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杏子家有两个家庭共同生活着。身为屋主的祖母和两个孙子,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儿子。杏子觉得两个家庭之间几乎没有分别,吃饭或买东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当成姊姊一样仰慕,对方似乎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时候也会替工作回来的正美揉肩。

做饭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时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饭,但也有正美准备,或哥哥俊一做饭的时候。

一开始让夜木在家里休息的时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楼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当不安。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待在家里,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无问题地一天天过去了。邂逅当初,夜木的脸色有如死人一般。不过到了隔天,虽然脸部有一半被绷带遮住而看不太出来,但是感觉得出他的气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很少主动外出。此外,他也不会积极地对任何人聊知心话。杏子觉得这不是因为夜木讨厌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亲近人也办不到的样子,一脸悲伤地待在房间里。

对于这个风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帮助倒在路边的人是件值得称许的行为,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说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时,俊一环抱双臂,露出不甚高兴的表情。俊一在离家步行一段距离的水果店工作,刚下班回来。

“又不是捡小猫小狗。那家伙真的不要紧吗?”

“他全身都缠着绷带耶。那样的人会有危险吗?”

“叫医生了吗?”

杏子跟哥哥说夜木拒绝看医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样,但是结果还是照着杏子说的,暂时让他在家里休息。

“可是,那个人来路不明吧?教人担心。”田中正美说。她的丈夫在数年前失踪,目前母子两个人住在杏子家里。她不化妆,是个朴素的人。为了维持家计,她白天在纤维工厂工作。她刚从工厂回来,正要抱起留在家里的儿子阿博。

“会不会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无法回答。和夜木交谈后,杏子不认为他是个会伤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不要紧。

“嗳,有什么关系?”

祖母从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只有祖母一个人。

杏子和祖母分担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夜木才没有被不讲情面地赶走。大家把夜木当成客人留在家里。

夜木以全身绷带的模样在屋子内走动之后,看到他的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那个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紧吗?”

哥哥用仿佛见到杀人犯的表情对杏子耳语。

但是,夜木异样的部分只有包裹住脸和手脚的绷带,以及他的影子散发出来的奇妙氛围。只要稍微和他交谈,便知道他是个心地不坏的人。

曾经,杏子听见祖母和夜木的对话。祖母询问夜木的出生地等问题,他却尽是含糊其词。当祖母说起二十年前的某个事件的回忆,夜木也彷佛亲眼目击似地述说那时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像超过二十岁。

杏子询问祖母对夜木的印象。

“好像这个世上的某种邪恶化成了形体呢。”祖母说。可是,她接着又加了这么一句:“不过实际上一聊,还蛮普通的。”

但若说他普通,夜木的行动又太过于奇特了。

“我来帮忙你换绷带吧。”

杏子这么问,夜木拒绝了。可能还是不想被人看见绷带底下的模样吧。

他拒绝时的表情,并不是责备杏子多管闲事的严厉神情,而是打从心底感激的眼神。这不知为何,让杏子感到悲伤。

杏子身边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亲切,用一副天经地义的态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对于杏子认为理所当然而说的话,每一句都感到犹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没有那种权利的样子。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被别人亲切地对待过吗?从此处可以窥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变得对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无比。

某天黄昏,杏子从学校回来时,看见田中正美的儿子阿博走进夜木的房间里。阿博是个才刚满五岁的孩子,正美到纤维工厂去工作的时候,便由祖母充当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觉得阿博就像是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弟弟一样。杏子想要拉开夜木房间的纸门时,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问夜木问题。为什么包着绷带?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夜木在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阿博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无边无际的疑问,怎么问都问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开纸门,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转睛地注视,一脸困窘地坐在房间里。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终于来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问那么多问题让人家伤脑筋。”杏子本来想这么说,却打消了念头。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这么对阿博说,更助长了他的发问攻势。被孩子亲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来令人莞尔。杏子想让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久一点。她把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离开之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阿博对夜木似乎没有任何敌意或嫌恶感,他感觉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觉到的不祥氛围吗?后来杏子询问阿博这件事。小孩子的话很抽象,需要时间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确地感觉到夜木异于常人的氛围。

“那个人好像坟墓。”阿博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么可能呢?他好好洗过澡了呀。”

即使杏子这么说,阿博也只是笑着摇头。

收留夜木之后,第四天的黄昏。

放学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过人家之间,最后流人郊外宽广的大河里。从土堤俯视,眼下是一大片约有人那么高的芦苇原。河川对岸有工厂,并排的烟囱缓缓地吐出烟雾,天空的云和烟有如相连在一—起。根据风向和强弱,偶尔工厂排出的烟会覆盖住整个小镇。另外,工厂卜出的像沙子般细微的粉尘也会乘风而来,弄脏晾晒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伫立着眺望对岸。杏子出声叫他,他一瞬间露出戒备的动作,但是一确认出声的人是谁,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活过来的?他活在那种只要被别人叫住,就必须吓得肩膀一震的悲伤地方吗?芦苇原里笼罩着一片虫鸣。对岸的工厂传来低沉的金属声,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开始转红的大气。

“我买了绷带。”

杏子把手里的包裹拿给他看。放学路上去店里买东西是违反校规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着规则。

“我没有钱。”

“不用在意。”

依照一开始的约定,明天夜木应该就要离开家里了。但是杏子提议他尽情待下去。或许哥哥会不太愿意,但是祖母对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会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点头。杏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让夜木一直免费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样出去工作。

杏子告诉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员的服装也详细地说给夜木听。

“夜木也到那里工作看看怎么样?”

“服务业有点……”

杏子再次审视夜木的绷带模样。

“我们一起寻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说明。哥哥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秋山的富家少爷,他家有好几问工厂,向他拜托的话,应该可以给夜木安插一个职位。

夜木很困惑。虽然他说很高兴,却是一副不晓得是否可以接受这种提议的模样。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点。就算你离开我们家,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点头,好几年都未留心过的黝黑长发随风飘动。这个时候,杏子看见了他纤细的肩膀。那是与夜木拥有的异样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时,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她对夜木有一点依依不舍的心情。与他交谈的时候,没有和朋友谈话时的那种距离感。夜木不会轻蔑任何人,他看起来像爱着一切。或者说,他就像是因为绝症而被宣告将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视为有价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动作当中,处处带着有如哀伤的感情,让人严肃以对。

两人边聊天边走回家。夜木不喜欢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个人在说话。她提到失和的双亲、以及陪伴母亲临终时的事,尽是些阴沉的话题。“是不是该说些愉快的事比较好?”杏子在意地问。

“不,阴暗一点的话题比较好……”

夜木这么说,所以杏子放心地说出小时候被欺负的回忆。不知为何,夜木很适合这类不幸的话题。

两人经过数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时的道路,这时杏子正说到孩提时代的恐怖体验。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亲丢在夜晚的森林里的事。

眼前出现一只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时常抚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搔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样子却不太寻常。平常它总是会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样,现在却警戒地看着两人。正确地说,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压低,开始低吼。

杏子讶异着它怎么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只狗似乎再也无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间,狗儿露出仿佛被强大的野兽追逐般的惊恐模样。

“它平常都很乖的说。”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气。

夜木面对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阴沉的眼神。杏子无法询问理由,因为她觉得夜木的那个部分,就像拒绝所有的接触、被挖开的伤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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