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天南市的商业步行街头,人头攒动,今天是周末,人流显得愈发的拥挤,这里每到周末,可是年轻情侣们的好去处。热闹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人群迅速围了过去,却又马上散开了,拥挤的人流中,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空心圆。

一名老太太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春天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他呻吟着向四周求救,却没有人愿意上去扶她。几个行人迟疑着拿出手机,却迟迟不敢拨通,终于,有一个年轻女子看到了远处的IC卡电话亭,她拨完电话,说了两句,挂掉电话,就迅速的离开了。

一名妇女带着自己十多岁的儿子,刚好路过,小孩子刚想要上前去扶,却被自己的母亲厉声喝住了:“别扶!假如他赖上你了怎么办?有人打120了,你别在那里多管闲事。”小孩子悻悻的回到了自己母亲的身边,眼里包着泪水,一脸的不情愿。

“乖儿子,不是妈妈骂你,你知道不知道,前几年也有这样一个事情,原本是做好事,结果被讹了好几万,咱家哪里有那么多钱?听妈妈的话,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千万不要管,最好连电话都不要打,谁知道人家会不会赖上你?”

妇人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孩子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从商业街的上空朝下鸟瞰,此刻的商业街,是一条由人群黑色的河流,在这条黑色的河流中,却有一块突兀的空白,空白的中心,一个老人静静的躺在其中,涌动的人流,总是远远地避开着他,偶尔有人驻足多看两眼,但是片刻之后,或是被同伴拉走,或是摇了摇头,默默地离开了。

天南市,没有多少人记得李民生这个名字,但是,很多人却听过他的故事。

他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却在某一天成为了天南市的公众人物。起因也是一个类似这样情形的故事,不过,那个故事在双方讲来,却各不相同。

在李民生所讲述的故事中,他在赶路的过程中,看到一个老大爷忽然摔倒在路旁,他急忙上前,把老大爷搀扶起来,在通知了家属之后,将老大爷送进了医院。之后,在医院检查的过程中,老大爷的大腿骨折,需要高额的医疗费。于是,家属倒打一耙,说老大爷是被他撞到的,让他赔付高额的医疗费用。

在老大爷个人的讲述中,他是被李民生撞倒之后,摔断了大腿,所以,李民生赔款是天经地义的。

也有路人说,他们看到的是老大爷躺在地上,李民生走了一段距离才将老人扶起,所以,老人不可能是李民生撞倒的。

反正来来回回,如同罗生门一般,各说各有理,总之是一片混乱,直到后来,李民生被老人的家属告上法院。法院判决,李民生赔偿受害人家属医疗费用四万余元,这在天南市引起一片舆论哗然。报纸上曾经大幅报道,可是几天之后,报纸上的报道,忽然全部将矛头转向了李民生,说他是故意撒谎,老人就是被他撞倒的,而且,还有某某路人为证。

再后来,这件事情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李民生在洒泪赔偿了高额医疗费用后,也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老人的家属,在不久之后,也因为舆论的压力,离开了天南市,不在这里居住了。不过,这件事情,却从来没有被人们所忘记。

“李民生的案子,我听说过,说实在的,真正的内情是什么,我们外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当时没有任何的证据表明,李民生是不是撞倒过老人。法院的判决,也仓促了一些。不过,我觉得这个并不能说明什么啊?人都是自私的,也许,真的是李民生撞倒了老人,怕赔付高额的医疗费用,所以才宣称老人是自己本着好心救起的。你知道的,人都有自我催眠的本能,谎话说了一千遍,也会成为真理的。也许事实真的跟法院判决一样呢?”刘黎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皱的死死的,显然,她也不能接受自己这个解释。

“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我所知道的是,从那以后,有多少人还敢去救助路边摔倒的陌生人?其实我觉得,有些时候,法律的判决,更应该注意社会的影响,哪怕是错判,都要去引导社会大众。”

“错判?那怎么可以?法律终究要维护公正的。”刘黎吃惊的看着萧晓白,她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熟悉的男子,让她感觉陌生。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日本在二十世纪高速发展经济的过程中,因为原始积累的需要,大多数创业者都有偷税漏税,经济犯罪等事实,日本政府为了肃清经济,颁布了法令,举报经济犯罪者,可得到对方财产的一部分——这里的一部分是一个很高的数字,标注很明确,不过我忘记了。随后,日本国内涌出大量的举报情况,而且,很多是妻子举报丈夫,弟弟举报哥哥这样的情况,因为经济上的犯罪,亲近的人是最了解的。日本有一个议员,发觉了这个情况的严重性,建议国会进行禁止。”

“什么严重性?”

“那个议员认为,家庭是组成社会的最基本细胞,这种举报亲人的情况,假如不进行制止,会引起亲人之间的不信任甚至敌意,久而久之,会引起社会的不信任和恐慌,造成社会的动荡。他的建议受到国会采纳,日本政府随之颁布了一个条例,亲人举报类似经济犯罪,不可作为证据,从而遏制了这种情况。”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比中国人要做得好。”刘黎也是不住的摇头叹息。

“其实,我在想,假如我是法官,我会判定,李民生没有任何责任。只有这样,某一天,当我们老了,不小心摔倒在路边,才会有年轻人将我们扶起来。而现在,我不能确定,假如真的发生了那一幕,我们是否还有人去扶。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假如再没有适当的引导,那么,民众的思想,到底会滑向什么样的深渊?”

沉默了很久之后,刘黎开口道:“李俊为什么那么恨薛法官?即便是复仇,他也应该去找老人的家属啊?”

“李俊一直认为自己父亲是冤枉的。他父亲也许真的是冤枉的,因为在那件案子之后,李民生就因为心情过于失落,在一场大病之后死去。原本上医科院校的李俊,也因为家庭经济忽然陷入困境,不得不辍学打工。他一直痛恨错判案子的薛法官,直到找到机会报复。”

“那他为什么放着一百万不拿?仅仅拿走八万元现金?”

“他说,他家的损失,对方应该双倍赔偿,而那些不义之财,他是不会取的。其实,他是一个过于天真,过于理想的孩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复仇,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萧晓白靠在椅子上,不住的摇头叹息,似乎在为李俊的行为感到不值。

“不复仇?那就只应该在屈辱中生活?那我们该怎么办?”女人的心就是善变,刘黎前一刻还在为老人的一家开脱,而下一刻,却又为李民生的冤屈而感到愤怒。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又是一声深深地叹息,萧晓白开口道:“我忽然想起大学时读孟子时学到的那篇课文了。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也许最早发明用泥人陪葬的人,并没有想到过后人会发展到用活人来陪葬,但是,这种恶劣的风气,却是真的是由此而起。所以,孔子才会诅咒他,断子绝孙。也许,我们的法律机关在判决时,应该考虑的更加长远才是。”

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城区发现一起恶性交通逃逸案,局里让我去协助交警支队处理一下,我先走了。”萧晓白挂断电话,急匆匆的站起身走了。

“小萧,你过来了?看起来不怎么精神啊?怎么?生病了?”处理现场的正是老相识冯铭江,看到萧晓白,亲切的过来拍了拍萧晓白的肩膀。

“就是有点感冒,差不多快好了。什么情况?”

“法医那边差不多处理完了,一起过去看看。”

“死者死于失血过多,一开始只是被撞伤了腿部,碎裂的骨骼刺破了血管,导致出血过多死亡,看样子,大概死了一个小时了。”处理尸体的是小吴,老李并没有过来。

“一个小时?这里是交通繁忙路段,一直都没有人发现?”萧晓白觉得十分的奇怪。

“小萧,跟我看看这里路口的录像吧,你看完就明白了。”冯铭江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的无奈。

录像记录上显示,这名死者是在闯红灯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银白色的轿车撞伤了左腿,轿车逃逸后,他还能坚持着趴在地上,向来往的车辆求救。但是,所有的车辆都只是小心翼翼的绕开了他,却没有人停下来搭救。曾经有两辆轿车试图停下施救,司机都打开车门下车了,还是在考虑之后离去了。这名男子终于在半个小时失血之后死去。

“有什么感想?”冯铭江看着萧晓白,一脸的无奈。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什么?”冯铭江没有听懂。

“没什么。一句古文而已。”萧晓白摇了摇头,看着向远处延伸的路灯,没有再说话。

电话再次响起,是刘逸飞的。

“刘队,什么事?”虽然大家互相有电话号码,但是刘逸飞可从来没有给萧晓白主动打过电话,这让萧晓白有些奇怪。

“小萧,他妈的我豁出去了,这个事情压在我心里,我难受的很。”刘逸飞的话,含混不清的,一听就是喝醉了酒。“我跟你说,我真他妈丢人,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排查到李俊,我们找到的是一个叫王群的家伙,只不过刚好和李俊住在一栋楼,当时小朱冲在前面,大家才抓到李俊,你们一直都以为,是我们二组先到,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今天我拼着这张老脸都不要了,小萧,我佩服你,这一次的案子,是你们赢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萧晓白轻轻的说了一句:“没有赢家,我们谁都没有赢。”

“没有赢家?小萧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刘逸飞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在这场道德的赛跑中,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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