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和二年,春。

正当播种春耕好时节,日光烂漫而清越,田间农人拄锄而立,热烈讨论着今年的减税国策,希冀秋后好收成。

曾经历过漫长战争时期的天盛,如这土壤肥沃的田野一般,并没有显示出颓败凋零的气象,当初凤翔帝接位时,江山飘摇,四面告急,八方风雨皆志在颠覆王座,但凤翔帝并无新帝常有的躁进求全之风,抚民安境,廓清吏治,农商并进,教育为先,虽只在位短短五年,却镇大越、收大成、定草原、并长宁,天盛健马驱驰之处,浩浩疆域,金瓯无缺。

所以这位皇帝在位时间虽短,在天盛史书上却自有其浓墨重彩的一笔,史称英主。<ahref="橙红年代小说</a>

自然,也有爱在故纸堆里掏摸秘史的史学家们说,凤翔年间,之所以能在长熙帝留下的那个风雨飘摇的乱摊子上,那么迅速的稳定局势,国力不减,民生也未受太大内损,实在是因为大成那场“起义建国”,内有蹊跷。

在史学家们浩浩荡荡的考证文卷里,对“大成建国”这一事件提出了太多疑问,第一条就是,大成建国是百分百谋朝篡位,最盛时期竟占天盛国土的一半,为历朝历代不可容忍之大逆,但凤翔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令人捉摸不定,在很多人看来,甚至近乎过分宽和——比如天盛史书里,竟然如实记上了这一笔,而记上的这一笔,竟然白纸黑字态度平和地定位为“大成复国事件”,政治的排他性到了凤翔帝时代便不复存在,当权者以一种博大宽容的态度,将这一足可以掀起腥风血雨和十年清算的大事件,做了最含蓄美好的论定。

也因此,一群原本罪无可恕的“逆犯叛将”,也并没有受到株连血洗的追责,大成旧将,竟无一人死于当朝之手,第一女将华琼挂冠而去,和燕氏当代家主逍遥海外,据说这位女霸王在海外也不改其风,占岛为王,生生做了一地霸主。呼卓诸将退回草原,仍为天盛永镇北疆,察木图即位为第三代顺义王,凤翔四年,草原之母刘牡丹病逝,临终前留下古怪遗书:“把我葬在库库身旁,下一世我们说好,一起去看看雅鲁藏布江。”凤翔帝追封其为“贤庆仁德大妃”,与第一代顺义王库库合葬,同时追封英年早薨的二代顺义王札答阑为“诚义亲王”,牌位入功臣祠第一,永享皇族供奉。凤翔帝对草原恩厚,对其佘大成降将也并无追索,齐氏父子不愿在天盛为官,西凉女皇殷知晓亲自修书向凤翔帝求索这两人,凤翔帝也便任他们自去。杭铭本是天盛治下长宁藩名将,长宁归顺后,凤翔帝令他去长宁相邻的陇西为按察使,暗中挟制长宁。与此同时,朝廷拨放大批金银,抚恤阵亡将士和战区受灾百姓,一番举措有条不紊,在大咸归降后原太有些纷乱的人心,因凤翔帝平和而又大度的处置态度而迅速安定。而凤翔帝驾崩后,即位的定和帝萧规曹随,秉承兄长的为政国策,行事风格依如前,虽无建树但胜在平稳,令原本担心定和帝无力承担国务的老臣们,由此也放下心来,无论如何,天盛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自然也有些正统人士,认为陛下对大成叛逆们处置过轻,连连上书谏言,表示反贼无德,未必甘心归于教化,为我皇朝万年江山稳固计,还是斩草除根除恶务尽葭好。凤翔帝接书,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既如此,擒贼先擒王,大成首将华琼目前正在海外琉璃岛占地为王,麾下有精兵二十万,如此孤悬海外的心腹大敌,酣睡于朕卧榻之侧,真是令朕寤寐不安,卿既然如此忠心为国,想必定不忍见如此大逆之事,必然是要请缨的,且封卿为征海将军,率水军十万,去斩草除根,如何?”上书者当即白了脸——先不说会不会海战,也不说华琼是天盛第—女勇将自己是否是她对手,单说这琉璃岛,谁知道在哪里?海外万里,盲目寻找,找不到回不来,岂不是永生放逐?赶紧连连磕头,从此闭嘴。

大成余孽的处置透着奇怪,但大咸真正的首恶,那位女帝,据说中规中矩地死了皇城之巅,也正因此,大咸政权才那么快地四分五裂,在天盛朝廷的宽容态度指=下,史学家们对女帝的评价向来公允,认为虽然乱由女帝起,但破坏并不剧烈,若她最大限度地保全百姓和城池,并在执政后期平稳收缩战线,天盛最起码还要多乱二几年。不过提到女帝的终局,人们就要皱眉毛挠脑袋——死亡是应该的,但是据说兰时没找到尸体?也无人知道她葬在哪里。而女帝死后不过一年,凤翔帝便驾崩,这真中有什么关联?

史学家吃饱了撑的不拿薪俸闲着研究人家八卦,百姓们却没兴趣挖掘贵人们的瓦史,在天盛南半部、曾经建立大成疆域,在百姓朴素的认识里,大成女帝不是官方所讧的首恶大逆,她是德被治下的一代女帝,她政务娴熟,待下宽和,勤政爱民,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收服天下名将,率众决然起义,于敌国腹心不可能处缔造帝国,最终又毅然收手,未曾贪恋人间巅峰无上尊荣,将划定的江山拱手交付,这样的女子,是百姓心目中最为神秘和华艳的传奇。

一代红颜,魂归何处?四月清明将至,耕种间歇休息的田头百姓,取下草帽扇风,一边叨叨着几年前女帝在时会亲自视察农耕,一边看着扛柳条上山扫墓的人流,眯眼叹息,“天寿哦,年纪轻轻死在皇城,连上坟祭祀都不知去哪里拜拜。”

“怕是尸骨无存哪,那样的大罪。”

“什么罪咱们不懂,只是天盛皇帝在时,咱们米没少吃,地没被占”

“没地儿拜,这里拜拜也是心意到了。”一个老汉折下一支柳条,捡起地上掉落的纸钱,插在田埂上,拜了拜。

更多的人围上来,有人在田埂上搁上带来的面饼子,有人取火点燃了柳条。

“天享皇帝,来收供食,别嫌弃,一点心意,下辈子记得投个男胎,还做皇帝”

不远处柳树下有人合上书,动作很有点控制不住。

书封面画着俗艳的美女图,标题赫然是《芳魂何处?此心悠悠——大咸艳帝秘史》

“怎么了?”有人懒懒地问,声音带笑。

说话的那人躺在柳荫下,姿态闲散,日光透过树荫斑驳地落在脸上,他用手肘挡住眼睛,衣袖滑落一截,腕骨精致如玉。

“没怎么。”合上书的那位已经迅速平复下来,认认真真盯着书面上那浑身金光灿烂、披挂着无数首饰像个移动碉堡的女子,叹息,“这就叫女帝么?倒像街边卖首饰的。”

“我看看。”男子拿过书,认真盯了半晌,

“比你丑多了。”

又仔细看了看画上女子装扮,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衣饰庄重,并不暴露。”“画成那些《海棠夜睡媚女》之类的首饰当衣服用、衣服当背景用的封面怎么办?”

“没什么。”男子淡淡答,

“修书给老十,叫金钥卫查是谁画的,找出来,处死。”

一阵沉默后,女子迅速将书收起,塞到行李最下面的角落里,善良地试图挽救某个无名三流画手一命——那书封面规矩,但里面还有张“首饰当衣服用、衣服当背景用”的风格大胆的插图咧|

她收拾包袱的手指稳定细心,眼神濠濠如秋水,倒映万里江山春光水色,烟柳人家。

身侧的男子放下手肘,露出一双静若明渊的眼眸,

处,如今只满满倒映她的身影。

凤知微,宁弈。

传奇中死去的人物,走出发黄的史卷,在陇北乡下田间垄头,读自己的野史,口

味向往已久的归隐和超脱。

凤翔五年的冬,从不使诈的顾南衣被失踪的凤知微逼出了人生巅峰的心计——和宁弈演双簧,导演了一出“弑君”。

洛县行宫前顾南衣守得她闻讯远归,终含笑洒然而去,而行宫里的九龙棺前,历经十三年分合磨折,颠覆血火之后,他终于握紧了她的手。

后来便在京郊结庐而居,之所以还留在离帝京很近的地方,实在是因为拗不过宁霁苦芾哀求。自幼在兄长照拂下长大的宁霁,一直远离政争中心,他天性淡泊,不喜权欲,不想到最后,这天下最尊荣却也最难的活计还是落在了他头上。宁霁苦辞灭咸,最后只得提出要求,求宁弈不要远离帝京,以便他遇到重大国事时随时请教。宁弈自己也不太放心这个幼弟,最起码在他主政前几年,还是就近照顾的好,宁霁由之欢欣鼓舞———个宁弈,一个凤知微,都是足可翻覆江山的帝王级人物,有他们在,还担心啥?为此坚持亲自督造宁弈和凤知微的退隐之所,生生将凤知微梦想中的“y烟霞,溯清流,芳草落日人家”的草庐,给搞咸了精致华贵仪态万方的小型皇家另业,要不是凤知微死命拦着,怕是会咸为第二个洛县行宫。

“说到老十我就得为他掬一把辛酸泪。”凤知微微笑,“你说他发现咱们失踪了,会不会—夜白头?”

“让他白头去吧。”宁弈毫无同情心地答,“芝麻大一点事也要来‘求教哥哥意,当我很闲么?”

宁皇帝语气闲淡,表情却很不是那么回事,凤知微笑而不语——你难道不闲吗。那是谁昨儿闲到无聊非要和我“床上多唠嗑”的?

“老十现在不是不能掌管国务,但是只要我在,他便有理由偷懒。”宁弈继续振振有词,“不能给他形成这样的依靠,他是天子,自当肩负天下重任,他要靠过夹:咱们便走。”

凤知微还是笑而不语——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夫人我性子好,就不拆穿了c

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宁霁身上,老实孩子宁霁,大事小事都要来求教哥哥迮丢了,关键是白天黑夜也不分就不大好了,人家正要“被翻红浪戏鸳鸯”,他偏要跑乒去“家国大事夜未央”——这不是逼人私奔嘛。

所以,在某个再次被惊扰的夜晚之后,第二天—大清早,宁弈坐起身,发了议一会呆,突然道:“我们私奔吧。”然后把还没睡醒的凤知微掏出被窝,二话不说给穿戴完毕,随手收拾了点细软,连宁澄都没通知,落荒而逃般就出了山应。两个人现在无事一身轻,也没什么目的地,商量好了要去庆知晓十六岁寿辰,但是日子还早,便决定要走走当初南海那一路——当年曾经承诺过要一起走过的路,结果她走了一遍,他又走了一遍,却从未携手同行过。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走吧。”凤知微站起身来,拉宁弈,“刚才你说日头大不走,现在太阳都怏下山了,再等会儿,只怕你又要说晚了该睡觉了。”

“知我者,我妻知微也。”宁弈任她拉起身,突然附在她耳边悄悄道,“要么给你起个字,叫知弈?”

“知易?我看不如叫行难。”凤知微慢吞吞答,“和宁先生一起,行路甚难。”

宁弈哈哈一笑,抚了抚她的脸,心想走慢点有什么关系?这漫长时光,都是我们的¨…

两人路过田埂,凤知微看见一队农人正在向一堆烂饼子破柳条拜拜,愕然道:

“诸位父老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在给天享皇帝⊥供。”一位老农答,“看客人年纪,也该知道天享皇帝,那是个好人哪,—起来拜拜吧。”

凤知微迅速后退一步,指着地上破饼子问:“供食?”

老农虔诚点头,宁弈在一边微笑。

雍容自如的大成女帝露出古怪的表情,半晌喃喃道:“好饱!”

宁弈含笑上前,揽了她离开,老农望着这对神仙般的璧人相携而去,恍惚间想起数年前,曾经在万县,远远见过的—个相似的背影。

那个背影,现在化在青烟里。

老农低头,满颊皱纹承载淡淡叹息。

前方,那恍若相识的女子,忽然回首,迎着这些淳朴的农人疑惑的目光,伸手执住那男子扶住她肩的手,淡淡笑道:“天享皇帝,现在,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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