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到达穆尼希帕尔市场附近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开始放晴,但是,流水拖着香蕉树叶和别的垃圾还在湍急地流过商业大街的石子路。远方的雷鸣夹着沉闷的回音朝大海一路滚去。商业区的店铺已然打烊了,只有埃斯福埃索商店的一扇门还半开半掩着,一缕淡黄色的灯光在满是水洼的边道上闪闪烁烁。有人探身出来。刚才到报社去找他的那个伙计把一包“埃普松牌”食盐交给仅有的一位被雨水淋得透湿的买主。

伙计轻轻地打了个手势,示意要他朝里面走的时候,罗萨利奥发现在通道旁边的柜台上放着达比希雷大夫的帽子和披风。他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位老大夫从来不冒这么大的风险。而且,他的马车不在门外,恐怕他是冒雨步行来的。

几分钟前,伙计跑到后店告诉科斯梅·曼索说,老大夫在临街的大门前,打听萨尔梅龙大夫是否在这儿。当时,科斯梅·曼索比乌苏卢特兰更加吃惊。萨尔梅龙大夫不但没有惊惶,反而露出非常激动的样子,用手势要曼索马上请他进来。曼索不想去,萨尔梅龙大夫几乎把他推了出去。

最后,曼索把老大夫让了进来。为了表示热诚相待,他跑过去,把那只特制的凳子拿过来。凳子的凳面是用铁棍儿编排而成的,好似个铁笼子,平时摆在店铺的一角儿,供他办公用。曼索面带窘色,亲自用手帕把凳子擦干净,让老大夫坐下,而萨尔梅龙大夫却故意站着不动。

罗萨利奥在后店看见他们都在那儿。后店里弥漫着煤油味儿和猪油味儿,达比希雷大夫觉得闷得慌,就脱下了参加葬礼时穿的黑色开司米上衣,然后用手帕把上衣擦干,彬彬有礼地擦干裤腿和鞋子。

记者乌苏卢特兰进来时,老大夫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看他,根本没和他打招呼。甭管是谁,看见老大夫待在这个“窝”里,都不应该认为有什么神秘,或者认为他参与某种阴谋活动。他到诊所去找过他的同事,人家告诉他说在这里,他也只好到这儿来找他。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萨尔梅龙大夫也脱掉了上衣,不过袖子卷得高高的,好像要切开一个脓包。他离达比希雷大夫几步远,不时地用目光扫视其他人,提醒他们一定要谨慎行事。老大夫不怕得感冒,顶着雨走过穆尼希帕尔市场大街,那是因为他不愿意让人家看见他的车停在杂货店门口。自从前几天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他这是第一次主动找上门来,手里肯定掌握了不可忽视的材料。

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慢吞吞地走到科斯梅·曼索身边,想找个地方坐下。科斯梅·曼索在存放宣传斯科特乳化剂的鳕鱼的角落里拿出一只星牌肥皂箱当座位,离开悬在两位大夫头上的烛台稍远一些。科斯梅给乌苏卢特兰腾出个地方,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一句话也不要说。

“我想和您商量一下关于年轻的卡斯塔涅达的几件事,我的同行……”达比希雷大夫的话音很低,坐在阴影里的两位见证人几乎听不见什么,只好把身子朝前探了探,好听得清楚一些。老大夫故意用医生的职业口气,就像是大夫之间在研究病例。

“是吗,老师?”萨尔梅龙大夫仍然一动也不动,对老大夫表示敬而远之。

“您很了解我,我不爱大惊小怪的。可我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达比希雷大夫抚平放在腿上的上衣,“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和您谈谈最近这个病例,有些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老大夫仍然极力掩饰内心的焦虑,可还是在面部表情中完全流露出来了。他面色通红,脸皮表面布满蓝色的微血管。脸上,尤其是前额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比如说,什么事?”萨尔梅龙大夫抓挠着裸露的胳膊,好像在抓痒痒。

“首先是症状。”达比希雷大夫觉得自己要打喷嚏,半闭眼,用手捂住鼻子,“我看年轻的孔特雷拉斯小姐的症状和卡斯塔涅达夫人的症状非常相似。还记得那些症状吗?”

“两个人得的都是恶性热病,当然很相似了。”萨尔梅龙大夫满嘴唾沫,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唾沫星子在烛光下油光闪亮。

“别演戏了,我的同行。”达比希雷大夫还把手指捂在鼻子上,可喷嚏还是没打出来,“别在我眼前扮演受气的角色啦。我承认,您向我提出过警告,我没理睬。所以现在我才想和您认真地研究一下这件事。也许咱们都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怪人打交道。”

“好吧,咱们一起看看。”萨尔梅龙大夫咬着拇指的指甲盖儿。

“症状嘛,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达比希雷大夫终于打出了喷嚏,忙用手捂住嘴,“反复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下肢麻木,完全没有感觉,眼球外努,牙关紧闭。我试着用刮铲撬开她的牙,可是办不到。”

“是马钱子碱中毒。”萨尔梅龙大夫一口咬定说,边说边咬手指甲。

“这是我给玛蒂尔德配的药,还剩下几丸。”达比希雷大夫摸了摸搭在腿上的上衣口袋,“我想应该化验一下药里的成分。还剩下两粒。”

萨尔梅龙大夫没动地方,伸手接过打开的抽屉状药盒,取出两粒药丸,看了看,一点儿也没露出好奇的神情。

“这些药丸怎么办呢?”达比希雷大夫拿起上衣,似乎要找个更好的地方放下,最后还是放在腿上了。

“我有人,可以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化验。”萨尔梅龙大夫将药一粒一粒地放进盒子里,盖上盒盖,“就是阿布萨隆·罗哈斯学士,在药学系实验室做。”

“不,恐怕不合适。”达比希雷大夫伸出手来,要回药盒,“要是阳性反应呢?要是含有马钱子碱呢?”

“我们就算有证据了。您还想要什么?”萨尔梅龙大夫用力把药盒扣到老大夫伸过来的手掌上。

“对谁不利的证据?对我?是我为两位病人配的同一种药,两个人死的情况都一样。”达比希雷大夫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您可真逗,老师。谁会怀疑您呢?”萨尔梅龙大夫低下头,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然后笑了笑,“罪犯只是把您当枪使。”

“最好还是把药交给法官。”达比希雷大夫又把药盒放回上衣口袋,“让他来决定这种怀疑究竟是有根据还是没有根据。这样,也就不必猜东猜西的了。”

“要是什么都没有呢?”萨尔梅龙大夫把下巴颏儿一抬,摆出一副挑战的样子。

“噢,那就说明我受了您的迷惑。”达比希雷大夫又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似乎在寻找打出去的喷嚏,最后把目光落在灯光刚刚照到的鳕鱼的银白色尾巴上。鱼的其他部位和两位坐在肥皂箱上的见证人一样隐没在黑影里。

“不,那就更糟了。”萨尔梅龙大夫用眼睛追着老大夫的目光,他的兴趣不在观赏鱼尾巴,而是想瞧一瞧两位蜷缩在阴影里一声不吭的朋友,“首先得有刑事案查办令,法官才好下令进行化验。”

“这不正是您求之不得的吗?”达比希雷大夫估算着鳕鱼的长短。那条鱼放在那里,头朝下,一动不动,好像比挂在街上时小了一些。

“如果药丸里什么都查不出来,罪犯就会更加放心大胆地继续放毒,而且用不着担什么风险。”萨尔梅龙大夫注视了一下隐在暗处的那两个人,只见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帽子上的咖啡斑点朝科斯梅·曼索的身影靠过去,“您这位私人医生给孔特雷拉斯家造成一桩丑闻,您只会永远失去他们的信任。”

“但是,如果真有一只罪恶的手,毒药准得放在药丸里。”达比希雷大夫拿起上衣抖了抖,“要么就是您自相矛盾。”

“我没有自相矛盾。”萨尔梅龙大夫看见火柴一亮,科斯梅·曼索给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递过火去,“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那么聪明,他会小心谨慎地把毒药只放进一粒药丸里,谁能说他不会这么干呢?”

“放进一粒里?我不明白。”达比希雷大夫看见红色的烟头儿固定在罗萨利奥看不见的嘴巴上,就指着那个角落说:“你们俩!你们会把鱼烧着的。难道你们不知道硬纸板容易着火吗?”

烟头儿上的火光在黑暗中抖动了一下。萨尔梅龙大夫看见两位朋友惊慌地站起来,在那堆肥皂箱后消失了。只听见有什么东西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鱼尾巴也不见了。

“在毒死他妻子的时候,没剩下药丸。”萨尔梅龙大夫直想笑,曼索又出现了,冲着罗萨利奥比比划划的,怪他把鱼弄掉了,“可这回剩下了。不过,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说,里面不会有毒药。”

“怎么?”达比希雷大夫皱了皱眉,他没弄明白,不免有些焦急,他还注意到自己的学生强忍住笑,心里很不痛快,“请注意,这不是儿戏。”

“我跟您说过了,毒药只放在一粒药丸里,也就是害死人的那粒。”萨尔梅龙大夫尽量静下心来,可心里还悬挂着屋角里发生的事故,罗萨利奥正打算把鱼摆好,“俄式轮盘赌,老师。手枪的弹膛里只有一颗子弹。”

“这么说,”达比希雷大夫拿起上衣,好像攥着一块没用的破布,“化验药丸还有什么用呢,即便是秘密化验?”

“仅仅是为了让您和我都相信一点:咱们对付的不是个力巴头,而是一位行家里手。总而言之,玛蒂尔德一案的证据全部丢失了。”萨尔梅龙大夫看着他们把鱼尾巴抬起来。忽然又听到一声响,有人绊了一下,这下子他可憋不住了。

“有什么办法?”达比希雷大夫生气地站起来,“您要是不能听我说,那就改天再谈。”

“请坐,老师。要化验胃液、小便、唾液。”萨尔梅龙大夫用手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昨儿个晚上您干吗不取一点儿病人的胃液呢?干吗不用导管?”

“没有准备。”达比希雷大夫边把胳膊伸进上衣袖子,边坐下来。

“要是昨儿个晚上您就起疑了,干吗不下令解剖尸体?”萨尔梅龙大夫转过身背对着鳕鱼,免得再笑出来,“干吗直到出殡以后您才想起来找我谈这件事?今天凌晨,今天上午,都可以找我嘛。我又没有躲起来。您能在这儿找到我,就能在随便什么地方找到我。”

“在您眼里,没有费劲的事。您知道不知道,跟这些敬神的人谈肢解尸体,会怎么样吗?”达比希雷大夫坐在凳子上把胳膊伸进上衣的另一只袖子,“还是一位处女的尸体!您还不如要开坟掘尸呐。那就更妙了。”

“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抓住那个人。要是从尸体上找不到马钱子碱,您就用手术刀切掉我的两只手。”萨尔梅龙大夫把两只手并起来朝老大夫伸过去。

“跟您这种人打交道,我什么事也干不成。”达比希雷大夫站起身来,抻了抻上衣的下摆,“法官想怎么处理这些药丸,就怎么处理吧。”

“妙极了。下一个受害的必定是堂·卡门·孔特雷拉斯。”萨尔梅龙大夫使劲把卷起的衣袖子捋平,就像已经做完放脓手术,“堂·卡门得疟疾了吗?”

“这地方是个垃圾堆,谁能不得疟疾?”达比希雷大夫猫着腰朝门口走去,免得碰着烛台。

“您可别给他开您配制的奎宁了。”萨尔梅龙大夫把两个拳头攥在一起,用讥讽的口吻提醒他说。

达比希雷大夫气哼哼地一挥手,就像要吓跑耳边的蚊子。连头也没回就走了。

科斯梅·曼索小心翼翼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朝萨尔梅龙大夫身边走过来。

“您认为他会把药丸交给法官吗?”科斯梅·曼索转过身,面对着老大夫走出去的门。

“他什么也不会交。”萨尔梅龙大夫又瞄了一下鳕鱼,鱼尾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紧靠着墙,“你们俩真是一对小丑儿。到阿泰德马戏团就值钱了。”

“是他突然想起来要抽烟。他从来不吸烟。死缠着我,非要我给他一支不可,我只好给他点上。”科斯梅·曼索用手指指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的罗萨利奥。

“为什么说下一个是堂·卡门?”罗萨利奥疼得直揉膝盖。

“理由嘛,有两条。”萨尔梅龙大夫斜睨了他一眼,“一条是他睡觉不用蚊帐。一条是他碍手碍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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