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好。”

她:“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我:“什么?”

她笑出了声:“小有名气啊,你。”

我糊涂了:“什么意思?”

她不是患者,她是精神科医师,或者说,曾经的精神科医师。

某天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精神科医生想见你。我没想太多就答应了,因为有很多病例都是通过朋友的途径知道的。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提供病例给我的,她有别的目的。

她:“我听说你的事了,四处找精神病人和心理障碍者聊天,还煞有介事地做笔记和录音,没错吧?”

我挠了挠头:“嗯,没错,是这样的。你不是要提供病例给我?”

她:“我不做这科医生已经好几年了。”

我:“为什么?”

她:“我发现自己出了点儿问题。”

我:“什么样的问题?”

她:“患者们说的那些世界观和看法,我不但能理解,还是深刻的理解,并且对有的还很认同,所以,我开始找自己的问题。……嗯?本来是我问你的,怎么改成你问我了?你这个人,说话太厉害了,不知不觉把人带进来了。”

我笑了下:“要不我们互相问吧,一会儿你可以问我,我保证什么都说,不绷着。”

她看了我一会:“好吧,我相信你,你刚才问到哪了?”

我:“你发现自己出了点小问题,于是就怎么了。”

她:“嗯,对,问题。当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我开始找自己的问题。没多久,我就明白不是我被患者们的感染或者同化,而是我有那种潜质。”

我:“你不是想说你自己有精神病人的潜质吧?”

她:“这个……这么说吧,精神病人、心理障碍者,都是一种极端化的表现,你不说能他们有病就不聪明,他们往往聪明,不但聪明,还是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的那种聪明。而且我通过工作接触,知道很多精神病人都是那种死心眼的类型,虽然聪明……”

我打断他:“……但是他们的聪明不代表别人能接受,并且不被接受的时候,很多患者就想不开。”

她笑了:“嗯,就是这样的。很多精神病人在发病前都是好好的,但是一下子想起什么后,就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去了。一分钟前还在高高兴兴地看电视,一分钟后就不看了,难过地蹲在角落哭。当你去问为什么的时候,要不就是得到一个奇怪的答案,要不就是被拒绝。而且,你接触这么多患者,一定发现了他们的一个秘密。”

我:“什么秘密?给个提示吧?”

她:“那个秘密是一种矛盾。”

我:“哦,我知道了,是有那么个秘密,不过非精神病人也有。”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微笑着等着她笑完。

她:“你太狡猾了,但是你说的没错。是我来说,还是你来说?”

我想了几秒钟,也就几秒钟:“你说的那个矛盾,是一种孤独感。虽然为此痛苦不堪,但是又尽力维护着那种孤独感。经常是处在一种挣扎状态:既希望别人关注、关心自己,有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触和回应别人,于是干脆直接拒绝。可是骨子里有时那么的渴望被了解,渴望被理解,渴望被关注……”

这个轮到她打断我:“哪怕会后悔,也是继续坚持着去抗拒,而且矛盾到嘴里说出来的心里想的完全相反。”

我突然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那是我曾经期待过的,但是重未得到过,大多数时候,我甚至觉得找到一个同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为有些东西太深,还是自己藏起来。没人能触及。

她看我愣神就对我晃下手:“琢磨什么呢?害怕了?”

我:“呃,不,不是害怕,而是脑子有点儿乱了。”

她:“让我继续说下去吧,替你?不,应该是替我们继续说下去。”

我点了点头。

她:“那种挣扎完全可以不必要,而且事后自己也会想:这不是自找的吗?这不是无病呻吟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敞开心扉呢?”

我摇头。

她:“嗯,我记得一个患者说过:我不屑于跟别人说。你也是那样吧?”

我态度很认真:“你是说,我也有精神病或者心理障碍?”

她:“你找那些精神病人,和我最初选这个专业,都是一样的动机:寂寞。”

我依旧看着她。

她:“那也就是我自己的问题所在。有些东西在心里,不是不说,而是不能说。我试过太多次说给别人听,得到的评价是:你想那么多干嘛?你有病吧?你最近怎么了?你老老实实挣钱,别想那些没用的东西。你疯了么?你就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吗?你喝醉了?太多太多次的打击了。”

我:“于是你就放弃敞开大门,关上了。”

她:“还上了锁。”

我:“有转折吧?”

她叹了口气:“有,当我接触到一些患者的时候,我发现面对的其实就是自己。我相信你也经常有那种感觉。”

我:“对,不仅仅是同类的感觉,加上一部分患者的知识太渊博,逻辑性太完美、信念太坚定,我甚至经常想我其实是一个不具备渊博知识,没拥有完美逻辑,信念又不坚定的精神病人。”

她笑了。

我:“你不是因为害怕才转专业了吧?”

她:“不是,没有任何理由。你现在,就是我还做精神病科医师那会儿的状态。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什么叫不需要理由。”

我:“也许吧,但是现在我还是不知道。那你为什么找我?”

她:“当我听说你的时候,听说你做的那些事的时候,我忍不住心里一动。”

我:“触及你了?”

她:“你所做的那些,触及到我的灵魂。”

我:“你还会转行回来吗?”

她:“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些。当时感觉可能性很小了。”

我:“啊……那个,以后,我有可能还会需要你的帮助。”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不行?”

她摇头:“不,到时你就知道了,你不需要我的帮助。在我听说你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你别人对你的担心。担心你会出问题,担心你本来具有的一些东西被放大,担心你走的是没有回程的路。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也有那么一点担心,不过现在没事了。因为你明白了,你也踏实了,是这样的吧?”

我:“嗯,你也触及了我的灵魂深处。”

她靠回到椅背上,意味深长地笑了。

过了些日子,介绍我和她认识的朋友问我:在我到之前你们都聊什么了?就看你们俩神神秘秘地笑了。你不会有歪想法吧?她老公可是警察。我笑过后告诉朋友:不能说,是隐私。当朋友惊讶地透露她也是这么说的时候,我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我还是认真地感谢了这位朋友,因为从那以后,我踏实了很多。

我也不会忘记她曾告诉我的:“只有当你认真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灵魂,很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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