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伤寒病愈,从骊山行宫归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朝堂并没有像众位大臣们设想的那样风平浪静,反而更加暗潮汹涌,波涛起伏。

先是有御史上奏,弹劾太子掠夺臣妻,荒淫无度。这份折子被完颜不破弹压,留中不发,只对太子略加申饬,责令他自行整改。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完颜不破要废了太子储君之位,第一件事便是对他彻底的放纵,让他行事更加横行无忌,引来怨声载道。届时,太子声名狼藉,又加之与逆贼相互勾结,废除他的储君之位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

事情果然如完颜不破所料,太子见他没有责罚自己,心中颇为得意,转眼便把被弹劾的事忘到了脑后,没有做任何声明或处理,且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至此,弹劾太子及其亲随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到完颜不破的御桌上,堆了厚厚一摞。

从宫里接到女儿密信后,一直冷眼旁观的欧阳靖宇也终于有了动作,呈了一份厚厚的奏折,申饬新任詹事府少詹士刘文清卖妻求荣,德行有亏,并言明他没有三日内破获西北将军贪墨百万军饷大案的能力,质疑他与军中之人互有勾结,从中谋利,蒙蔽圣听,请求皇上把他革职查办。

欧阳靖宇眼光老辣,知道刘文清的真实身份后,一眼就看出西北将军贪墨军饷案内有乾坤。

一个小小的西北将军,要那百万军饷作甚?难道他还能谋逆不成?这就对了!西北将军恐怕也只是刘文清手底下的一个弃子。军饷到手,刘文清为了寻隙留在上京,西北将军便被他理所当然的推出来牺牲掉了。人死了,黑锅才能背的更加确实,那百万雪花银的去处也查无可查,真是好算计!如此看来,推荐他探查此案的顺王副将肖烨恐也是逆贼的党羽。

认清太子周身虎狼环伺的现状,欧阳靖宇更加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便把女儿从毓庆宫里捞出来。

他的奏折就像一滴水倒进了油锅,引得本就暗潮汹涌的朝堂顿时沸腾起来,各种矛盾纷纷浮出水面。太子神情激动的站出来,极力维护刘文清,并狠狠批驳欧阳靖宇滥用职权,污蔑朝臣,不配为一国宰辅,言辞激动间再三要求他提早致仕,让出丞相之位。

欧阳靖宇被太子的倒打一耙气得倒仰,竟不管完颜不破还在场,当朝拂袖而去,离去前冷冷甩下一句,“竖子昏聩!不可与之谋!”

太子呆怔,朝臣静默,完颜不破却忽然大笑起来,抚掌道:“丞相还是那等火爆脾气!这样精神健硕,再做二十年宰辅也未尝不可!退朝!”竟是对丞相蔑视朝堂,辱骂太子的行为轻轻放过。

皇上不但没有因丞相过激的行为而勃然大怒,离去前还声称丞相还可再做二十年宰辅,其支持丞相的态度不言自明。果然,不到一日,刘文清被革职查办的圣旨就颁布了下来。

退朝后,闻听圣旨,众位大臣心思浮动起来,把丞相那句‘不可与之谋’的话翻来覆去的思量,又联想到皇上大笑离去的诡异情景,心中顿时如明镜一般:太子的储君之位恐是坐到头了。

刘文清被革职查办,却没有被抓进天牢,而是被拘在京中,不准擅自离开。只要不离京,他的行动还算是自由,并没有受什么罪。是以,太子虽然心急,却不是很担心,只每日走访有关大臣,试图尽快帮他官复原职,洗清冤屈。

和丞相撕破了脸,太子起先并没有多大感觉,除了略有些焦虑,心中竟隐隐有种畅快的感觉。他自以为,只要欧阳慧茹还在他手上,丞相的势力就一定能够为他所用。

但是,在营救刘文清的过程中,他终于认识到,他的想法大错特错。欧阳靖宇那句‘不可与之谋’便是和太子彻底决裂的宣言。自此,原本在欧阳靖宇的支持下聚拢的□□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太子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所过之处,众臣退避,‘废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

太子孤立无援,第一次尝试到了恐惧的滋味,而更加让他恐惧的是,对于传言,父皇竟然没有明令禁止,亦没有否认,只是一笑而过。

自此以后,太子停止了为刘文清奔波,因为他知道,再奔波也是徒劳,如今,京里已经没人肯卖他的账了。被太子妃一掌拍碎的那张桌子夜夜出现在太子的噩梦中,有好几次,太子都梦见自己的身体也被太子妃一掌拍碎,化成了粉尘飘散。

他惊醒过来,一次次的自问,没了欧阳家,他到底是什么?回应他的只有内心更深的恐惧和焦虑。与父女两都已经彻底决裂,无法挽回,太子极度懊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太子的窘境江映月看在眼里,也早有预料,但是她没有想到,欧阳靖宇对付太子,竟然会首先拿她的弟弟开刀,这让她忍无可忍,更加卯足了劲的布局,要置欧阳慧茹于死地。她深知,完颜不破的棋盘已经铺开,太子已经被渐渐围死,只有毁掉欧阳慧茹,才能让棋局峰回路转,使太子获得一线生机。

太子声望大跌,j王和卫王见时机到了,也陆续出手。在他们的授意下,几名大臣率先向皇上递交了‘废太子’的奏折。

欧阳靖宇没有如往日那样站出来维护太子,而是相继也弹劾了太子身边硕果仅存的几名死忠亲随,捋了他们在朝所有职务,大有对太子落井下石的趋势。完颜不破收下大臣们递交的奏折,当朝检视良久,而后照样对奏折留中不发,表情极为平静。

皇上对废太子竟然保持这等淡然的态度,显是早有预料,且已经在认真考虑当中,朝堂上一时间风云变幻。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当中,半个月又过去了,新年即将到临。

腊月二十六日,完颜不破宣布‘封笔’、‘封玺’,罢朝五日以庆祝新年,所有政事待到正月初一上朝时再行定夺。

‘废太子’事关国体,皇上的确需要时间认真考虑。众臣们消停下来,不再弹劾太子。j王和卫王心情极为舒畅,只等着新年过后便看着太子覆灭。

顺王虽然对夺嫡没有兴趣,但是应完颜不破要求,也留在京中过年,待到正月过后再回边疆驻守,顺便观望一番究竟谁会是下一任储君。

太子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脸色蜡黄,精神萎靡,身体瘦得脱了形,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令走出宫门,欲往太和殿参加新年晚宴的欧阳慧茹看见他后悚然一惊,差点认不出来。

“太子?”她上前,迟疑的唤道。

“太子妃,时辰快到了,咱们走吧。”太子勉强扯开一抹笑容,温声说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还是分道扬镳的好。”欧阳慧茹意有所指的说道,而后瞥他一眼,自顾先行。

在她眼里,太子已经是一条落水狗,而她和欧阳老爹日后要做的事就是痛打落水狗,这个时候,她完全没有必要再与太子维持表面的平和。

太子咬牙,眸色深沉的盯视欧阳慧茹挺直的背影,半晌后终是颓然的佝偻下身子,独自往太和殿走去。

欧阳慧茹没有先行去太和殿,而是转道去慈宁宫接太后同行。

在慈宁宫中叙了会儿话,两人才踩着点儿出现在太和殿,欧阳慧茹的座位也因此被安排在太后身边,免了她与太子同座,食不下咽的悲惨境遇。

完颜不破自然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见人都已聚齐,他略略讲了几句祝词便宣布宴会开始。席间,他频频指示安顺将御桌上的菜品端到太后和太子妃桌上,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众臣们看看孤零零备受冷落的太子,再看看如鱼得水,颇得圣宠的太子妃,心知若太子被废,太子妃还有更好的出路,谁叫她身背两次救驾之功,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呢?皇上届时定然不会亏待她。莫怪欧阳丞相全无顾忌,近日里对太子一党极尽打压之能事,人家早把圣意揣摩的透透的了。

大臣们心中唏嘘不已,对待太子更加敬而远之,竟是没有一人上前与他共饮,其身周冷冷清清的状态和j王等人身边热闹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子双拳紧握,咬牙忍耐。

欧阳慧茹一头埋进美食里便不可自拔,对太子的窘境毫不在意,更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人在她右手边极近的位置放了满满一壶烈酒。

“呀!”欧阳慧茹听见太后与她说话,停下进食,放下银筷,正欲回答,右手却自然而然的带倒了酒壶,忍不住低呼一声。

壶盖翻开,冰冷的酒液全数泼洒在她的膝盖和裙裾上,瞬间浸透厚厚的布料,令她皮肤感觉一阵湿冷。待小雨扶起酒壶,壶里已经空空如也,欧阳慧茹身上则散发出一阵浓烈醇厚的酒香。

每一桌的酒壶本就被放置在右手边,不过是因为放的近了点,欧阳慧茹又太过沉溺于美食才没有发现,失手撞翻。因此,她并没有多想,只拿手绢不停擦拭着**的裙裾,尴尬的看向太后。

“你这孩子,吃个东西把什么都忘了!”太后嗔怪的刮刮她挺翘的鼻头,看向身后站立的宫人们,发现鄂其不在,便指着她平日极为看重的一名大宫女道,“碧兰,过来,带太子妃寻个就近的偏殿换衣服。”

碧兰应诺,毕恭毕敬的带着欧阳慧茹离席,秦嬷嬷紧跟在她身后,小雨则飞奔去毓庆宫帮她拿替换的礼服。

静静站立在毓庆宫门前的江映月见小雨匆忙回来,带着一件礼服离开,朝太和殿的方向眺望,忽而咧嘴,无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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