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熙十七年初,在凤知微走马上任江淮道布政使之后不过数月,长宁藩联合西凉,对天盛探出了蓄势已久的利爪——长熙十七年三月,长宁在普州誓师,兵锋直下陇北闽南七州十三县,与此同时,西凉陈兵于边界,也做出了欲对闽南动兵的架势,天盛帝紧急调派南地大军应战,并以七皇子为监军,亲赴闽南陇北督战,几年前刚刚经历战火之劫的闽南,再次陷入血火之中。

其实长宁准备造反已有多年,长熙十五年和西凉结盟后,按计划在十六年初便要动手,但西凉那边因为政权更替,出现了延迟,这其实也是凤知微的意思,是她在离开西凉前和吕瑞达成的不付诸于纸面的协议,毕竟当初天盛帝曾经要求她在出使西凉时注意长宁动向,至关重要的长宁西凉结盟她并没有回报朝廷,如果在她回归之后长宁立即起事,她免不了要被问责,吕瑞和路之彦也是聪明人物,从凤知微知情不报的举动中便猜出她另有心思,乐得浑水摸鱼,一边安安稳稳的麻痹着天盛,长宁那边还在上表请求要让小王爷进京觐见天盛帝,一边悄悄扩军备战,等到时机成熟,一举动手。<ahref="烈火如歌小说</a>

战事一起,正当武将有为之时,任职闽南的华琼自然脱颖而出,这位女将勇猛不下男子,经常在战场上卸甲当先冲锋,她麾下的女兵被主将热血所激,杀起人来凶狠远超男兵,闽南一地本就民风彪悍,偏偏女子地位极低,从军的女子大多身世凄惨饱受践踏,在战场上便个个不要命的拼,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火凤军迅速名扬天下,华琼很快累积军功升为三品扬威将军。

而战事一起,原先在西凉的一批火凤散落老兵,纷纷偷越边境回国要求报效国家,闽南将军将此事报知朝廷,天盛帝十分欣慰,未曾想到这些流落在外多年的天盛士兵,在关键时刻依旧热血照丹心,当即允准这些火凤旧部不论人数多寡,全部划归华琼火凤麾下,并破格任命甫一上战场便屡立战功的火凤旧部后代齐少钧为参将,老皇帝只顾着开心,忘记问这些旧部到底有多少人——华琼麾下,不断有人投军,男女两营加起来,已过五万,还在不断壮大中,更重要的是,火凤军几乎人人彪悍异常,尤其后进的男兵,简直就像是天生的精兵,精战阵,善骑射,单兵战力和群体合作力都天下一流,根本不像是流亡他国多年丢下功夫很久的散失老兵,倒像是日日枕戈待旦时时拔营作战的久经训练的精英,这种彪悍的战力是很引人注意的,好在华琼并不爱抢功,火凤军毕竟以女子为主,容易受到男将的排挤,她也不生气,和当年的凤知微一样,在局部战场打野战游击战,捡些骚扰敌后诱敌入伏之类的不重要却也有功的活计,她悠然自得,倒憋得麾下那些猛男猛女嗷嗷叫,每当此时,华将军便会神秘的摇摇手指,道一声:“不急不急,总有你们用武之地。”然后背手呵呵一笑,看前方天际云卷云舒。

当南方战事如火如荼之时,凤知微依旧悠哉悠哉当她的江淮道布政使,上任头件大事就是京淮运河疏浚,因为战事方兴未艾,大量库银充做军费,富庶的江淮还承担了大部分军粮的征收任务,工程浩大的京淮运河顿时银子有些吃紧,这个时候是不能和国家伸手要钱的,凤知微今年的考功司报的是卓异还是优良,全看能否办好这差事了。

宁弈常常也下江淮,但是作为皇子,按照规矩,并不好直接插手各府道事务,他也一直很忙,并没有住在江淮府,就近住在靠运河侧的柏州,和凤知微相隔约有百里地,偶尔来见一面,也是匆匆来去,他似乎很有些心事,却一直避而不谈,凤知微也不问,倒是跟屁虫护卫宁澄有次有意无意的咕哝道:“七皇子刚添了一个儿子,朝中又有老臣替咱殿下操心了,没道理到现在也不纳正侧妃,前几日辛先生还说了殿下,说再不娶妻生子,这大位哪里有他的份?人家一句‘楚王体弱,恐绝后嗣’,就能绝了他的太子位分……唉……皇帝不急太监急啊……”说着宁太监便悠悠的背着手走了,只留下凤知微立在前门暗影里,摆出一个相送的姿势,怔然良久。

但有些事,是操心不来的,宁弈不说,凤知微也只能当不知道,她忙于四处找钱,自己坐镇布政使衙门,手下参政参议发文各府州县,江淮富庶,大户云集,这些商家大户手指缝里漏点银子,加起来便是可观的数字,不过向来能发家的多半更能守财,“乐捐”名目下去,各府县知府知州知县频频请客喝茶,那些人满口报效国家慷慨解囊,到头来凑齐了不过几十万两,杯水车薪而已,数目报上来,凤知微笑了。

她一笑,别人还不怎么,几个早先听说过她名声的参政参议都缩了脖子——据说魏大人一笑,就有人要倒霉了。

“我上次叫你们拿我帖子去请他们,商量下乐捐的事,办了没有?”凤知微闲闲喝茶。

几位参议面面相觑,都露出尴尬神色,凤知微将茶碗一搁,“嗯?”了一声,立即有个参议赶紧道,“……请了……但是,李家首先就派人来说,李老爷老寒腿发了,动不得,谢了大人赏脸,之后首富刘家说刘老爷上京给吏部侍郎刘大人贺寿去了,也谢谢大人赏脸……之后各家都回了话……这个……那个……”

“回话的理由五花八门。”新做了她参政的钱彦突然冷笑一声,“有说发病了的,有说出塞采买的,还有个更稀奇的,说忙着娶小!还有那个李家,回绝就回绝,居然还递了正式回函,里面夹了三千两银票——打发叫花子么!”

“哦?是吗?”凤知微并不动气,眯着眼睛听着,唇角一抹浅浅笑意,吩咐:“把整个江淮道数得上号的富户名单给我。”立即便有人递上来,看完后她笑了笑,道,“果然朝中无人不发家啊,排在前面的几位,似乎和朝中几位大佬都有关联啊。”

“江淮地广民丰物产丰富,水陆交通发达,上接北疆下连南域,最是生财的好地方。”钱彦道,“朝中很多大员,在江淮都有田庄,分支手弟多在江淮,江淮田地几乎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此地关系网最为紧密复杂,历来在江淮做布政使,肥也肥,烦也烦,单是处理好这各方关系,便够布政使们一任忙到头了。”

“排第二的,最先回绝的这个李家。”凤知微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怔了怔,“是德照殿李大学士的什么人?”

“就是李家的人,李家本就是江淮望族,世代居住在此,江淮一地到处可见的‘李记’绸缎庄便是他家的,目前是李家堂房侄子主事,不过李家那位大房嫡孙据说因为无心仕途,出门游历几年后也回了江淮,依照李大学士的意思,保不准下一代的李家主事人便是他。”

凤知微将手中名单一搁,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意——这位李家大房嫡孙,熟悉得很哪。

当年兰香院小厮后花园救美,一出手便让人家子蛋飞,还敲诈了白银三千两,逼人家出京游学,未曾想兜兜转转,竟然有朝一日又碰在了一起。

也难怪他无心仕途,是个男人遇见这种事,这辈子的雄心壮志都会烟消灰灭的。

凤知微突然又想起,似乎秋府二小姐,舅舅的小女儿秋玉落,结亲的便是这位李公子?算算时间,秋玉落应该早就嫁过去了吧?

她有些失神——秋府自从秋尚奇死于战场,秋夫人在长熙十三年年末突然中风失语,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偌大的钟鸣鼎食的秋府,败落起来也就是一夕间的事,凤知微对于秋府,无心照拂,却也没有死缠着追打的欲望,秋府那些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界中,此时才隐约想起秋玉落是在秋夫人病倒后的第二年嫁过去的,当时自己还在草原作战,赫连铮以顺义大妃的身份送过贺礼,之后随口提过一句,她事务繁杂也便忘记了,如今可不是遇上了?

她这里思潮起伏神色不定,那边钱彦盯着她十分奇怪——魏侯怎么表情这么奇怪,一会儿猥琐一会儿怅惘的?

凤知微回神,将帖子一拍,道:“不肯掏钱是么?你给我放个风声出去,就说我已经上书朝廷,要求废除士绅纳粮豁免制度,改为一体纳粮,摊丁入亩,按田地多寡而收纳赋税,请先在江淮施行,然后一体推广天下。”

“一体纳粮?”钱彦吓了一跳,倒不是惊讶于这制度本身,这本就是大成当年的赋税制度,但天盛建国后予以废除,改为人丁税,如今魏侯突然要把当年陛下否决的东西再翻出来,岂不是找骂?

“当初大成这一项赋税制度明明是良法美政嘛,偏偏后来被一群老头子搞坏了。”凤知微瞟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是好东西,就不要怕阻力和干扰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人臣子为国为民便抛却此身也是应当,你不要管,就这么先放出风去再说。”

钱彦看她神情,若有所悟,小心翼翼试探道:“那……折子要不要写?”

“等我斟酌好了再说。”凤知微一挥手。

钱彦顿时明白了魏侯的意思——所谓上书朝廷士绅一体纳粮,取消士绅特权都是虚幌子,魏侯是要逼一逼江淮铁公鸡了!

天盛等级森严,士绅享有多方特权,一旦有人说要取消,必然掀动他们的巨大利益,哪怕只是一个风声,这些铁公鸡也得惶惶不安,何况放出这风来的不是等闲布政使,是朝堂异数常胜大臣魏知,他要做什么,可从来没有做不成过。

江淮一瞬间便热闹了起来,各家大户交流频繁车马不息探听消息,布政使衙门自然是最受关注,可惜凤知微自放出那个消息后便闭门谢客,也严禁衙门里各级官吏和当地大户私下交往,她手段足暗桩多,有个参议偷偷收了一位大户一千两银子答应给他探听消息,第二天便被她打发到了下面一个小县里去做狱官,自此再无任何人敢于交联大户,那些人捧着银子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却不得其门而入,有些人还是老习惯,去信帝京自己的关系户请求打听消息给予阻挠,那边的回复却一律是:魏侯有密折专奏之权,他是否上书陛下提出改制,陛下是否采纳,等闲大员是干涉不得的,末了还要十分郑重提醒一句——静观其变,不可违拗,千万不要和那位新任布政使对着干,不然小心死得很惨。

江淮这边越发人心惶惶,此时才感觉到这位布政使果然不是以往可比,以往大户们抱成团,又有京中势力支持,向来只有布政使巴结他们的份儿,哪有如今的不安凄惶,一个似真似幻的消息,便炸翻了整个江淮!

等到众人的惶急到达最高峰,急于了解真实情况的情绪积累到顶点的时候,半个月后,布政使衙门发函,在江淮府郊外水月山庄,宴请以刘、李二家为首的诸江淮大户。

这回老寒腿不发了,贺寿的也回来了,娶小的也不娶了,接到帖子立即迅速出动,直奔水月山庄了。

五月初九,一大早,离江淮首府十五里的官府别业水月山庄门口,车马如龙,停了足足有数里长,一应士绅由江淮府和布政使衙门的各级主事接应着,早早的在前厅喝茶等候。

这些车轿中,有一顶颇为显眼——那是一顶翠盖绿呢金顶车,所经之处香风四散,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眷用的车轿,平时倒也不稀奇,如今在这场合便显得突兀,来往车马经过,都有人忍不住掀帘看一眼。

有人认出车上有李家的标记,渐渐便有人指指点点,众人听说李家长房嫡孙媳妇,早先是五军都督府的小姐,后来秋府败落,嫁到江淮,这位秋小姐不愧是武将之后,作风很是泼辣,来了不多久,便得了李大学士的支持,架空了原先主事的堂叔老爷,接手了一大半的绸缎庄生意,听说她那位丈夫不成器,对生意没什么兴致,整日斗鸡走狗,李家这位新姑奶奶也不在意,由了丈夫四处玩,自己内整家务外夺财权,竟然摆出了要将江淮第二的李家全数夺在手里的意思,这原本是传言,如今这个场合,李家竟真的是她来参与,众人便更多了几分疑猜——难道传言是真的?

宴席定在中午,半上午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已经来齐,正等得焦急,忽听传报声悠悠响起。

“楚王殿下到——”

“一等侯,江淮布政使魏大人到——”

两声传报传来,众人一阵耸动,没听说在柏州督工的楚王殿下也会前来赴会啊,连忙赶出去参见,山庄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便见两顶八人抬大轿,在众人拥卫中,一前一后迤逦而来。

后面一顶轿子里的凤知微,此时正微微皱眉,她也不知道宁弈今天会来,她在出衙门的半路上遇见宁弈,宁弈听说了这场鸿门宴后,当即便说这事也算为他筹措,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一路相伴过来。

既然他来也没什么,有这位权势煊赫的皇子坐镇,想必要钱有事半功倍效果。

眼看着前方宁弈的轿子刚刚停下,忽然停在一旁车马队里的那顶翠盖车车帘一掀,一直呆在车里没出来的那位李家姑奶奶,秋家三小姐秋玉落,直着腰背走出来。

她薄施脂粉,容颜精致,衣着华丽却不妖艳,显见得精心打扮过。

凤知微盯着她,眯起了眼睛。

秋玉落自然不知道后面轿子里的是她,她在众目睽睽下,泰然自若的行到宁弈轿前,盈盈施下礼去,微带羞涩而又落落大方的道:“民妇秋玉落,参见殿下,并谢殿下那日江上……援手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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