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师番外明朝篇(九)

及至后面这些日子,我们三人在集市上倒也能瞧见那濯川道长与银发女子多次。

其实集市中人流穿梭,许多都是每日必来采买,我不在意便无甚印象。唯有那鱼姑娘一头银发扎眼得很,每次见了她都会同我打招呼,晓得她名唤鱼浅,虽未有多少直接交流,渐渐的,竟也有种相识颇久之感。

瞧濯川道长那脸色,想来她是不大愿意逛集市,不过鱼浅看起来却很有兴致,大抵是她硬拉着道长过来的。

鱼浅在侧,多数时候濯川道长不再背着她的那只大箱子,即便有时背了,也能看出箱子不再似先前那般重,更没有渗水。

洛神告诉我那箱子是道门的捉妖箱。

世间大多数诡物妖蛊都藏匿在荒无人烟之境,或古老陵墓,或虚渺秘境,但也免不了有些因着各种缘由流窜出来,混迹尘世之中。

过去几百年旅途里,我和洛神便遇过不少。

正是这些诡物入世,这才催生了许多除妖师的存在,除妖师多是佛门和道门中人,他们替寻常人祛除妖邪,祈求福泽,顺便收取部分银钱作为酬劳。

说到酬劳,自然便有许多打着幌子坑蒙拐骗的,越是战乱越多邪气,人们便也越发盲目相信,甚至一些人明明没什么本事,连妖蛊名号约莫都说不上几个,竟也靠这个发了横财。

十个除妖师九个富。

只濯川道长她很穷。

好几次见鱼浅都喜欢在一些摊位旁或铺面里驻足,盯着一些东西爱不释手,大抵是以往未曾接触见过,多有好奇,这便更让我确信她并非汉人,应是来自别处。

鱼浅喜欢说:“这个好,我要买。”

濯川道长只好道:“没有钱,不能买。”

鱼浅想是心性宽,浑不在意,买不起便放下东西,逛过这处,再到那处,优哉游哉似水中摇曳的一尾鱼。

濯川道长默默跟在她身后,我猜大抵是纠得肠子打结了。

不过有一次许是那东西太讨鱼浅喜欢,她拿捏许久,怔怔望着,终究也舍不得搁回原处。

她也未曾像以往那般笑说什么这个好,要买。

濯川道长看着她那副模样,颇为局促地在旁站着,伸手在袖口里摸了摸,又放下了。

瞧了这般久,那店铺掌柜显是不耐,一把将那锦盒夺过来,全然没了最开始的殷勤:“这可是上好的珍珠,前几日才新送来的好货,独独两颗,一般人可是买不起的。这等珍珠最忌浊气,人手浊气最重,瞧来摸去别是将它熏坏了。”

那鱼浅略一垂眸,罕有的没什么话。

濯川道长面有冷色,倒也不吭一声。

不知为何,这些天我对鱼浅颇有好感,只觉得她十分亲和,此番见她这般,竟也有些可惜。

原本是想走过去买下这两颗珍珠,再赠予她,但此举显是不妥的。

珍珠贵重,平白送人不但叫人心中多有猜忌,以为别有所图,且更重要的是会叫那濯川道长难堪。我看出那道长是十分想买下这两颗珍珠,无奈囊中羞涩,倘若我将这两颗珍珠直接赠给她们,在鱼浅面前,道长想必会觉得颜面扫地,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铺子外头摆了书画摊,我们便在那驻足,这个角度她们也瞧不见。

我看看洛神,洛神正漫不经心看一副字画,大抵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来,声音略微高了些,淡道:“我瞧你近几日面色比不得先前滋润了,莫不是操劳过度?”

她这么说,我便不高兴了。

明明晨起时分,她替我梳妆,还不忘用手将我脸轻拢慢拈地摩挲了两把。

不高兴归不高兴,我却也晓得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果然她面不改色地领着我走入那间铺子:“听说这家掌柜的新入了上好的珍珠,不若买回去碾磨成粉,给清漪你滋润一二。”

你怎地不说你自个操劳过度,要给你自个滋润滋润。

我被你折腾得已经够滋润了。

那掌柜的听罢,立即两眼放光地向我们推荐起来,他唾沫横飞,我忙扯着洛神不动声色站远了点。

鱼浅瞧见我们,微微一笑,点点头。

我道:“鱼浅和道长竟也在这么?你们瞧上了什么?”

鱼浅目光微黯,笑道:“师姑娘,洛姑娘,我们只是随意看看,这便走了。”

濯川道长一言不发。

洛神付过银钱,将那一双珍珠收了起来。

四人一同走出铺外,洛神顿了顿,突然朝濯川道长道:“道长近日可有闲暇?我那铺子这些天似有些不太平,恐有邪祟,听人说道长擅捉妖驱邪,不知可愿替我看看?此番劳动道长,酬劳自是不会少了你的。”

濯川道长道:“有的。洛姑娘说个时间,我再行登门。”

洛神似是微松一口气:“那多谢道长。我家表妹怕黑怕鬼怕打雷,近日被那些东西折腾得都不敢睡,这不面色都不滋润了,我很是担忧。”

我:“……”

鱼浅竟仔细端详起我的脸,片刻之后道:“我觉得十分滋润啊。”

我:“……”

……承蒙夸赞。

洛神面无表情道:“那是她以前更为滋润许多。”

我:“……”

路上双方说了会话,再行别过。

等到濯川道长按照约定时间到了墨砚斋,她背着箱子在后头各个房间转悠了一遭,道:“许是在下学艺不精,倒也未曾瞧见有什么脏东西,很干净。”

“大抵是暂且走了,保不齐隔些日子又会过来。”我给她端了些茶水点心,道:“道长不若替我们备些驱邪之物,免得再叫那些东西缠上了。”

濯川道长只得照办。

结束后,洛神将那两颗珍珠当做酬劳给了她:“表妹认为她已然十分滋润,拒绝服用这珍珠粉,倒让我平白操了这份心。这东西搁在我们这也无甚用处,不若给道长你罢,现下许多铺子收这珍珠,可以卖个好价钱。”

她顿了顿:“不过道长若不想这般费事,我也可给现银。”

濯川道长接过那对珍珠,面有怔色,半晌才躬身道:“两位姑娘大恩,濯川感怀在心,必不敢忘。”

我笑道:“道长哪里话来。你帮我们祛除邪祟,我们感怀在心才是。”

濯川道长揣着珍珠离去。

洛神似笑非笑地在我面上摸了一把:“滋润。”

长生在柜台那边探头过来:“?”

我:“……”

说起来新近的确是认识了一些人,墨砚斋相较往常也热闹了些。除了濯川和鱼浅,先前那位买玉的女人也来过好些次,又挑走了些把玩的。

时不时她也会同我们说些话,不过大抵都是我在应答,洛神是不大开口的。

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也算相熟,晓得她姓吴,是县里城西柯家三少奶奶。柯家三公子近些日子才从外地做买卖回来,还带回来个媳妇,这吴少奶奶虽才到长洲县不久,名头却响得快,首先自然是她貌美,其次是她能干。

许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常年见不着脸面,她却因着帮柯家公子打理自家生意,时常要抛头露面。柯家长辈十分宠她,柯家公子更是将她捧在手心上,从她平日衣装配饰便能窥之一二。且她还有个出名的癖好,就是好古玩配饰,如今那些夫人小姐中时兴的胭脂珠玉钗瞧也不瞧,只要年岁久的。

长洲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眼下还开着的古玩铺子也只有墨砚斋,只因着如今战乱才稍平,做古玩毫无出路,一些铺子早已关门。我们不必顾虑这些问题,墨砚斋不过是过日子的消遣与兴致,这才一直开着。

原本铺子是冷冷清清的,吴少奶奶这一来,倒是出了不少货,更因着她这癖好,竟也引得一些有钱大户的夫人小姐有样学样,虽不识货,也要来我们铺子绕上一遭。有时她们是簇拥着吴少奶奶过来,有时柯家三公子也会陪同在侧。

洛神被她们吵得有些耳朵疼,折腾了几日,我于后院生了篝火,备了些料理好的鲜肉,河鱼来烤。

只因着我时常会做些点心,阿莹他们那群小鬼头自那日得了松子糖,三不五时地便揣了馋虫过来了,他们来得勤,今日也给他们撞上了,扒拉在后院入口嘿嘿傻笑。

我忙招呼他们进到院里。

阿莹的姐姐也来了,给我们带了自家做的香酱,自从阿莹父母晓得阿莹时常从我这带吃的回去,十分过意不去,便也时不时让阿莹或者阿莹的姐姐回礼。其他孩子也是如此,他们父母皆淳朴,都会让他们顺带捎些自家土产。

我在火堆旁翻烤肉片和鱼,阿莹的姐姐也来帮忙刷上她家的香酱,长生最爱吃鱼,直直地盯着我翻动河鱼的动作。

我给她一串烤好的,她忙不迭接过去咬了。

“两位掌柜的。”吴少奶奶从外面进来,裹了裹身上的紫色大氅,笑道:“怎地今日不做生意了,竟烤起肉来。”

她朝洛神望了一眼,洛神并未起身,忙活着自个的事。

我也不好失礼,迎上去道:“天寒地冻的,便请了些朋友过来聚聚。”

这边都开吃了,又怎好将她晾到一旁,便开口请她过去吃些东西烤烤火,她倒也未曾客气,道声谢披着大氅入了座。

我继续烤肉,期间抬了抬眼,瞧见墙头有人探头探脑的。

墙头积着白雪,她的银发散在上头乍一看倒不是很分明。

我失笑:“鱼姑娘,你在那里做什么?”

鱼浅自墙头一跃而下。

“要过来吃点暖暖身子么?”我朝她招了招手,洛神也抬头看她。

鱼浅示意我过去,我只得搁下手中肉串走到她身旁:“怎地不走正门?要从墙头这边来。”

鱼浅每逢说话都并不是很流畅的模样,想来她是外族人,后来才学的汉话。

她道:“别人说有什么秘密事便要走后门,方才我寻了一阵,未曾瞧见师姑娘你家的后门,只好翻上墙了。”

……也许她学汉话的确学得有些辛苦罢。

我道:“鱼姑娘有什么秘密事要同我说的?”

她看了看那边人堆,我晓得她的意思,朝洛神做个手势,洛神简单颔首,那吴少奶奶也朝这边看过来,我将鱼浅领入后院书房,关上门来。

“这里没有别人了。”我道:“你大可放心。”

她点点头:“你是青鸟,我自是放心的。”

我浑身骤然一震,心里简直卷过惊涛骇浪。

多少年都过去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同我提这两个字眼。倘若有人同我提到神凰,都是不得了的大事,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青鸟?

“鱼姑娘,请等一下,我是什么?”我面上不露声色,做出不解之态。

“你是青鸟。”她目光干净的望着我。

我后背已然沁出冷汗,笑道:“你怎地记错了,我的名字是清漪才是。”

她笑笑,并未再说什么,也未逼我承认,只是道:“她将那对珍珠拿给我了,我晓得是你和洛姑娘给的,多谢你们。别的我都不要,但这珍珠对我意义很不一般,它们身上有我姆娘的气息。”

“你姆娘?”我沉吟。

“姆娘是我养母,是她一手将我带大的。后来她便失踪了,我出来寻她,一直都未曾寻到,不成想那日竟看见了这对珍珠。她是我姆娘的,决计错不了,有这珍珠在,姆娘她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她下唇咬出一条血痕:“……甚至是遭遇不测。”

我宽慰她:“只是随身珍珠罢了,也可能是你姆娘她不慎遗失,或者叫人偷走了,她本人会安然无恙的。”

鱼浅道:“她都哭了,哭得这般痛苦,怎会无恙?”

我心头更是一震。

……哭。

……眼泪。

……珍珠。

我细细看她的肌肤,泛着比寻常人更为水润的光泽,她虽说得隐晦,我却也想到了某个令人不敢置信的猜测。

泣泪成珠。

她和她姆娘,莫非……莫非是鲛人?

倘是这般,她这银发,这不甚流利的语言,还有其他异于常人的举动,便都说得通了。

鱼浅突然望着我,低声道:“从小姆娘便同我说过,世上唯青鸟可托付信任。倘若有机会遇上青鸟,我可以求助。我想拜托你去问问那掌柜的,这珍珠究竟从何而来,先前我和濯川去,他并不理会。”

我谨慎道:“可是我真不是青什么鸟,你弄错了罢,实不相瞒,其实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你要我去问那掌柜珍珠来源,这自是可以的,到时我问过了,便告知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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