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雨天。

储物室里的空气潮湿而又压抑, 泛着股发霉般的味道。屋内光线昏暗, 只有一盏上窗户里透着黯淡的日光,却只照亮了地上了一块砖。

女孩抱着双膝, 蹲在一个角落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她头发凌乱,胳膊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此刻正咬着自己的下唇,努力让压低自己的哽咽声,但眼泪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男孩坐在她的身旁,垂着头,干净素白的校服上全是污痕。眼神看上去黯淡无光,他平静的听着身旁女孩的哭声,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身旁的哭声渐渐减弱,一直到安静。

男孩还是没有转过头,只是许久之后,眼前突然递过来一张小小的创口贴。

他愣了下,一直黯淡的眼底好像突然亮起了一个光点。

身旁的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在将创口贴交到男孩手中之后, 撑着地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前走了几步, 然后突然说:“走吧, 我们回家吧。”

这并不是什么青春美好的爱情故事。

只是在濒临绝望和孤独的边缘, 两个孤单的灵魂相互靠近, 惺惺相惜地试图在彼此身上感受到最后的温暖。

秦宛是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人。

她开始给陆柯陈写交换日记:“每天把自己难过的事情和对未来期待的事情写下来, 然后给对方看。这样没准就能互相打气, 然后等到总会变好的那天。”

霸凌是没有理由的。

或许是因为不够优秀的成绩,又或者是因为太过优秀的成绩。

或许是因为不够漂亮的外貌,又或者是因为太过漂亮的皮相。

陆柯陈知道,秦宛是个值得被爱的女孩。

她会在下雨的时候停下来照看路旁的流浪猫,会省出一块钱给街上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会在牵着小孩的手将他们送过马路。

但是施暴的人永远不会问你在下雨天做过什么。

秦宛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

她在每一天的日记里都会写——“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女孩子总会渴望触碰到露水、鲜花、和温暖的太阳,而不是阴雨、淤青、和潮湿的储物室。

于是在某一天,秦宛找到了老师,向她展露了自己身上的伤痕。

她一直渴望着改变着这一切。

老师一边说着“一定会解决的”,一边喊来了顾晨程和徐斌锐,随手一指,说:“你们打打闹闹不要太过头了啊,快点给秦宛道歉,然后写份检讨。”

秦宛看着面前那两个人嬉皮笑脸地朝着自己弯下腰道歉,却只能感到从指间蔓延上来的冰冷。

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并不能感同身受。

“胆子变大学会告老师了?”

“哎呀,我们都好害怕呢。”

陆柯陈比秦宛要早熟,他知道生活并不是哄孩子开心的励志故事。

并不是每次反抗都会获得胜利,比如说,顾晨程的舅舅是初中部的教导主任,所以多数老师都会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们是这么觉得的。

秦宛收获到的是比以往更加痛苦的殴打与羞辱。

有人一拥而上,剥去了女孩身上的衬衫,然后拿着手机起哄着拍下无数张不堪入目的照片。

那些笑声环绕在耳旁,在脑内无数遍循环,最后变成了让人夜不能寐的梦魇。

秦宛再也没有继续写交换日记。

她再也没有写下那句——“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秦宛落水的那天,其实是和以往毫无区别的一天。

顾晨程那伙人自从拍下那些照片之后,仿佛找到了比单纯殴打更加能让他们感到“有趣”的方式。

唯一有区别的是,秦宛逃走了。

陆柯陈找到秦宛的时候,是在东阳湖旁边。

“回去吧,你逃走的话,那伙人一定会一气之下把你的照片发出来的,你逃不了一辈子。”

秦宛没说话,她垂着眼,一步一步朝后退着,一直到脚跟半悬空,砂石从脚底滑落的时候。

她紧抿着唇,唇角颤抖了一下,然后缓慢抬起头,眼底蓄满了泪水。许久后,突然闭上眼,身体朝后倒去。

陆柯陈瞳孔一缩,匆忙上前伸手去抓。

但秦宛还是在自己的眼前跌入了东阳湖内。

十一月的湖水,如同整个人泡入冰块里,刺骨的冷意从眼耳口鼻处涌来,浸湿了原本鲜活的生命。

周围的人蜂拥而上——

“有女娃娃掉进水里了!”

“刚才看着这个男孩一直在旁边跟人家拉扯不清,保不准就是他推得!”

“有人报警吗!快点喊救护车!”

秦宛死了。

记者蜂拥至学校,每一位同学和老师都十分配合的在镜头前演出——

“她是个很乖巧善良的孩子。”

“对,学习成绩也很好,平时也很懂事。”

“我们都很惋惜。”

“学校很重视这件事,一定会给出交待,并且我们反复声明,绝对反对校园暴力,对任何暴力行为绝不姑息。”

这是一件很值得讽刺的事情。

许多人只有在事情发生出无可挽回的后果之后,才会开始痛哭流涕地想要弥补,痛苦惋惜着表达自己对被害人的喜爱。

但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爱她呢?

陆柯陈被告上了法庭,他看着秦宛悲痛欲绝的母亲,和隐忍伤痛的父亲,缓缓闭上了眼。

“陆柯陈,你必须对我说真话,要毫无隐瞒的告诉我事情经过。”

那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律师这么对自己说。

要告诉律师什么呢?

媒体和记者一边打着伸张正义的名义,一边四处张贴着死者的照片四处来增加噱头,引发群众的好奇心来互相攀比争夺着点击率。

告诉他们秦宛是因为不堪那样恶劣的羞辱才逃离,无疑是给他们创造了大好的热点。

秦宛在活着的时候已经痛苦万分,陆柯陈不想让她在死之后还不能清清白白。

于是,他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天光缓缓地降落。

陆柯陈在某一天,收拾自己课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笔记本。

许久没有收到的,秦宛的交换日记。

“我其实不是个特别坚强的人,因为觉得如果表现得很乐观的话,或许能更多地安慰自己一下。但是我真的,已经不想再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了。”

“语文老师今天讲课文的时候说,许多文学创作者喜欢写悲剧,是因为只有悲剧才能让人刻骨铭心,才能让人在沉思中记忆深刻。但是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在悲剧发生之后才能沉思呢?”

“但现在,我好像突然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了。是不是一定要证明这不仅是‘打闹’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重视和道歉呢。”

“我已经不再期待明天了,但是希望你能依然期待。”

陆柯陈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又开始下雨了。

十一月,好像一直都是个阴雨连绵的季节。

*

陆父昨晚几乎是彻夜未眠。

他早晨起来,思前想后,还是准备找陆柯陈再谈谈心,谁知道一推开房门,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陆柯陈的床铺收拾的很干净,书桌也整洁明亮,看上去很早就出门了。

陆父叹了口气,走进自己儿子的房间,四处扫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感慨万千。

小时候,这是个很听话懂事的孩子。

陆父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却突然被一个抽屉所吸引。

他记得,这个抽屉一直都是上锁着的,身为父亲,自然也很尊重儿子的**,所以并没有打开来看。

只是此刻,却有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

出人意料的是,抽屉这次并没有上锁。

一本日记本安静地躺在里面,但是看封面,似乎并不是男孩会用的。

陆父翻开其中一页,阅读了第一行字之后,便蓦地怔住。

太阳升高,光影变化。

陆父今天没去店里,而是坐在沙发上,拧灭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许久后,他才从一旁摸出做完温阮交给自己的名片,拨通了过去。

“温律师,是我,我是陆柯陈的父亲。”

“很抱歉打扰您,可是我现在还是想麻烦一下您……”

*

“哎,温阮,你要去哪?”

秦素珊端着水杯从茶水间出来时,刚好装见低头整理自己的挎包,准备离开事务所的温阮。

温阮将挎包背好,道:“嗯,陆柯陈的父亲刚才和我通了下电话,告诉了我些关于秦宛事情,所以我现在准备去陆柯陈的学校一趟,麻烦你等会替我跟社长说一声。”

秦素珊无奈地笑了下,然后叹口气道:“行吧。”

温阮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眉心隐隐在跳。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觉到莫名的不安。

难道是自己最近精神太紧张了?

她叹了口气,伸出后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陆柯陈肯定会知道,警方对自己的调查只会越来越严苛。所以如果他有其余的计划,或者有其它想要杀掉的人,那么一定会在最近这段时间动手。

*

“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经过我们的走访调查,秦毕阳一起工作的同事说,有一个留着黄头发的男孩曾经在一个多月以前来找过秦毕阳,两人虽然只聊了几句,但还是不欢而散。然后经过我们的对比,发现这个黄毛就叫徐斌锐,和顾晨程关系很好。”

傅知焕:“徐斌锐?”

警员递过去一张徐斌锐的照片,然后解释道:“徐斌锐、顾晨程和陆柯陈,全部都是一所学校里的。”

傅知焕拿起那张照片,眉头微蹙,许久之后撑起桌子站起身,整理了下袖口,道:“走吧,去学校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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