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店小二将林文伦引到霍浮香的房中,「刚才我给霍公子送早饭,就发现房门大开着,人不见了。问别的伙计,也都说没见过。」

林文伦支走了店小二,先大致打量了一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只不见了随身包裹,应该是自愿离去。桌子上放着一幅画,只有浅塘垂柳之上。绘画一道,林文伦也曾有涉猎,只觉此画架构颇为奇怪,怎么看都是少了画眼,尚未完成。

放下画,又随手翻了翻书桌上,却翻出寸宽的纸条,上面写满了字迹:「与君相离于京城,再见于江湖,心下喜不自胜,惟见君容颜憔悴,神情抑郁,万般事端,皆由丁姓而起……此去生死未卜,他日有缘再见……」字迹越到后面越是凌乱,「见」字下面又多了两点,显然是写到这里便不知如何继续,沉吟不决之下,不自觉地用笔轻点。

「怎么了?」少言也走了进来。

林文伦将纸条递给了少言,面色凝重,「姓霍的恐怕是刺杀丁寻去了。」

第十九章

微风乍起,将点滴朝雨吹成了轻烟。树枝摇晃,一泓晶莹剔透的积水在叶子上滚了两滚,终于一倾而下,击打在阶前,叮叮咚咚,虽然细微,依然惊扰了堂前伏案沉思的人。

丁寻自账册中抬起头,目光越过了庭院,手中毫不停顿,笔走龙蛇写下早已经在心中酝酿得滚瓜烂熟的批文。

「五爷!」房门外有人轻声说,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岭南一地十三家商号掌柜已经到齐,就等五爷您了。」

「嗯,」丁寻应了声,「你先去应付一下,我要再看看,这两年岭南的商号亏了不少,去给他们提个醒,虽说山高皇帝远,可也别太过了。」

「是,是。」门外的人一迭声地应承着,脚步轻响,渐渐去得远了。

这次到岭南,他借机巡视了解丁家产业,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实在出乎意料,亏空、结党营私、任人惟亲,种种问题不胜枚举,让他忙了个焦头烂额心头火起。心烦意乱地将笔搁开,向后躺倒在宽大的卧椅中,闭起了眼睛小憩,两边太阳x_u_e一跳一跳地疼着。

两年前少言离开,留下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让他着实手忙脚乱了好一阵,身边又乏人可用,万般琐事一齐涌上来,人情往来婚丧嫁娶要他做主尚说得过去,可就连府中一年要进多少柴多少米都要由他来定夺,实在让他有些啼笑皆非。每到这个时候,纵使他的心坚如磐石,也忍不住有那么几次感慨着少言在丁家日夜cao劳的艰难,将偌大一个丁家打点得歌舞升平,难得的是他一次苦也没叫过。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少言到现在还是在做着丁家管事吧。

这两年中,也有要将他找回的念头,却都只是在心头一扫而过,从来也没付诸于行动。他是生意人,讲究一个「信」字,当初既然说好了一颗丹药换一条命,而他又放弃了这份权利,再去纠缠不清,未免失了身份。

而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说来让人摇头,却是起于一场闹剧般的争斗。四个月前,六夫人和九夫人相约踏青,一路上谈起哪房的子孙受了重用,哪位夫人的月例多了几两,越说越不对拢,最后竟然在大厅广众上演了全武行,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打得不可开交,撕抓啃咬,风范全无,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至今还被人在茶余饭后不时提起。

他接到消息,当即下令各禁闭三月,免去两人半年月例。本以为她们会就此安分些,没想到两位夫人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撕破了脸,也就全无顾忌,将多年来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指桑骂槐打j-i踹狗,将整个丁府闹了个底朝上,丁寻一气之下也曾动过杀意,却始终都碍着丁老爷。

等少言回来,这些日常烦心琐事还是要交回到他手上才行。丹药之约已然失效,可又没人说他不能重新定一个。杭州李家岭南白家,凡是经少言治过的病患都遭了池鱼之殃,无非是要逼得他在江湖无法立足,惟有托庇于他。

何况,思及床笫之间的少言,抵不过他恶意的挑逗,将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嘤声低吟,却还勉强着婉转承欢。这样的怯雨羞云、又带着几分欢然的迎合,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无论是欢场女子或是倾国名伶,终归是显得有几分刻意,哪及得上他浑然天成风情入骨。

恭谨的敲门声将他从沉思中唤回,沙漏中显示着时间已经过去三刻,丁寻站起来掸掸衣袖,如果这个下马威还不足以让那些土皇帝们有所警惕,那他效仿壮士断腕将岭南的商号重新清洗一次就在所难免,只是不知……这次活下来的能有几人!一人前头开路,引导着丁寻悠闲地向前厅踱去,那里有十几人命运的去留,都只看他高兴与否罢了。

一泓雨水同样的树叶上滚动两下,顺着叶子边缘淅淅沥沥地划出一条闪亮的银线,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被一只瘦削修长的手承载住了,少言凝视着窗前叶心舒卷的芭蕉,思绪越过重重雨幕不知飞往何方。

霍浮香留书离去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先是赶到白家,却发现白家三少终于还是没有逃此劫数,于十数天前撒手人寰。白家人见他到来,气势汹汹,非要杀了他替儿子偿命。

这些确是由自己而起,少言愧疚于心无可辩解,又怜白老爷子老年丧子,因此只能任由对方指着鼻子叫骂。

林文伦确是见不得他受到半点委屈,仗着对方不知道丁寻才是幕后主使,便指鹿为马硬说少言当初不过是好心,便是治死了,最多也只能说他医术不精。更何况,少言离开白家之时,白三少确确实实已经痊愈,不然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都瞎了不成,连病人与正常人都分不出来?总归还是白家自己惹来的仇敌偷下毒手。

白老爷子对内情了解不多,最后竟被他顶撞得无话可说,怒极了便要叫家丁一拥而上,不管谁是谁非,先抓了他偿命,自己儿子黄泉路上也好有人做伴。

林文伦哪容他们放肆,三拳两脚将那些家丁打得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在一片哀嚎声中,护着少言离去。

等出了白家,少言仍是为了白三少的死而闷闷不乐,林文伦劝解道:「事情已然发生,白三少确实可惜,目前最要紧的是想办法阻止丁寻,还有救了霍浮香。」

少言脚步沉重,低声叹道:「为了我一个,连累这许多人,你让我如何忍心。」

林文伦只是淡淡地接一句,「江湖子弟江湖死,他既身在江湖,总要有这个觉悟。」

接下来,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返回这个小客栈,引颈期盼着进一步的消息。

事隔两年,丁五爷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搅乱一池春水,让他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而霍浮香留书之上「惟见君容颜憔悴,神情抑郁。万般事端,皆由丁姓而起……此去生死未卜,他日有缘再见……」字字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假如霍浮香因此而受伤甚至致命,那他真是百死难辞其咎,追根究底,霍浮香他与丁寻无怨无仇,不过是为他抱不平,这般深情厚意叫人怎生消受。

可是,这一切又是何必?当初带着一身伤痛离开丁家,若说心底没有怨怼之意,那也太过圣人。可是这两年来,心底那份怨恨与忧伤已经慢慢磨去了棱角,不再锐利伤人,他现在所求不过两餐一宿,无风无浪地过完后半生。

「大眼睛,吃饭,吃完好洗澡。」林文伦在桌子旁忙前忙后。按照他的想法,根本不需要窝在这个小客栈里苦等。凭霍浮香的武功,就算杀不了丁寻,最起码也可安然脱身。与少言比起来,霍浮香的生与死对他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够悲天悯人,无法对一个只相识月余又是对手的人抱有深切的关心,但是对此他毫无羞愧。

除去这些不如意,林文伦的感觉简直可以用美妙来形容,与大眼睛单独相处,周围没有烦人的苍蝇飞来飞去。而且,经过嘻皮笑脸的纠缠,他向少言的心里又成功地迈进了一小步。每天夜里,他可以将少言抱在怀里,言不及义地聊着天,还可以趁少言昏朦之时上下其手占些便宜。只是看着少言时常眉头轻锁,知道他是对霍浮香的自作主张耿耿于怀,倒也不敢太得意忘形,免得惹他不快。

少言回过头,无奈地笑笑,「还洗?早晨才洗过的。」

「早晨的不算数,你趁我不在自己偷偷洗了,我都没和你计较。」林文伦反驳。

「我洗澡……难道是图让林大爷您高兴?」

「当然!」林文伦说得理直气壮,「窝在这个小客栈,外面又是y-in雨边绵,闷得整个人都要长毛了,不找点事做怎么成。」

「你本来就浑身是毛。」少言不以为然地说。

「喔?」林文伦摸着下巴,嘴角扯出坏坏的笑,「你怎么知道?你趁我睡觉偷看我。」

少言这才惊觉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他可没那么厚的脸皮就这句话和林文伦争辩,只是低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

从这个角度,只能窥见他饱满光洁的额头,接下来是两道浓淡适中的剑眉,斜斜向上飞起,再平常不过的景致,林文伦却只觉一股邪火轰一声窜上了脑袋,炸得他眼花耳鸣。爱意充盈,心上人的一举一动,就算不自觉,仍是难以抵挡的诱惑。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托起了少言的下巴,探过头将自己的唇印上去。辗转吸吮,厮磨不已。

「林大哥,」少言得了个空,扭过头艰难地呼吸着,怯生生地喊。以前林大哥偶尔情动,也曾吻过他几次,可都是浅尝辄止,从不曾像今日野火燎原般让人打从心底战栗起来。

「嘘……」林文伦轻轻掩住了他的嘴,「别担心,一切都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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