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瓜迪亚小姐

莱昂社会各界惊悉品德高尚、风度高雅的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瓜迪亚小姐不幸弃世,噩耗传来,全市为之悲痛。本市名医齐聚病榻左右,虽竭尽全力,终因医治无效,小姐于昨日凌晨一时溘然长逝。对此,小姐比他人更具先见之明。正当你熟睡之际,凶残的病魔以狡诈的手段击败科学,夺走你的生命。恶性热病在本市早已猖獗肆虐,如今竟再次得逞!

得知这一不幸消息后,孔特雷拉斯家——堪称“模范之家”——的亲朋故友当即翻身起床,冒着倾盆大雨及时赶到悲痛万分的孔特雷拉斯家,只望对你的离去表示沉痛的哀悼。你心地善良,温柔多情,数小时前尚且欢欣雀跃,谁料死神已在编织裹尸的白布,时隔不久竟将为百里挑一的妙龄少女准备下的百合花冠戴在你洁净的额头。

你在启程前往造物主宅邸之时,给人间留下一片温馨的回忆。你美玉无瑕,心灵中充满高雅的情趣,散溢出馥郁的芳香,仅以音乐而论,在你手下,琴音多么细腻动听。

如今,小姐已长眠于九泉之下,任凭众人无语呜咽,也难唤醒你纯真的美梦。对你不幸离去,大家无以自慰,只能以泪洗面。你在撒手人寰之时,将永不凋谢的幸福的玫瑰和美德的茉莉洒在短暂的人生旅途,叫人怎不伤心落泪!

为让你的灵魂得到安息,在神圣的大教堂,人们齐诵庄严的安魂经,你的遗体被送到瓜达卢佩公墓。瓢泼大雨未能阻止大批社会名流及时赶来送葬,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整整一个街区。人群含悲忍痛,紧随在白色棺木之后,这白色恰恰表明在你青春夭折之时没留下任何污点。

人们从莱昂的花园里采下全部花卉,墓前的鲜花和花圈聚成一片浓密的树林。我们这些普通人再为你添上一朵鲜花,把一朵千日红敬献于墓前。

本报为如此令人悲痛的事件特向无比痛苦的孔特雷拉斯家表示哀悼,特别向令尊——生意界知名人士堂·卡门·孔特雷拉斯——和令堂——尊敬的堂娜·芙洛拉·瓜迪亚·德·孔特雷拉斯夫人——表示悼念;并向正在哥斯达黎加学习的令弟堂·卡门·孔特雷拉斯·瓜迪亚、向令妹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孔特雷拉斯·瓜迪亚小姐表示哀悼。在此悲恸时刻,只有他们才是你亲爱的父母双亲的慰藉。

(《记事报》,1933年10月4日)

天空乌云滚滚,大雨即将来临。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在下午4点以前就赶到大教堂对面街角处的拉兰布拉商店,伫立在边道上等候为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送葬的队伍经过那里。他打算收集到足以为当天的《记事报》写一篇讣闻的第一手材料。他固然是要完成一项本职工作,但是,应该说,对这场悲剧他也并非无动于衷。

送葬的队伍进入大教堂以后,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为了避雨,他紧贴着墙朝报社走去。然而,此时他原来那股激情却显得越来越淡漠,一股羞惭愧疚的感情油然而生。

堂·卡门在亲友的陪同下,拖着沉重的脚步随在灵车后面,两手放在棺材的玻璃盖上,死也不肯离开。在那口齐柏林飞艇式棺材里,隐约可见他女儿平躺在鲜花丛中的白色身影。人行道上站满看热闹的人,身着丧服的送葬人一边偷偷望着乌云压顶的天空,一边匆忙赶路。这时,不知为什么,乌苏卢特兰鬼使神差地从边道冲到大街上,挤开送葬人群,向堂·卡门表示哀悼。

乌苏卢特兰一手举起帽子表示敬意,另一只手抓住堂·卡门扶着玻璃棺盖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了握。送葬队伍继续朝大教堂走去,他留在街中央,呆呆地微笑着,直到最后几位送葬人从他身边绕过去。最后这些人身穿衬衣,是“拉法玛”商店的会计、店员和帮工。这时,雷声隆隆,直震屋瓦。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这个阔佬儿并非他的朋友,从来就不是,干吗非向他表示哀悼呢?在乌苏卢特兰煽起反对自来水公司运动的那些日子里,就是在大街上遇见了,他也要别过脸去。堂·卡门曾经鼓动报社老板把他解雇,经过多方施加压力,玩弄手段,总算让报社禁止他再碰这个题目。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只好采取散发传单的办法。揭发自来水公司的传单在1月间印刷完毕,堂·卡门突然登门拜访乌苏卢特兰,多年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交谈。

交出传单以后,他从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手里拿到了一笔钱。钱是堂·卡门的,这他知道。从那儿以后,他尽量避免和他见面。他不走堂·卡门家门前那条大街,因为堂·卡门常在门口站着;他也不走社交俱乐部门前的边道,因为每天下午堂·卡门和其他成员在那里闲坐着,他不愿意从堂·卡门的眼神里看到嘲讽或鄙夷。

不过,这时候,他一边在交叉路口跳过一道道雨水潴成的水洼,一边寻找理由使良心得到平静。他的行为是基督教徒发善心,不是什么卑躬屈节。显然,堂·卡门心情十分沮丧,顾不上对他的哀悼表示谢意。因此,他想从已经拼好版的第一版上撤下某条简讯,再补上一则他亲手撰写的讣告,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再说,这个主意是先前定下来的,现在取消了,只能说明自己心地狭窄。他摸了摸胶布雨衣下的胸膛,相信自己从今天一大早听到丧钟时对姑娘的悲伤情绪没有什么变化。

乌苏卢特兰坐在安德伍德打字机前,最后扪心自问了一番。他的用意是堂堂正正的,叹惜姑娘青春早逝也没有说假话。他用两个手指打字,活像母鸡啄玉米,打出了一份肯定要见报的讣告。大雨拍打着走廊,他把稿子交给正在那里默默工作的排字工人。他又到存放底片的柜子里寻找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公开露面时拍下的照片。

他把钉在小木板上的感光片翻腾了好一阵子,找到底片后,吹掉了上面的灰尘。虽然他只从远处见过她几次,看见她坐在自家角门前的摇椅上眺望夕阳西下或者同妹妹聊天,可他十分熟悉那张脸。马里亚诺·杜邦神父在主教住宅的院子里为孤儿义演时,乌苏卢特兰也见过她弹钢琴。

这当儿,他听见有人用硬币叩击临街大门的声音,叩门声夹杂在持续不断的雨声中。排字工人出去开门,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排字工人叫他出去,他手里拿着底片来到门口儿。只见埃斯福埃索商店的伙计把麻袋片顶在头上权当风帽,冻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说是科斯梅·曼索派他来通知,要乌苏卢特兰到店里去,大家正等着他。

听到有人催他,这才猛然想起萨尔梅龙大夫正在做调查。想到这儿,不免有些害怕。他正要走下人行道向堂·卡门表示哀悼的时候,又看见了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只见他呆站在灵车旁,的确十分颓唐。送葬的队伍在大教堂前停住脚步时,他又远远地看见了卡斯塔涅达,只见他紧行几步,在许多雨伞的遮护下抬起白色棺材。随后,他一个人留在大街中央,四匹马背上披着黑色马褡子,拉着灵车,在他眼前留下深深的蹄印。

科斯梅·曼索的杂货店里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不用说,萨尔梅龙大夫肯定是第一个来到堆满大米口袋、煤油桶、铁丝网卷的后店里,那里还放着用硬纸板做的鳕鱼模型。他想象得出,萨尔梅龙大夫一定是非常激动地翻阅着那本斯奎布笔记本,上面又做了新的笔记;曼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着他的到来……他在讣告中已经写明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是因为恶性热病发作不幸去世的。现在要去见他们,应该去掉这个提法吗?讣告还强调了玛蒂尔德的处女的贞洁,他们肯定也不会喜欢。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半开半掩的门探出身来,站在面前的就是那个等他回话的伙计。不,什么也不删。他也没有心思参加澄清什么投毒事件。在他看来,所有这些故事都是极为荒唐的。此外,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也不是他的仇人。干吗一定要想方设法伤害他呢?再又一说,他们邀请他参加的这次紧急会议也很危险。闹到这个份儿上,萨尔梅龙大夫绝不会满足于夸耀一番他的预见和估计正在变为现实。他肯定会提出某种计划,揭发卡斯塔涅达。一旦开始调查,要他作证,那该怎么办?

他告诉那个伙计说,报社里还有点儿事没办完,可能的话,过一会儿就去,让大伙儿不要等他。就这样把伙计打发走了。他关上门,回到走廊,对排字工人说,要是再来人找他,就说他不在。

读者从本章开头的那篇讣闻里已经看到,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没有删掉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死于恶性热病的具体说法。在这一点上,他一方面是按照写了就不改的决心办事,另一方面也符合以达比希雷大夫为首的为玛蒂尔德看病的医生们做出的诊断。应该承认,他也没有删去反复提到的有关死者贞操的说法。

他本来不想参加科斯梅·曼索邀他出席的紧急会议,不过,后来还是改变了主意。半小时后,雨还没停,他冒着大雨朝埃斯福埃索商店走去。更有甚者,他把1933年1月的一天晚上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托他保存的一本书也放在雨衣下带去了。当时,他们一起到克里斯蒂亚诺兄弟印刷厂取传单,奥利韦里奥恳请他代为保存那本书。

这本书是赫罗尼莫·阿基拉尔·科尔特斯博士写的《大自然的奥秘》,1913年由毛尼尔出版社在巴黎出版。这不是一本专门讲毒物学的书,不过,书中讲到了某些含有生物碱的作物的特性,有些是有益于健康的,有些是致死的。

这本书的封底上盖着奇基木拉医院的印章。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的名字写在书名页的书名下面,再下一行用同样的字体标明日期:1920年4月4日。书页里的卡斯塔涅达母亲的照片肯定是他夹进去的。他母亲名叫露丝·帕拉西奥斯·德·卡斯塔涅达,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她于1920年5月死在这家医院里。

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正要离开《记事报》办公室前去赴会的时候,猛然想起了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回危地马拉那会儿没跟他要回这本书,书就放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要是拿到这本书,一定会把它视为无价之宝,又有一个人被毒死了嘛。毫无疑问,他对那张照片一定也有极大的兴趣。

最后,我们还要说一下,这本书也经过了堂娜·芙洛拉·孔特雷拉斯的手。她在1933年10月31日第二次作证时,讲到了这本书,还描述了这幅照片,后面我们将会听到她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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