟电影上演的似的。”

“现在放心了?时间还早,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喝永和豆浆吧。它的生煎馒头、葱油饼挺好吃的。”

柳青说没有这个道理,肯定是她当姐姐的请客。她把座椅前面的遮阳板扳下来,遮阳板的反面嵌了个小镜子。天已经蒙蒙亮,柳青对在小镜子重新整了整头发,补了补妆。我们从车里出来,学校卫队已经在院子里练队列了。他们穿了宝石蓝的制服,上面缀了镀金的塑料扣,在朝阳的照耀下放射着光芒。校卫队的来自全国各处混不下去的地方,他们年纪都比我小,青春期刚刚过,嘴唇上一撇软塌塌的小胡子,双眼放光,心中充满对新生活的憧憬。他们从院门走到楼门,再转身从楼门走回院门,一共不足二十步。校卫队队长喊着一二一,他也穿着宝石蓝的制服,但是头上多了一顶警察的绿帽子,帽子上有盾牌国徽。他是学校保卫处处长的远房表弟,他平时总叼着一棵烟,抽的时候不苟言笑,很酷的样子。喊号的时候,他就手夹了烟,叉了手放在胸前。校卫队队长看见我们从车子里出来,冲我们喊,教我们把车开走,说院子里不能停外单位的车。柳青冲他笑了笑,说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开走。队长也笑了笑,说要快些,否则领导和本单位的车来了,没处停,他就为难了,然后收拾其笑容,抽了一口烟。我暗想,我来生如果作女孩,也要把头发盘起来,也要把妆上好,可以冲校卫队队长之类的人笑笑,就把事情办成了。

东单街上还很安静,要饭、要钱的还没有上班,地摊还没铺开,店铺的门还都锁着。我们宿舍楼前,拆了一片,不知道要盖什么。从东单街上,可以看见楼门口。我问柳青能不能看见楼门口上面的八个大字,那是我们的校训。柳青说她很少用功读书,眼睛很好,那八个字是:勤奋、严谨、求精、献身。我问她是什么意思。柳青说,那是鼓励我们要做好学生,将来做好医生,只想把事情干好,只想别人,不要考虑自己的欢喜悲伤。

“我们一个师兄把这八个字翻成英文,再从英文翻回来,意思就都变了。”

“怎么会?”

“翻回来,直译就是,时常勃起、阴户加紧、渴望精液、全身给你。”

“我要是你亲姐姐,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你。”

“我亲姐姐也没有第二次见我面就让我帮忙打胎。我亲姐姐大我六岁,她后来告诉我,我那时还不到一岁,她第二次见我面,就用她的袜子堵了我的嘴。她嫌我太吵,言语污秽。”

校训是被王大师兄红词黄译的。我和柳青吃完早饭,来到计划生育门诊,就看见王大师兄在门里卖矿泉水。

正值春末夏初,计划生育门诊人很多。大门口上刷了“男宾请毋入内”几个大字,门玻璃也刷上了不透亮的黄漆,从门外屁也看不见。门外有两排条凳,不能入内的男宾就坐在条凳上等,他们当中有的是无执照上床的,有的是蛮干蠢干的老公,间或目光交会,互相半尴不尬地笑笑,也不说话。偶尔有陪亲戚、朋友来的,为了和真正的坏人划清界限,从来不敢坐在条凳上,远远地站在楼道的窗户前,眺望远方。扫楼的大爷没那么敏感,分不清谁是谁,对谁都是一脸不屑,借打扫楼道,用大墩布埋汰男宾的皮鞋。谁要是掏出烟卷,扫楼的大爷立刻就喊,“这不许抽烟!心虚也不行。”门里面也有几排条凳,女病人坐着,等护士叫自己的名字,用假名字的,嘴里不停嘀咕,反复重复,生怕叫到自己的时候反应不过来,错过了,不象其他门诊病人似的,互相讨论自己的病情、责怪老公不体贴、抱怨孩子不孝顺、咒骂社会腐败。王大师兄就坐在门里的一个角落里,卖矿泉水给女病人服避孕药用,五块钱一瓶。“贵点是贵点,但是在这儿喝药最不会延误病情,没人嫌贵。”王大师兄说。王大师兄喜欢在计划生育门诊实习,更喜欢卖矿泉水,不用动脑子,而且有漂亮姑娘看。从人群角度看,未婚先孕的人类亚群最好看,王大师兄说,这是自然界的规律,被蝴蝶、蜜蜂最先搞残废的,都是最鲜艳的花朵。

我穿了白大衣,就是男大夫,不属于男宾。我和柳青走进黄漆大门,我把一个快餐饭盒递给王大师兄,里面有永和豆浆店的两份生煎馒头,我和柳青吃完后买的外卖。王大师兄接了饭盒,问我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我将来意说了,问他那个名教授当诊,麻烦他要个号,看看。

王大师兄瞟了眼柳青,嘴角冲我一笑,我连忙说:“我介绍一下。我表姐,柳青。表姐,这是我大师兄,王大大夫。”我说完就后悔了。王大师兄是精读过各种手抄本的人,知道掩人耳目最常见的称呼就是表哥、表姐。

“不用找教授了吧。明摆的事,吃点药不就完了吗。”王大又卖了一瓶矿泉水,收了五块钱,压在快餐饭盒下面。

“我也知道。可还是找个名人看看,保险些。”王大师兄摇了摇他的大头,嘱咐我看牢矿泉水摊子,进屋拿了个号出来。我安排柳青在诊室里的条凳坐了。

“我去给你挂个号,还得建个小病历。”我说。

“这么麻烦?”柳青在皮包里取了一叠钱塞我手里。

“人命关天。”

“好。”

“你叫什么名字?”

“柳青。”

“病历上填什么名字?”

“柳青。”

“年龄?”

“大于十八。具体,你看着填吧。”

柳青进诊室看病的时候,我替王大师兄看摊卖水,王大师兄吃包子。包子还是热的,王大说好吃。王大问柳青是谁,我说真不知道。王大说柳青长得不错,但是寡相,带戾气,不祥,史书里说这种女人常常导致兵戎相见、大星犯日。我说跟我没关系,她再大些,说是我妈都有人信。王大说我骂他,说柳青应该和他年纪差不多。

王大师兄大我十岁。他体重九十九公斤,身长八尺,头大如斗,眼小如豆,头发稀疏,体毛浓重,总之状如风尘异人。他在这个医校念了五年,忽然觉得无聊。不上课,跑到机房鼓弄那几台老电脑。他编了个程序模拟人脑神经网络,有学习记忆功能,程序小于5K,那还是在八五年。他据此写了篇文章,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十几个美国大学问他愿不愿意过去念书,他挑了个名字上口的转了学。在美国念博士期间,在世界头牌的几个杂志如《自然》、《科学》都发表了文章,如果不考虑年龄,王大师兄的资历回国可以候选学部委员。王大拿了博士学位之后的确回国了,但是不是来候选学部,而是到医校继续念医科。问他为什么,他不说,问急了,就说常泄天机的人,常不得好死,他怕疼。王大的理想是在美国某小大学当个校医,活不忙,钱不少,他可以整天无所事事,养脑子。学校最好是在佛罗里达,天气好,洋姑娘漂亮。买辆大吉普车、养条狗,然后开吉普带狗在海边兜风。狗站在吉普车后座,探出脑袋、耷拉着舌头看窗外的风景。

“我又听说你的故事了。你都快成传奇了。”我对王大说。

“什么故事?”王大的包子吃完了,在白大衣上使劲蹭了蹭油手。

“说你昨天早上抽血,病房里五个病人该抽血,你准备了六个针头,一人一个,第六个备用。结果第一个病人抽完,六个针头都用没了。”

“这是谣传,他们胡说。其实六个针头都用没了,第一个病人还没抽出来。我手太笨了。”

“那个病人的确不好抽,据说最后还是请护士长抽的。但是这部分加上,故事就不动人了。”没人敢说王大师兄手笨。王大会染色体显微切割,能把染色体上特定的某个区带切下来。这种技术能大大加速很多研究的进程,但是会这种技术的人,这世界上不过五个人。我鉴赏过王大的手,干燥稳定,小而丰腴,柔若无骨,天生做产科医生的料。据其他师兄讲,和王大同班的女生,很多人都渴望摸一摸王大的小手,最后嫁给他的女生是他们班的班花。班花私下坦承,嫁给王大的主要原因就是能天天摸着那双传奇的手,或者天天被那双手摸着。班花说手应该比性器官更受重视,因为手的使用期比性器官长的多。谣传表明,王大经常把手揣兜里,班花每每偷窥到王大的手,每每性欲澎湃。

“我也要一瓶水。”柳青出来,手里拿着张处方。

“我请客。”王大递给柳青一瓶矿泉水。

“别介,已经够麻烦你了。”我付了钱,又取了药。柳青站在计划生育门诊门口,将药喝了,眼睛里水蒙蒙的。这时候,有个姑娘从门诊出来,也拿了瓶水,陪她来的男的迎了那姑娘坐下,自己蹲在姑娘脚下。姑娘神情有些恍惚,很机械地把药放在嘴里,喝了口矿泉水,眼泪刷地流下来,挥手响亮地抽了那个男的一个嘴巴。时间好象停滞了一会儿,周围人的表情都没有改变。姑娘又喝了一口矿泉水,挥手又响亮地抽了那个男的一个嘴巴。我看见柳青的神情也开始恍惚,就脱了白大衣,一把挽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我的手正好可以绕一周。

“别抱我,我不想哭。”说着,柳青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人一下子变得很憔悴。

“没事了,咱们走吧,姐姐。”我拥了她走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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