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妄执(下)

酒劲缓缓上来,师清漪终醉得有些双眼迷离了,被洛神抱起回房。

期间她一直紧紧勾着洛神的脖颈,不曾放开。鼻息间香气馥郁,分不清花香,酒香,还是女子体香。

酒醉的后果便是第二日起得颇晚。

天气晴好,师清漪推门走到后院,洛神在那弯腰侍弄花草,见师清漪过来,眉眼弯了弯:“可算起了。”

师清漪有些惫懒地揉揉长发,弯腰凑过去看洛神养的花,花枝嫩蕊,还沾了晨时幽露:“还不是怨你昨夜。”

“倒是怨我。”洛神盯着花点头道:“我昨夜可做了什么?”

师清漪低声咕哝:“我醉了,不晓得。问你自个。”

洛神回头:“早点想吃什么?”

“你吃过了么?”师清漪瞥了一眼距她们不远处那扇上锁的门。

“还未。”

师清漪忙道:“那我去厨房准备,下个面条可好,也快一些。”

“好。”洛神随她同去。

等经过那扇看起来沉闷的木门时,师清漪忽地停下脚步,轻声问洛神:“这间房是做什么用的,你锁起来的么,钥匙在你那处?”

洛神道:“这门是你锁的。”

“我?”师清漪讶然。

“正是。”

“我什么时候锁了的。”师清漪头疼地揉捏了下眉心:“怎地脑子里毫无印象。”

洛神黑眸静静地望着她:“你说这间房往后不再用了,要永远锁起来,再也不打开。锁了很久很久了,瞧见那锁上生的锈了罢。”

师清漪越来越糊涂:“永远锁起来?我为何要做这些?”

洛神静了许久,微微一笑:“这才要问你自个。”

师清漪莫名地又觉得有些发冷,她越糊涂,越不记得,那种不安的感觉便越发地强烈。即使眼前站的是她愿为其倾尽所有的女人,那种不安感竟也如同鲜红蛇信般嗤嗤地冒出了头。

洛神道:“钥匙,就在你手里。”

师清漪垂眸没说话,下意识看一眼自己的掌心。

倘若钥匙在她手里,她究竟是将它忘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洛神说得没错,忘性这般差,哪天恐要将她也忘了。

倘若当真忘了她,这可如何是好。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不是饿了?”洛神云淡风轻地将她牵走了:“你倘要打开这扇门,便自去将那钥匙找出来。反正钥匙是在你那里的。”

师清漪只得浑浑噩噩地点头。

时日静好,一天一天过去,师清漪也没能找到那把钥匙,这般平和的生活也让她渐渐淡忘了此事。洛神近来夜里时常会调香,偶尔也取了她的古琴出来调弄几把,给师清漪奏几首古曲。

师清漪很爱听她弹琴。

今次弹的依然是洛神爹爹当年谱的曲子。洛神的爹爹生前曾为她娘亲写过许多曲子,多配以诗经里的字句,带了些她家乡的曲风习惯。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师清漪被洛神自后贴着,洛神双臂自左右环住她,双手贴于琴弦之上,长指纤纤,珠玉玲珑。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你曾说你爹爹严苛肃然,竟喜欢写这些情曲给你娘亲。”师清漪笑她:“更想不到你平素也没多少余话的,也爱调这些,想是小时候受你爹爹影响了。闷里骚。”

洛神呵在她耳边,闷道:“原来你不爱听我调这个琴。”

“……不是。”师清漪忙道。

洛神收回指,扣在她的腰身:“那只得换个别的情来调。”

师清漪:“……”

“什么?”洛神停下手。

“什么什么?”师清漪原本腰都软了,突兀被洛神这轻轻一问,抬起头来,她依偎在洛神怀里,这一抬头差点磕到洛神的脸。

洛神道:“你怀里有物事在发光。”

发光?

师清漪低头看去,只见衣襟那里隐隐有光泽在闪烁,想到了什么,立刻将那贴身的白鳞取了出来。

那鳞片上白色光晕如同月光静静流淌,羽翼纹理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翩脱出。她迷离的眼被这光晕照着,竟好像也在那瞳孔中映出了一个流光溢彩的不同世界。

也就在那一瞬间,师清漪打个寒战,蓦地像是被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清醒过来。

“清漪。”洛神看着她。

师清漪从洛神大腿上离开,站起身来,神情恍惚地道:“夜了,我也有些倦了,先去洗把脸再回房。”

洛神收拾古琴,道:“好,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师清漪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出去,鬼使神差地走到那房间外头,手心中那枚鳞片的光亮越来越盛。

房门那把大锁锈迹斑斑,师清漪找不到钥匙,直接伸手抓在那把锁上。

白皙手背青筋爆出,她低着头,猛地将那锁一扯而下。

力道过大,那锁直接就滚下来了,锁栓应声而落,师清漪推开门,一股霉旧混着灰尘的味道迎面扑来。

她轻轻咳嗽一声,试着点了下旁边的半截蜡烛,亮出一簇光来。

房内置有书桌长案,笔架砚台一应俱全,墙壁靠了多排房。所有一切都积了厚厚一层灰,连本来的面貌也辨不清晰,地上一堆一堆作废了纸。

那些纸已经很有年头了,上面依稀涂抹着什么,墨迹早已化开暗淡,脚踩上去,有些一触便随。

往日闲适,一直都有看书习字作画的习惯,既是如此,自己为什么要将书房锁起来?

哗啦哗啦。

窗边树影摇晃,竟有些冷夜狰狞的味道。夜风从外头吹进来,吹起了师清漪脚边那张泛黄发灰纸,翻起一部分,同时被吹裂了一道缝隙。

纸虽然旧得不能直接去抓握,师清漪捏着蜡烛弯腰凑近去看,还是能看出上头画了一名女子。

曾经的白衣幽瞳,缱绻长发,眉间朱砂,早已随着时间风化褪色,就剩这斑斑驳驳的画影了。

可即便如此,师清漪还是认得的。

不止这一张,地上,桌上,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那些散乱的或者被揉做一团的纸张,都画了墨迹。

师清漪在这满地狼藉的画质缓缓走过去,画上女子的浅笑顾盼,回眸转身,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画面,都伴随着斑驳墨迹在师清漪面前一一晃过。

一张,又一张,风吹起了它们,发出低低的飒响,有些经不住风吹,碎掉了。

师清漪步子越来越慢。

她蹲下来,手指摸到那发皱了的画上面,指间从那女人早已模糊了的面容上缓缓滑过。

左下角还留有落款。

洪武十六年春夜,于歆溪。

师清漪用手紧紧捂住嘴,却还是压不住发抖的唇:“……洛神。”

“清漪。”身后清冷的声音传来:“你在唤我么?”

师清漪声音哽住,过了许久,她轻轻拾起地上那幅画,小心地托在手里。

回头看去,洛神一身白衣,浸着外头着冷月光,站在门口。逆了光,她这面容竟也和画上的女人一样,开始看不分明。

师清漪痴痴地看着她。

洛神道:“我说过,钥匙在你手里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师清漪声音轻颤:“你一定要回答我。”

洛神颔首。

师清漪长睫上水光闪烁:“既然你已陪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还要画这么多的你?”

洛神缓缓移步,走到她面前。

近在尺咫,她亦美得不似人间。

“你就在这,我为什么还要画你?”

洛神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贴向自己的脸颊。她的眉目是那样的温柔,凝望师清漪的时候,每一次眼波流转都似攫人心魂。

师清漪怔怔地看着她,手掌被她包裹着,掌心触到她的脸。

柔软的。冰冷的。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洛神朝她笑。

师清漪感觉快要无法呼吸,她手里的画再也捏不住,飘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叹息。

“我既然已陪在你身边。”洛神轻声呢喃:“你为何如今还要陷在回忆中寻我的虚影?”

师清漪双眸睁大。

——不必给我收着。你连同那银发留在自个身上就好,可莫要丢了,贴身放着,晓得么?

师清漪看着自己的手已经穿过了洛神的脸,她那样浮光朦胧,真的要宛若梦境远去。

洛神的身子趋近透明,越来越轻,像是羽毛一般,就要飞到外面这夜风之中,再也握她不住。

师清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保持一个轻抚的姿势,就这样停在空气中。

陈旧的画纸碎了。

积满的灰尘除了她,空无一人。

师清漪的眼泪掉下来,呆呆地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白鳞又发起光来,她忽地暴怒地掀翻了书桌案台,疾冲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_(:3∠)_

野有蔓草,前面曾出现过一次。倾诉爱慕之意。

小注:当初师师在水道那里拿到鳞片后面本来要给洛神收着,洛神让她自己妥帖地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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