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纪子从“同和生命”保险公司福冈分公司査到了宫川升的住址,他家在柳川市区外的一个宁静小镇上,和已故诗人北原白秋的故居,只隔着一条沟渠。或许以前是做生意的吧,房屋内的土间很多,就像是老式的店铺。如今狭小的房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就像个身上蒙灰的老人,躺在床铺上长眠不醒。

但看到晾晒在空地上的儿童服装,亚纪子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涌上了胸膛。晒衣架上晾晒着小裤衩和娃娃装,衣物鲜艳的颜色,为整个家增添了生气。

拉开玻璃移门,进入视野的,是蹲在土间上玩耍的弓子。她穿着整洁的蓝色毛织连身裙。原本长满胎毛的脑袋上,已经生出了柔顺的头发,并且剪了一个可爱的妹妹头。弓子已经不是小婴儿,而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了。

见有人进来,弓子放下手里的玩具小铲子,好奇地盯着亚纪子。滴溜溜的眼睛,白桃一样的脸颊,富士山形的小嘴。这孩子的确是一年以前,亚纪子深爱着的弓子。

亚纪子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抱起了弓子,不停地蹭她的小脸蛋。终于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弓子就像个娃娃似的,一动也不动。

一个身穿和服的男人走下了土间,朝亚纪子深施一礼,并且指着里屋说了一声“请进”——那个男人正是宫川升。

里屋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屋里摆放着充满时代感的衣柜和饭桌。弓子的玩具扔得到处都是,但两个房间,都打扫得很干净。

亚纪子被领进里屋,走廊的下面,就是装着栏杆的壕沟。漂浮着草叶的流水,在沟里缓缓流动着,壕沟的对面是一片宽阔的菜田。

一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女人送来麦茶。浅黑色的笑脸,让亚纪子一看就知道,她就是志保的母亲。女人不善言辞,只对亚纪子点了一下头,就拉着趴在宫川背上耍闹的弓子,走出去了。

“我身体还好的时候,这里是一家杂货铺,每天的生意都很好呢。”目送着渐渐走远的弓子,宫川缓缓地说,“如果不是身体的问题,在志保出那档子事儿以前,我就想收养弓子了……”

“怎么,您身体不好吗?”

“现在已经好多了,正在想要不要找个工作。”

弓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土间之外。宫川站起身,从衣柜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只白色的信封。

“我想你迟早会来的。”宫川把信封放在亚纪子的面前,“这是志保那孩子死前写的,请看看吧。”

亚纪子无言地打开信封,里面有十来张便签。开头写着“砂见亚纪子小姐”几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行又一行。志保的字体很瘦,但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

砂见亚纪子小姐

或许,你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封信了,但为了向你道歉,不管你是否能看到,我都要写。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以下就是正文:

亚纪子小姐,请原谅我。你对我的关怀,我无以为报。不但如此,我还故意骗你,利用你的善良。请一定要原谅我。

我是个恶魔一样的女人。回想起自己所犯的罪,至今,我的身体还不停地发着抖。但这都是为了爱弓子,为了拯救弓子的生命啊。

我的罪孽和弓子毫无关系,为了她,让我万劫不复,我也毫无怨言。如果要赎罪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希望弓子永远也不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并且过上光明幸福的生活。这或许只是我自私的愿望,但我衷心地祈祷,我的愿望能够成真。

谷口健策是包我一晚上的客人。六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二点左右,酒吧打烊后,我就在马场新町附近一带转悠。这时,谷口叫住了我,并且告诉了我他的房间号码,让我三十分钟后,前去玄海饭店找他。

我走进饭店时,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搭乘电梯,来到三楼。进房间的时候,谷口正在洗澡。听到我来后,他就让我等一会儿。

谷口的西装放在凳子上,我想把它挂到衣架上。当时,我做这件事,真的没有别的含义,只是觉得,坐在那里等很无聊,想要随手整理一下房间而已。

拿起西装的时候,看到内袋鼓鼓的。我当时真的只想看一下而已,就把手伸了进去……

啊,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虽然是个低贱的卖淫女,却从来没有偷过客人的东西。但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弓子的手术费,如果不尽早做手术,弓子的病随时可能发作。发作的话,弓子或许就没救了……但是,三十万圆委实是笔大数目,我怎么拿得出那么多钱。住院费已经拖欠了很久,每次去医院,我都心惊肉跳的,深怕他们把弓子赶出来。但是,所以……没钱,没钱弓子就要死了,如果弓子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我真的快要疯了……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当我把手伸进西装的口袋时,我真的只是想看看。虽然,当时也许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时我的心中,已经萌生了可怕的念头。

牛皮纸信封里,有一叠万元大钞。我大致数了一下,有三十万左右。啊,如果这笔钱是我的就好了。如果我拿着它逃跑……反正现在大堂里没有人,而且,谷口也不认识我……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人一把拉过我的手臂。裹着浴巾的谷口,站在我的身后,凶神恶煞地盯着我看。

谷口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摔在地上,然后用我无法写出来的脏话骂我。他最后说:“我要把你交给警察,但不能便宜你,你是我买来的女人。”

然后,谷口健策那个畜生,就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蹂躏我,就像买了一个女奴隶一样兴奋。

我忍受了三十分钟的折磨,他总算累了。在此之前,他就喝了很多酒,发泄完兽欲后,就直接躺在床上打起了盹,也就在那个时侯,我的右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抓住了放在枕边的那只玻璃烟灰缸。

我只打了一下,谷口就晕倒了。我丢下烟灰缸,把钱放进包里,准备逃跑。刚要跑,我突然想起,如果谷口醒过来了,他肯定记得我的样子。

于是,我发疯似的拉紧浴衣带,死死勒住谷口的脖子。确认他死后,我又拿出手帕,把所有碰过的东西都擦了一遍。烟灰缸、门把手、床沿、我记得和不记得的地方,我都擦得干干净净。因为我听说:警察会根据指纹来寻找凶手。

大堂和我来的时候一样,空荡荡的。正当我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向门外时,有人在背后叫我。当时没有回头就好了!但听到有人叫我就回头,应该是本能反应吧。当时,我想都没想就向后看。

办公室的门开着,楠信一郎站在那里。他看着我露出狐狸般的笑脸。我认识楠,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去玄海饭店了,而且楠也来过一次“朝见”酒吧。玄海饭店看上去很髙级,其实和一般的情人旅馆差不多。前台的服务员,看见我们这样的女人进进出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第二天傍晚,楠突然来“朝见”酒吧找我。他把我叫到外面对我说:“昨天的事,我已经骗过警察了。”但我也很清楚,警察迟早会查到我头上,他让我说,案发当时,我和客人在一起,但没说那个“客人”是谁。等过了四、五天,才说是车站地下街快餐店里的厨师,名叫坂本龙平。楠说他已经交代过坂本,会替我作不在现场的证明。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没回答,只是很阴险地笑了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那时候,为了抓住救命稻草,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谷口健策的信封里,一共有三十万圆。但如果我拿着三十万,直接去医院交费的话,肯定会被警方怀疑。据楠信一郎说,我已经上了警方的嫌疑犯名单。

这时,我凑巧看到了《妇女文化》上有弓子的照片。我是去银行交房租的时候,在报架上看到那本杂志的。当时只是随手翻了一下,但当我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亚纪子小姐,您的文章中,充满了温情的关怀。后来我发现,这本杂志是近期出版的,于是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把谷口的钱,再加上五万圆,一起交给养父,让他以匿名捐献者的身份,捐给弓子交手术费。

和我想的一样,警察还是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我被他们带走,问过好几次话,但我最近没有来历不明的进账,又有坂本替我作了不在现场的证明,总算逃过一劫。坂本龙平这个男人,以前就经常来“朝见”酒吧喝酒,但我和他并不熟悉,一切都是楠信一郎安排好的。

弓子的手术顺利完成了,但我很害怕。对于警察,我当然不敢大意,但和他们相比,还是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楠信一郎比较恐怖。

我每天都坐立难安,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处于极度焦虑的状态中。

案发以来,我尽量不在医院出现。因为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弓子的存在比较好。还好,我没对“朝见”酒吧的妈妈桑说过,我有个孩子,不然,她们肯定会告诉警察的。

那天,你来告诉我弓子的手术成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其实很想紧握住你的手,放声大哭。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弓子幸福啊。

有罪之人是多么无知啊。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你是警察。得知你是《妇女文化》的记者,又以为你是来调查捐款的。我做了太多亏心事,才会疑神疑鬼。

一边和你说话,我一边在想,该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后来,我想到要避开你的怀疑,首先要让你把我当成一个没心没肺的母亲才行。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想到,我为了弓子,甚至可以去杀人犯罪。所以,听说手术很成功,我也不能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我要尽可能地保持冷漠,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怀疑了吧。

但你没有轻易离去,结果,你让我误以为:你是警察那面派来的人,为了等我露出马脚,你才故意接近弓子的。我必须加深你的误解,对弓子冷漠已经不够了,我还要装出憎恨弓子才行。你每隔三、四天就来一次,到后来,光听脚步声和出租车停车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你着女人来了。

憎恨弓子,必须要编造一个理由才行,我就骗你,弓子不是情夫的孩子,因为她的血型不对……这都是我编出来的,其实一开始,弓子就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果然,我说的话奏效了,你终于把我当成一个不会为了孩子,甘愿冒险的坏女人……

但是,我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那是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楠信一郎打电话找我,他把我叫到附近的空屋里,说那里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

楠给我一份蚁川家周边区域的地图,和一只没有贴标签的小瓶子。他说瓶子里的东西是氰酸钾。

他让我到蚁川国光家附近的小区里,偷一瓶M乳业公司出品的牛奶,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氰酸钾掺进去,然后,把这瓶有毒的牛奶,和蚁川国光家奶箱里的牛奶对换。地图上标明了奶箱的位置。至于作案时间,他会打电话另行通知。

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了。楠信一郎不可能毫无目的,就帮助我这样一个女人。他奸笑着对我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去告诉警察,是谁杀了谷口健策。

我接过地图和氰酸钾,回到家里。一想到又要杀人了,就怕得全身发抖。我连蚁川国光的面都没见过,却要结束他的生命。

有好几次,我想还是死了算了。但看到弓子的睡容——啊,那时候,我第一次理解了,那些和孩子一起死的母亲的心情……其实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和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起死。如果孩子活下来,或许将来会碰到属于他的幸福。但现在我明白了,母亲不是为了孩子,才和孩子一起死的。而是无法与自己的孩子分别,才会带着他一起上路的。母亲啊!……就是死,也想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但我决不会带弓子走!……弓子,她是我的天使!是神赐予我的礼物!她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天使!……如果现在再来说什么“一起死”,那我为了三十万而杀害谷口,又有什么意义啊!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同时,楠信一郎来电话通知我,动手的日期。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决定照他的话去做。

我把偷来的牛奶放进手提包,匆忙走下台阶时,差点撞上一个骑自行车送报纸的女人。我和那女人对视了一下,当时我太紧张了,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事后回想起来,才发觉这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就算我和蚁川国光没有任何联系,但只要那个女人出面指证,警方还是可以逮捕我。并不是我杞人忧天,我几乎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被逮捕时的情景。

两天以前,博多警察署的刑警到店里来。他来虽然是打听坂本龙平的,但看我的眼神,却带着怀疑。

我已经无处可逃了!如果我被带走,弓子怎么办?……没人会资助杀人犯的女儿,像您这样富有爱心的人,无论写多少报道,读者只要知

道:弓子是杀人犯的女儿,就不会同情她吧。而且,弓子四岁后,还要动一次手术,才能完全治愈。我听说根治手术,大概需要五、六十万日元。

我真希望自己能在被捕前,或者将死之前,为弓子准备好将来动手术的钱。如果我就这样被捕,那弓子必死无疑……

这时,一个计划浮上我的脑海。买人寿保险,这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获得巨款的唯一方法。

自杀得不到保险金,我又急着要这笔钱,怎么做才能骗过警察和保险公司呢?听说,保险公司的调查程序非常严格,我想耍些小花招,肯定会被他们看穿的。

人总会在紧要关头灵光乍现。那时候,我决定要利用你……

我继续在你的面前,扮演冷血母亲的角色。让你把我当作一个不但不爱弓子,甚至憎恶弓子,恨到想要杀死她的母亲。然后我再自杀,装成是为了把保险金留给弓子才死的。

警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判定,我为自杀。但你一定会心存疑虑。像你那么细心的人,肯定会串联起我故意留下的线索,去寻找杀害我的凶手。而这个凶手,必须是楠信一郎。

与其一开始就伪装成他杀,还不如让你调查后,发现是他杀比较好。表面上是自杀的案子,经过调查以后,他杀的嫌疑日渐浓重,这样,反而会产生强烈的其实感,也有更强的说服力,让警方和保险公司相信。表面上是欲盖弥彰,其实,我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蚁川国光案件后,我开始纠缠楠信一郎,还说迷上了他,没有他就活不下去,如果不接受我的话,我就说出一切。楠虽然露骨地流露出鄙夷的神情,却没有抛弃我的勇气。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三次有一次,会答应我的要求,和他上床。但他决不会进“朝见”酒吧来找我,而且,每次和我见面时,他都戴着眼镜,可见他有多么谨慎……

八月五日的傍晚,在我的安排下,你终于见到了楠信一郎,如果能让你看清楚他的脸就好了。

明天就是我最后的日子。

我刚刚给楠信一郎打电话,说愿意和他分手,并且不要分手费。但明天晚上,请他务必到我家来,和我度过最后一晚……楠当然半信半疑,但想到能够摆脱一个麻烦,还是觉得非常高兴。

明天晚上八点,我要和他见面。到时候,我会带他去“银铃”,让他给我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回家后,我要让他喝下掺了一点安眠药的威士忌。

为了谨慎起见,我还要给你打电话,确认你在不在。半夜一点左右,我会叫醒楠信一郎,让他回家,并且和他“永别”……

我仿佛能看见,他慌张离去的样子。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了。

然后,我会喝下安眠药,再打电话给你。这是充满谜团的电话,以及分别的电话!

不知道你是否会按照我的计划去做,让警察相信,我是他杀,而不是自杀。这是我的赌注。

如果不打这个赌,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捕。与其束手就擒,不如趁还有机会的时候,最后赌一把。

啊!……要和我的弓子永别了,好痛苦。但我是自愿离她而去的,希望我的死能有价值。

再一次由衷地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祈祷你能获得幸福,祈祷弓子能获得幸福,直到我闭上眼睛看不到弓子为止,我都要替那孩子析祷。

八月二十日

致砂见亚纪子小姐

神崎志保

不知怎么的,砂见亚纪子突然想起了神崎志保那双骨节突出的白手。当时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死人一样的手指上,没有涂指甲油。出院那天,志保就是用这样一双手,抱起了弓子……

她记得第一次去神崎志保的家里时,志保的指甲鲜红,就像兽爪一样尖锐。亚纪子现在才发觉,志保短短的指甲,是为了不伤到弓子柔嫩的肌肤,而特意修剪的。

弓子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也只有弓子,才深知母亲有多爱自己!读完信后,亚纪子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沉默片刻后,宫川轻轻抬起头,看着亚纪子。

“这就是真相。你要报警,还是通知保险公司随便你。我们预料到会这样,保险金一分也没动。”

这时,弓子挣脱开外祖母的手,跑进了屋内。或许是家里不常来客人,弓子很兴奋,她大声笑着,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倒映着碧空。

刹那间,亚纪子心中的疑惑消失了。一切都已经埋没于过去之中,自己没有资格抹去弓子眼中的碧空。她还要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弓子站在走廊上,亚纪子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的天使!……”这时,初秋的天空中,仿佛传来了神崎志保那澄净的呐喊声。

于是亚纪子的眼中,出现了志保临死时躺在床上的模样。她疲惫的脸上,沾满了呕吐物,深红色的衣服被撕裂,露出了平坦的胸部。志保就像块破布似的,躺在床上。亚纪子觉得她很可怜,志保的存在只剩下可怜。

但现在,亚纪子觉得,当时留下的眼泪是傲慢的,是可耻的。试问,有谁能够像神崎志保那样,真心真意地用灵魂,为弓子祈祷。

亚纪子做不到,她认识的人也做不到……

―九七五年六月,讲谈社文库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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