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熙熙攘攘的医院走廊上,奔走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中间,那个神色淡定得近乎漠然的男人此时看起来分外地扎眼。

几分钟前的医院广播通知,所有人都听见了。

多数人或焦急着或叫骂着想推搡到临时检查室外面。

唯独男人拿着手机,声音不疾不徐地与对面的女孩儿通话。

全过程中他的眼神都没有一点波澜,连旁边排着长队等待检查的路人都忍不住回头来看。

就在有人暗自感慨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强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男人毫无征兆地发了火——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忘到脑后了?

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说完这话时,原本倚墙垂眼站着的闻景已经绷起肩背的肌肉,目光也有些骇人。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传来女孩儿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然后闻景听见那个声音柔软却坚定: 

“但你重要。”

闻景怔住。

这一瞬间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像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似的。

“我不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闻景。”

“……” 

说完上句之后,大约是已经进了电梯内,话筒里变成了一片寂静。

医院长廊上的众人清楚地看见,那个身高腿长的男人重新靠回墙上,细密乌黑的眼睫慢慢压下深蓝的瞳仁。

空余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修长分明的指节遮住了眼。

他微微仰起下颌,像是听了什么这世上最叫人愉悦的事情,于是便遮着眼睛在一群陌生人间,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像个疯子。

却莫名叫人移不开眼。

等苏桐那边的电梯打开,光明重见,信号也再次连通。

听见对面低哑的笑声,苏桐都没忍住疑惑地拿下手机看了屏幕一眼。

确定来电显示是闻景而不是莫名其妙串了线,苏桐才无奈地问:“你笑什么?”

“因为高兴啊!”

笑过之后,男人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磁性的沙哑—— 

“你这算告白吧,桐桐?”

“……不算。”

苏桐拒绝承认。

“我说算,就够了。”

闻景仍旧语气愉悦。

“……随便你,”苏桐说。

她随即正色,“我这就过去,你现在是在——” 

“别来了。”

“我都说了我不可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的,闻景,你别劝我了。”

“我不劝你,”再次听见“告白”,男人又好心情地笑了笑。

然后他侧过身,望着这漫长而拥挤,时不时还能听见暴躁吵闹声音的长队—— 

“你来了也没用的。”

苏桐心里一沉。

“为什么?”

“我刚刚没告诉你……医院里不止发现了刘峰这一例。”

“——!”

苏桐脚步戛然停住,面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个八九分。

闻景分明听见了女孩儿加急的呼吸声,他有点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全院各科加起来,应该有十三例,病征相同……预计也都是耐药性菌株感染。”

苏桐瞳孔缩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咬住微微战栗的下唇,本能地扶住手边的墙体。

冰凉的墙面给了她一点支撑和清醒。

苏桐慢慢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一字一顿,声音绷得生紧。

“……院内感染。”

“对。”

“因为药敏试验的结果还要几天才能出来,在这期间,这间医院已经进入警戒封闭状态——不能进不能出。

所以你就算来了,也只能等在医院外面。”

苏桐听见自己咬的齿尖微栗的声音。

“可我没有生病,免疫力也没问题,我也许可以——” 

“桐桐。”

闻景打断她的话音,温柔却不容拒绝: 

“药敏试验结果既然没有出来,那么导致这次感染的菌株到底是已知菌株还是新生变异菌株、是通过接触感染还是空气感染——这些都无法确定。”

“所以你知道,他们不会让你进来的。”

“……” 

苏桐扶着墙面的手抠紧了,像是恨不能抠进墙体里。

指尖白得跟她此时的脸色一样,快和那刷了白色腻子的墙面融为一体。

她当然知道。

越是知道越是不安——慌得整个人的理智都好像荡然无存。

万一…… 

苏桐的手猛地攥紧,到此时才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出了一片黏腻的汗。

她甚至没敢顺着自己那个“万一”往下想。

而在此时,手机里沉重的安静被对面的笑声打破。

“桐桐。”

“别担心。”

“……”苏桐气得咬牙,又无可奈何。

“你怎么现在还笑得出来?

你都一点不知道怕的么?”

“原本确实不知道啊!”

电话这边,闻景单手插着裤袋倚在墙上,望着长廊窗外的眼眸罕见地有点放空。

“……我以为自己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桐心里抽紧了下,“你……” 

对面沉默了会儿,笑了,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这方面,你可得算是我的老师。”

“什么?”

“第一次怕得要死就是你教给我的,在Q市。”

闻景说着,脑海里再一次掠过那天酒店里见到的提着匕首的黑影。

片刻后他叹了一声,低下眼,“这次也是。”

“……”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能替我护好你?”

“……” 

闻景这边刚说话,就听见对面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这一瞬间他都有点蒙。

他承认,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确实有这样的担心,但更多还是想趁这次机会,彻底把女孩儿圈进自己的地盘里。

然而考虑过诸般种种,闻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一个直接被挂了电话的答案。

半晌后,他苦笑了声,把手机收了回去。

孙仁这边哼着小调儿坐到办公室里的根雕茶海后面,用茶匙取了点事先切下来的普洱,刚洗了一遍茶,还没冲第一泡,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叩响了。

公道杯停在半空,孙仁的好心情也戛然破碎。

他皱着眉看了眼钟表。

算算上午已经没啥日程安排,他就知道门外分明是个没按流程来的。

正在孙仁思考要不要装作不在——毕竟这洗茶都结束了,再干晾会儿这茶肯定没法喝——然后他就听见门外响起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师父,是我。”

孙仁:“……” 

手里的公道杯往茶海上一搁,孙仁无奈地拿起旁边的手巾擦了擦水。

“进来吧。”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神色肃然的女孩儿走了进来。

孙仁叹气,“小苏你可别摆这副表情唉,师父我这听的坏消息够多了,少你一个也不缺。”

没等苏桐接话,他又抢了句,“再说,你这出去还没有二十分钟吧?

就不能让师父我消停消停么?”

“抱歉,师父。

私立医院那边……出了点事儿。”

孙仁反应寥寥,还拿起刚煮好的水冲了第一泡。

他晃了晃公道杯,然后抬起头问:“什么事?

——难道是那家人没交住院费就跑了,医院找你算账来了?”

苏桐没接这个玩笑话。

“不是。”

“那家医院刚进入封锁状态,发生了院内感染。”

“……” 

孙仁手里的公道杯一抖,滚烫的茶汤就溅到了他的手上。

孙仁皱起眉把杯子放下,水都没顾得擦,“怎么回事?”

苏桐把医院那边的情况简单给孙仁复述了一遍。

孙仁听完之后眉心拧起个疙瘩来。

沉吟片刻,“要真是这种情况,那台里之后肯定要派人过去采访报道。”

说着话,孙仁随意间抬起头,对上苏桐的视线。

然后他表情一僵,“你别跟我说,你要……” 

苏桐沉默了两秒。

“师父,还是我去吧。”

“不行!”

孙仁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难得冷下脸来,“那可是还没药敏试验结果的超级细菌,要万一是空气传染的,我不是把你往火坑里送吗?

!”

“采访记者会配发防护服进入。”

“那也不行!要是有防护服就完全没危险,还做什么封锁!”

“师父,”苏桐苦笑,“那您觉得,台里会派谁去呢?”

孙仁脸色一滞。

——派谁去?

最有可能就是本来就在医院内进行追踪采访的苏桐。

一想到这儿,孙仁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就走到办公桌旁边,飞快地翻起那一沓资料,最后拎出采访目的地最远的一份。

“正好我这儿有个报道需要人去跟,你今天下午……不,现在就出发。”

孙仁的手伸在半空,苏桐却没去接。

她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份资料,盯了好几秒以后,她抬起头。

脸上笑容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目光澄澈见底。

“师父,我不能走。”

“……” 

孙仁额角青筋一跳,手里的资料都被他捏出了褶皱。

台里出了名油滑且老好人的孙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看起来都带着点狰狞—— 

“你们现在这些后辈,一个个是不是都被那狗屁的个人英雄主义洗脑了?

!”

“你都不看看眼前这是个什么事儿,就敢往上冲?

你都不怕万一真倒了霉,那你——” 

“我怕。”

苏桐突然开口,打断了孙仁的话。

然后她抬头看着孙仁,笑着说:“我特别怕,师父。”

“刚刚往回走的一路,我就在想,万一这是个传染性的变异菌株呢?

万一它的死亡率跟当年肆虐全国的病菌一样呢?

万一我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呢?”

连问了三句,苏桐收起笑,认认真真地看着孙仁重复了遍。

“我真的特别怕,师父。”

“可是怕就可以不去了吗?”

“对,我确实可以按您说的,现在就带着这个任务走,走得远远的,台里叫都叫不回来,只能找别人顶替。”

苏桐声音平静,“那然后呢?”

“……” 

“如果这个去的人没事,我会觉得自己是个空会把志向挂在嘴边的胆小鬼,事到临头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而如果这个人出了事——”苏桐话声一顿,深吸了口气,微笑,“我这辈子都会做噩梦——梦见对方是替我出事的。”

女孩儿脸上原本温婉的微笑,此时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孙仁眼神里情绪变来变去,最后气到无法地抬手点了点她—— 

“你这到底是被谁养出来的理想主义?

谁给你放的这么高的道德底线,啊?

要是被你妈知道——” 

“这不是理想主义。”

苏桐垂下视线,“从小就有人告诉我,这社会险恶,别给自己招惹事情,看见麻烦和危险得学着躲——先保护好自己再考虑别的嘛!”

她尾音轻飘飘的,说完还抬起眼侧了下头: 

“不过师父,‘大人’们说的,就都是对的了么?”

“我记得我大学前在商场里打工,那是家面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场里的人给我发了一张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诉我怎么操作灭火器、怎么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说,作为商场员工,一旦发生火灾,应该先疏散顾客,再自行逃生。”

说到这儿,苏桐蓦地笑了。

“我那时候就想,凭什么啊……拿着一个小时几块钱的工资,我们就比那里动辄出手几位数的客人们命贱了么?”

女孩仰起脸,认真地看着孙仁。

“师父,您说这是凭什么?”

“……” 

孙仁的瞳仁抖了下。

这一刻,他近乎狼狈地在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前躲开了目光。

苏桐也没强求,她收回视线,继续说。

“这个问题我常常想起来,但是很惭愧,到好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了。”

孙仁嘴唇动了动。

这次他吐出两个字来。

“……责任。”

苏桐笑了。

“是啊……前两年有句话特别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

好多人把这句话看得特别高特别远,但我觉得它真没那么不接地气也没那么悲壮。”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还是拿着工资签着合同的服务生的帽子,责任就是责任。”

苏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她直视着孙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场里面包店的服务生面对火灾该在顾客后面跑,就像端着枪的警察不会说我害怕子弹所以我先离开,就像即便传染肆虐医生护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面前——” 

“该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扔给别人然后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辈子都会睡不好觉的吧,师父。”

“……” 

孙仁终于恼羞成怒又狼狈不堪地拍着办公桌站起来。

“我是拦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赶紧走!可也别叫我师父了——你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脸上抽有区别么?

!”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凉茶压了压火: 

“我可没见过跟你这样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随便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苏桐眼神一松,点了点头。

“谢谢师父!”

她转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拉开了办公室的房门,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苏桐犹豫了下。

然后她背对着屋里开口。

“十几年前的大地震后,还有高等级的余震不断的时候,台里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种借口推辞,最后是师父您自己申请去的地震前线吧?”

“……” 

办公桌后的孙仁愣住。

那是段陈年往事了,他没想到苏桐竟能得知。

然后他听见女孩儿轻声地笑。

“我知道师父是担心我,但如果换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对么?”

孙仁没说话,眼神闪了闪,算是默认了。

苏桐玩笑着摇摇头。

“那师父您可太‘自私’了,这不是让自己徒弟做坏人么?”

握在把手上的指节一用力,苏桐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孙仁却突然开了口。

“负责任不一定得到认可,小苏。”

“你只知道我当时自己申请去了前线,侥幸拿了点名气又安全回来,却不知道回来以后,我受过多少人冷嘲热讽。

说我沽名钓誉的有,说我理想主义的也有——这两年我看见你常常就觉得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坏人,我只是有时候真的会动摇……” 

孙仁叹气。

剩下的话却合着凉透的茶灌回到心里去。

门外的苏桐沉默了下。

然后她开口: 

“师父,不是我们理想主义——而是有些人既无道德底线,又要摆出一副知世故懂进退的说教姿态来掩盖心虚。”

“更可怕的是,他们欺人最后成功自欺,还沾沾自喜要把这样的想法传到后代去。”

说完之后,苏桐掩上门走了。

快到医院时,她接到了孙仁的电话。

“小苏,想负责会一时冲动,但真担责可能会是很累的事……你考虑清楚,真要去吗?”

“要的。”

苏桐笑笑,看着医院正门。

“毕竟,还有人在那里等我啊!”

…… 

这家私立医院规模并不大,病患和家属的数量也就有限。

这一点给进来做消毒和安全防护工作的人员减少了许多工作量。

在通过广播实时宣告当前进度和情况以减少恐慌的同时,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的身影也开始频繁出现。

所以当两个一高一矮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走进长廊里的时候,面有疲惫地休息着的众人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过来。

但也有人除外。

听到多出来的脚步声,闻景本能地掠过去一眼,视线刚收回一半,他的背脊就僵了下。

他缓缓扭头看了回去。

目光从走在前面的高个手里提着的黑色设备包,落到后面那个身形娇小一些的人身上。

这样看了几秒,男人的瞳子里像是兀地点了一把火。

他倏然腾身站起,大步走向来人。

那眼神凶煞得叫前面拎包的摄影师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苏桐拍了拍那人手臂,隔着口罩开口。

“台里已经联系医院安排好采访了,你先去等我,我五分钟后就过去。”

“好的。”

那摄影师忙不迭地应了,慌忙从另一侧绕开。

没了阻碍,两三个数的工夫,闻景就站到了苏桐的面前。

他气得脸色黑沉,抓住了女孩儿套着防护服的手腕,把人拉到了一旁的楼梯间—— 

“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

!”

男人盛怒之下力气大得骇人,苏桐连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拉着转过半圈直接抵到墙上。

坚硬的墙壁磕得她腰背都疼。

苏桐不由着恼,抬起头来睖了闻景一眼。

只可惜对方眼神比她凶得多,睖到一半,苏桐自己先缩了。

她侧开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这不是……戴防护了吗?”

把这身堪称简陋的防护服打量了一遍,闻景眸色更沉。

“就这破布料,能挡得住什么?

!”

苏桐素来是言语上不输于人的,被吼了两嗓子之后她也忍不住回嘴了。

“该挡住的自然挡得住,挡不住的,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找上来,没什么差别。”

“……” 

闻景被气得眼角都抽了下。

深蓝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紧紧噙着苏桐的身影。

若是搁在常人身上,大概这会儿早就被男人这目光吓住了,偏生苏桐眼都不眨,不退不让地和闻景对视。

两人之间一时僵持。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分钟,男人薄唇微动。

低哑深沉的嗓音逸出: 

“你是不是非得气死我?”

听出了话语间拼命压抑着的汹涌怒意,苏桐目光一闪。

她转开眼,“我都已经进来了,你说再多也没用了。”

“……” 

知道这是事实,闻景抿起唇,弧度薄成了锋利的刃。

眼神也一般无二地冷冽清寒。

苏桐叹了口气。

“于公,你是我的线人,是因为我才被牵连进来,我不能弃你不管;于私……” 

苏桐话音停住,男人也恰在这里瞥过视线。

苏桐一撇嘴,“于私你心里清楚,我不赘言。”

“我不管你于公于私——你现在自己转头走出去,或者我把你拎出去。”

苏桐:“……”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脾气这么——叫人牙根痒痒呢?

闻景却冷着眼,好像看不到女孩儿的怒气。

黑压压的眼睫抵着深蓝的瞳,声音也低沉。

“我给你三个数的思考时间。

三——二——” 

没等对方喊“一”,苏桐蓦地开口。

“你感染了吗?”

“……” 

闻景眼睫往上一掀,露出两点深蓝的眸子,带着凛冬的凉意。

“结果没出。

不要转移话题,你还剩最后一秒的——” 

话音没说完,他就见女孩儿一把摘了口罩,另只手勾下他的后颈吻了上来。

那一瞬间闻景是来得及反应的,但他迟疑了。

就迟疑了那一秒。

一秒之后,女孩儿柔软的唇瓣已经与他的唇贴覆在一起。

带着熟悉的、紧张的、微微战栗。

“……” 

闻景的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

理智回笼,他本能地推开了女孩儿。

对上那双漾着水纹似的杏仁眼,闻景语气都咬牙切齿地发狠—— 

“你可真是不怕死,嗯?”

有点慌的苏桐很快就镇定了情绪,她甚至有闲暇弯起唇角笑笑。

“我怕一个人死。”

话音一落,苏桐在男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某种积攒压抑到临界点而倏然爆发的情绪。

没等她读透里面的复杂含义,一个戾气而热烈得不留余地的吻覆了下来: 

“——好啊!”

“那一起。”

十分钟后,因故“意外”迟到的电视台记者带着她的线人一起去了负责接受采访的主任办公室。

院内感染,还是耐药菌株感染的问题严肃,苏桐简单翻了翻自己准备好的采访稿件,就给了摄影师示意,表示可以进行拍摄了。

因为感染确定得突然,苏桐没来得及做太多准备,便中规中矩地问了一些与控制、应对、后续准备相关的问题。

对方显然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对答如流,却几乎全都避重就轻。

在这种敏感问题上无法过于犀利,一招不慎就会触及甚至拨动民众情绪,所以苏桐即便看得出对方的敷衍,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也只能无视。

没用半个小时,采访结束,苏桐向对方告了谢,就带着做好的记录和摄影师以及闻景一起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可真是根老油条啊!”

一出主任办公室门,提着设备包的摄影师就讽刺了句。

深入“险地”只得到这样隔靴搔痒的采访,别说苏桐,摄影师显然都有怨言。

苏桐慢慢地吐出口气,安抚地笑笑。

“别急,会找到突破口的。”

摄影师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发现了吗?”

“是有几点。”

“快说来听听!”

“只一些怀疑,尚不确定。”

苏桐说,“第一点,他的应对太沉着了。”

“你是说不紧张?

要不说他是老油条吗?

我猜医院里特地挑了这么个‘人才’。”

苏桐:“不只是不紧张。

从他的一些微表情和动作来看,他对于这次感染并无太大的恐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有点反常的从容。”

摄影师回忆了下,“好像确实是噢……那还有什么疑点?”

“防护服。”

苏桐皱起眉,“作为接触病患最多的医护人员,他甚至连个医用口罩都没戴。”

“额,或许他只是个文职?”

“在这种情况下,文职也会至少准备个口罩吧?”

“也对……还有其他的吗?”

“最后一点。

你注意到我们周围有什么味道了吗?”

“味道?”

摄影师疑惑不解地看向苏桐。

手插裤袋压着眼睫走在后面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他撩起眼皮瞥了那摄影师一眼。

“消毒液。”

苏桐唇角微弯,“对,消毒水的味道——医院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但刚刚的主任办公室里,除了兰花香,我什么也没闻到。”

闻景接话,“这三点分开看不算什么,但加在一起,放在现在这个情况里,就指向了一个可能——” 

苏桐抬眼,和闻景对视,“他知道这次院内感染不会传染到自己身上。”

闻景眸带冷光,“甚至有可能,刘峰根本不是他们发现的第一个病例。

只不过因为电视台的记者——也就是你在关注刘峰的状况,他们不得不在这个时候主动将院内感染的事情放出来。”

苏桐:“他们想先一步控制舆论、混淆视听。”

“……” 

旁边的摄影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显得格外低智以及多余。

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完目前状况,闻景和苏桐相视一笑,并肩往来路走。

苏桐:“这样来看的话,我们必须得在他们搅浑这潭水之前,搞清楚他们想要遮掩的那个目的。”

“只怕已经被他们藏起来了。”

“还好有一点可以利用——”苏桐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很好地转向闻景,“现在,知情人都被封锁在这家医院里。”

闻景提醒,“你小心院方有准备。”

“误导与否,我应该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苏桐说。

“你想从哪里下手?”

苏桐:“当然是源头。”

闻景挑了下眉,“那几个病人?”

“嗯。

不过重点还是要放在他们试图混淆掉的我最开始的关注人身上。”

“刘峰。”

“对,如果是院内感染,作为和医院对立且住院时间最短的,他一定是那个突破口。”

闻景点点头,微俯下身笑问了句。

“分工吗?”

“……”苏桐仰起头看他,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

闻景就着这个姿势侧过头,从女孩儿口袋里抽出一根录音笔。

“刘峰交给你,剩下的我来查。”

苏桐点头,“不明情况,你小心些。”

闻景直身往前走,边走边勾着唇挥了挥手里的笔。

“领导放宽心。”

“……” 

后面的“领导”似乎想到了什么,脸颊红起来了。

…… 

“见院长?”

办公桌后面,看着时隔几天再次站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女记者,主任露出了一个压着嘲讽的笑容。

这会儿摄像机只在那摄影师手下提着,主任也不怕自己被录进去,表情早就没了之前的和善。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苏桐打量了一遍。

“小姑娘,你还是个实习生吧?”

他笑得意味深长,“这么个受苦受难的活儿,被指派给你,你还真以为自己临危受命呢?”

不等苏桐开口,他一拍真皮坐椅的扶手,借力站起身,绕过皮椅转了半圈才停下。

“我肯再见你第二次已经是很配合你们的工作了,你还想见我们院长?

……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话一入耳,拎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有些忍不住了。

他向前踏出半步张嘴就要说句什么。

只是话未出口,苏桐就伸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两人目光交接,苏桐动作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若有深意地垂眸瞥了被对方拎在手里的摄像机一眼。

那摄影师一咬牙,把心里火气憋了回去。

见摄影师消了火,苏桐这才转回脸。

漂亮的杏眸里的温度也冷下去。

与之相反的,女孩儿的红唇一翘,露出个近乎艳丽的笑容。

“主任如果看过我之前的报道,可能就不会觉着我是个实习生了。

——而且纠正您一点,我不是被迫来的,我是主动请缨。”

在那主任转回来的微微惊愕的目光里,苏桐笑容愈烈了三分。

连无害的眼神都凌厉起来。

“换句话说,抱着死都不怕的决心来了——要是有人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糊弄什么,我是绝对不可能放过去的。”

“抽、筋、剥、皮……我也得把真相挖出来。”

“……” 

那主任像是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慌乱地避开了女孩儿的目光。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确实因着对方这副誓不罢休的劲头而有所顾忌和畏缩了。

可院长那里……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站在窗前的主任脸色微微变了变。

随后几秒之间,他就变出一副和之前模样截然不同的温和笑容来。

“唉,小苏记者是吧?

我就是开了个玩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可真是容易认真……” 

他眼珠一转,说:“不是我们院长不愿意见你们,只是眼下情况你们也看得见——这医院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乱成一团,院长作为核心领导层,忙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连着两三天都几乎没睡觉了。”

“这么辛苦呢?”

苏桐笑着问,眼神里染着些许讥讽。

那主任赶忙重重地点头:“可不是,辛苦得很呢!院里大家都怕事情还没解决,院长就先倒下去了。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让我这个帮不上太多忙的来跟两位记者好好协商解决,也得顺利安抚民众才行。”

“听主任您说的,”苏桐莞尔一笑,“全院病人和家属,都欠你们院长一面锦旗啊!”

“额……哈哈哈,小苏记者真会开玩笑。”

主任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嘲讽了,但也只得装作听不出地带过。

苏桐眼神微凉,话头一拧,“院内感染这种级别的大事,如果是意外还好说,可如果是违反操作流程导致的……那你们院长、还有这家医院,恐怕都是逃不了的大责任吧?”

一听这话,主任脸色变了。

“……小苏记者,你可是记者,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

苏桐微笑:“所以您看,我这不就是取证之后,来找院长和您验证了吗?”

“取、取什么证?”

“……” 

苏桐脸上的笑容缓缓收住。

她向旁边伸手,站在她斜后方的男人前一秒似乎已是心有灵犀地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两人衔接得行云流水,苏桐接过之后直接翻开。

对着上面总结整理的、包括刘峰在内的五个病例排头读了一遍。

声音毫无起伏地念到最后一个字,苏桐把手里的资料夹一合。

“咔哒”一声吸铁石扣紧的轻响,站在她对面的主任额头上苦撑着的汗也跟着倏然滑落。

见状,苏桐弯唇一笑,眉眼清冽。

“这上面的五个病例——剔除了院方所给的十三例感染中用来混淆视听的八人之后——主任您觉着熟悉么?”

“……” 

主任脸上的横肉狠狠地抖了一下。

苏桐依旧笑得清淡自若。

“如果您觉着不熟悉,那不妨请院长出来熟悉熟悉,如何?”

“……” 

见这主任仍旧是一副咬牙死扛着不想开口的模样,苏桐索性给对方直接拎到了“棺材”面前—— 

“那混淆视听的八例病例,经过我们的线人的调查,所开处方甚至还没有涉及抗生素,院方就急着把他们归为耐药菌株感染,这手笔可真是够大的了。”

“而剩下的五例,包括刘峰在内,都接受过手术治疗——我有点好奇,这难道真是个巧合?”

那主任眼睛一栗:“你们是……是怎么知道那八个人没有……” 

苏桐没回答,直接说: 

“这次医疗感染事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我们自己来查,然后揭露给观众看,还是请院长以及相关主要责任人自己在镜头前面坦承——这个选择权,我们交给贵方了。”

苏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

“我们给您半个小时,”说着,她走向一旁沙发,然后坐了下来,“您可以开始电联那位繁忙的院长先生,并跟他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个选择权了。”

话音落下,苏桐笑吟吟地抬起手,向着办公桌上的座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主任吞了口唾沫,拿起桌上的手机边打电话边快步躲到了办公室的里间休息室里。

房间里三人对视,那摄影师检查了下被自己拎在手里伪装关闭的摄像机,然后才冲着苏桐挑起了大拇指。

“苏记者,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孙记当年的风范了。”

此时主任离开,苏桐也松下自己一直吊着的那口气。

她望着摄影师苦笑了下。

“什么风范不风范,离着师父我还差得远……现在的底气,都是你们给我的。”

说完,她感激而复杂地看了站在旁边犹如置身事外的男人一眼。

大约是察觉了这一眼,始终看着窗外出神似的闻景回过头。

他回溯了一遍方才流过耳边的话声,不由勾唇低笑了声。

“那……想好怎么报答了吗?”

“……” 

苏桐沉默着翻了他一眼。

看在还有摄影师这个外人在场的分上,她没跟他计较。

然而摄影师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的自觉性,他看了看闻景,又看了看苏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压了两天的好奇心: 

“苏记者,前天我就想问了——这位是谁啊,是我们台里的新同事吗?”

“……” 

苏桐和闻景对视了一眼。

然后她望向摄影师,“这是我前任线人,现任男友。”

摄影师呆在了原地。

大概过去了半分钟,这摄影师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男朋友?

!”

那声音大得把苏桐都吓了一跳。

她连忙起身抬手在空中示意性地压了压。

摄影师自知理亏,理智回笼也连忙歉意地跟两人赔礼—— 

“抱歉抱歉,我实在是太惊讶了……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始终淡定站在一旁的闻景听了,轻挑了一侧的眉峰。

“‘太惊讶了’?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莫名的萧瑟寒意。

苏桐给摄影师使了个眼色。

可惜那摄影师大概着实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丝毫没有额外的注意力分散出来。

一听闻景问话,他就遵循本能地开了口。

“之前苏记者刚来台里的时候,就被评为台花了……噢我们台里只有单身女性才会被评这个,所以一直以来追她的男同事可多呢!”

“……啧,”闻景哑声笑了笑,细密乌黑的眼睫垂下去,压住了里面两点泛起寒意的瞳子,“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之前年会那会儿听说苏记者有男朋友了,大家还都说不可能呢!”

摄影师没察觉闻景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往下说,“真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实在是太叫人惊讶了……” 

“……” 

苏桐在一旁恨不能上去把这人嘴给堵上。

只可惜闻景的目光已经网罗过来了,叫她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所幸的是,就在此时,里间休息室的房门打开,那位主任擦着汗走了出来。

“我们院长待会儿就过来了,三位请再等等吧。”

苏桐正色,点头应声。

大约十分钟后,步履匆匆的院长推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这位院长劈头就问:“哪位是苏记者?”

边问他目光边落向站在房间最角落的闻景。

主任神色尴尬地迎上前,给院长朝着苏桐的方向伸手示意了下。

“郝院长,苏记者在这儿呢!”

这位郝院长惊讶地看了苏桐一眼,然后转向主任,问:“女记者?”

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

院长的表情有些古怪起来。

他附耳到主任身边,“我这本来都把今晚的足疗店订好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来的是个女记者?”

“抱歉啊郝院长,我一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主任尴尬得直擦汗。

“那你说眼下怎么办?”

“我看这订都订了……而且这一来还是三位,谁知道里面哪个口风严实?

不如把另外两位请去,然后我们再多给这个女记者‘意思意思’?”

“……” 

郝院长沉默着转了转眼珠子。

想了几秒,他点点头,“得,也只能这样了。”

再转回脸,郝院长已经挂上了满面笑容。

苏桐心说看来这位之前确实是没工夫应付他们,不然就冲这变脸的速度,可比他身后的那个主任顺手也熟练得多了。

然后她就听对方笑眯眯地问。

“今晚我做东,请三位吃个饭,我们边吃边谈?”

“吃饭就不必了。”

苏桐丝毫没有承这院长礼让之情的意思。

“顶着医院内外这么大的压力,我还以为院长该觉着寝食难安?”

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眼底闪过点狠绝的颜色,转向身后的主任,“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这么傲气了?”

主任赔着尴尬的笑,没敢作声,只敷衍地应付了声。

院长本也没有让他说什么的意思,没等主任再做反应就转了回来。

他看向苏桐,这次脸上收起之前故作的和善。

“我看苏记者年纪不大,做事也很有年轻人的冲劲啊!有冲劲是个好事,不过……” 

他往前踏了一步,直站到苏桐面前。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内里流露精光—— 

“苏记者就算自己不怕,也得为家人考虑考虑吧?”

“……” 

这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苏桐气极反笑,她仰起头毫不退让地回视院长。

“院长查过我的背景?”

“就算查到了,你又确信你自己查到了几成?”

这半分惧意都没有的反应让院长心里咯噔一声。

这次就连苏桐身后的闻景都眼神停滞了下。

据他所知,宋培文的培文建业虽然做得日渐势大,但还没到能跨着领域伸过手来的根深蒂固。

那苏桐此刻,是单纯地在唬这院长,还是…… 

在这一瞬间,闻景突然想起让余所查的资料里,关于苏桐母亲家里,只提及据知情人所说是因故断绝了关系,其后多年全无联系。

而以苏母那样一个生而无忧、像是大半辈子都娇生惯养起来的性格,又会是在怎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呢?

而此时,在院长犹疑的目光里,苏桐被气得离家出走的理智重新回归。

她没再继续方才的问题,而是话头一转。

“在我的调查里,五例真正感染患者除了都接受过手术之外,所付费用里均包含‘高频电刀’。”

“高频电刀”四字一出,院长和主任的脸色陡然变了,瞬间就白得跟他们身后的墙面一样。

即便反应过来后两人连忙又作掩饰,但对苏桐来说,前一秒的变化显然已经足够她验证猜想了—— 

“高频电刀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在《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里有明确规定——医疗机构对一次性使用的医疗器械不得重复使用!”

苏桐冷眼看着院长,“我很好奇,院长您的医院内这次重大医疗事故——到底是不是违规操作了呢?”

院长的脸色逐渐从惨白转为涨红,青筋都在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绽了起来。

“——我们已经消毒过了!”

“你也知道那是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它是纱布吗?

!它是针头吗?

!它是几分几毛的消毒棉吗?

!——动辄几千上万的高值耗材,要是真按一次性使用,谁来弥补我们这份损失?

!”

院长被点炸了情绪,后面主任拼命阻止都拦不住他的暴跳如雷—— 

“就这样外面那帮拿着医保的刁民还嫌贵呢!他们知道个屁!他们知道自己做一次手术用到的一次性耗材有可能是他们手术费的几倍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指着那几位数说我们黑心!——你别他妈拉我!”

院长恶狠狠地甩开主任的手,转回头来又气又笑脸色通红—— 

“我们黑心?

我们不是人?

!我们不用吃饭?

!就一次性高值耗材——根子上价格不去解决,患者费用不能提高——你跟我说不能重复使用!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

“……” 

面对着院长的粗鲁用词和暴跳如雷,苏桐却难得地沉默下来。

一直等对方被主任拉开到一旁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平静下来,苏桐才开了口。

这一次,女孩儿的声线终于褪去方才的犀利。

“院长以为,我是不知道这些,就盲目地要给你们自己采访解释的机会?”

还面有余红的郝院长愣了下,抬头看她。

苏桐仍旧平静。

“来找您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国内关于一次性高值耗材重复使用的现状——所以我会在刚刚,告诉主任我可以给你们在镜头面前自述自白的机会。

——不然您觉得凭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还完不成这次报道?

还需要在这儿和您废这些话?”

“……” 

“我还可以告诉您,面对国内一次性高值耗材复用现状,这次报道本就不会将原因全然归于院方,但感染的罪魁祸首还是在您这里——不是因为您重复使用,而是因为交叉感染出现之后,贵院不但没有及时上报真相、采取应急措施,反而先行隐瞒,甚至还试图扩大恐慌混淆视听!”

“……”院长涨红的脸上重新褪掉了血色。

半晌后,他无奈地压下头去。

看得出对方已然放弃,苏桐心里叹了口气。

她示意地看了闻景和摄影师两人,然后才说了在这间办公室内的最后一句话—— 

“感控专家委员会的相关负责人很快就会到达,两位还是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承担你们这次隐瞒作假的结果吧!”

说完,苏桐在那两人惊愕的眼神里,先一步抬脚出了办公室。

走在长廊里,跟出来的摄影师颇有感慨:“难怪苏记者你昨天不肯直接回台里准备报道,原来还是想给他们个机会啊?

……可惜了你的善心,这两人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敢威胁我们。”

“不是善心,只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苏桐摇摇头,“这次大报道之前,刘峰家里的那件事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任何人都有多面。

而相应的,只要是人做下来的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可能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态势。”

“我们不是站在观众角度去报道他们想看的就好了吗?”

“可记者一个人,又凭什么轻率地决定观众想看的是哪一面?”

苏桐转头问那摄影师。

“这……” 

“所以作为记者,我会尽力给观众一个全面立体的真相,而不是因我的狭隘,还他们以狭隘。”

“……噢。”

摄影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们接下来就回台里,这次报道算结束了吧?”

苏桐却摇了摇头。

“我还要再深挖一层——最后一层。”

“唉,哪一层?”

“……” 

苏桐没急着回答。

她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闻景,“昨天麻烦你查的给这家私立医院供应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的公司,已经查到了吗?”

闻景垂下眼。

“……嗯。”

苏桐未察觉异样,问:“哪家公司?”

“信定集团。”

“……”苏桐愣了下,“这名字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闻景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

“他们集团的CEO姓苏,苏兆程。”

“——!”

站在窗外照进来的艳阳里,女孩儿却本能地一栗。

遍体生寒。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七。

信定集团总公司楼下。

闻景拦在苏桐的面前,神情肃然。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上去?”

苏桐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睑下淡淡的乌色,玩笑说:“我昨晚考虑一晚上了,不能更清楚了。”

她仰起头看了看面前这栋高楼,然后重新压平视线。

“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进去采访的记者,跟信定集团的CEO姓什么叫什么没有半点关系。”

“……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闻景眼神微冷,“如果对方也像你这么认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拿到仅隔一天的预约。”

“很遗憾,他如何想——我不在乎。”

苏桐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随即无奈地问闻景,“我的线人先生,你如果执意不肯进的话,那我可自己进去了啊!”

“……” 

闻景无法,只得稍侧身,让出路来。

苏桐刚要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在男人身前附过去—— 

“别担心。”

“你教教我,这种情况该怎么才能做到不担心?”

男人眼睫压下来,深蓝的瞳子带着冰封的迫势。

苏桐仰视着男人深邃好看的轮廓,过了两秒轻声笑起来。

漂亮的杏仁眼,眼角软软地弯下一点弧线。

“不是有你在吗?”

“……” 

没等闻景回过神,女孩儿已经笑着走进大楼正门。

把那背影盯得几乎要刻进眼睛里,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眸光深沉地跟了进去。

两分钟后,苏桐、闻景和随组的摄影师被负责接待的专人领到了大楼高层的CEO私人会客室。

背对着会客室的房门,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甫一听见门响的动静,他就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背脊,猛地站起身。

而在接待人推开门的刹那,走在最前面的苏桐第一眼就看清了那张脸。

多年梦魇里的模糊五官,在这一刻被清晰无比地描绘进脑海。

站在前面的苏桐身形陡然僵滞,脸上的血色也褪了八九分。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之后,在真正看见这个男人的瞬间,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甩上那扇门然后直接离开。

厌恶、恐惧乃至痛恨…… 

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像虫蛇一样纠葛啃噬着她的心。

如果可以,这辈子到死,她也不想再多见这个男人一眼。

但是…… 

苏桐揪紧了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坚硬的边角带来的痛感勉强将她的理智拉回现实。

她抬腿迈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 

女孩儿的眼神与表情在走进去的这一步步间渐渐坚毅和冷静下来。

等她站到沙发旁呆在那儿的中年男人面前,所有私人化的情绪已经被她自己完全剥离。

她抬头不卑不亢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点点带起礼节性的微笑。

“您好,苏总,我是电视台的记者。

今天来——” 

“……桐桐。”

男人的嘴唇抖了下,这两个字终究还是带着战栗出了口。

那一瞬间,这个看起来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红了眼眶。

“……” 

为了保持这个微笑,苏桐的齿尖几乎都要被自己咬碎。

她攥紧了拳强迫自己低下眼不和男人发生冲突。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抬眸。

“苏总,如果您不愿配合采访,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桐——” 

“苏总!”

苏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压过了对方的。

她的额角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如果您还有任何私人情绪无法压抑,我可以立即要求台里换来新的采访记者。”

“……” 

苏兆程在原地张了几次嘴,最后都压抑回去。

他攥了攥手侧开头,“对不起,苏记者。”

男人缓了口气,“我可以接受采访。

我们……坐下来谈吧。”

“好,谢谢配合。”

苏桐匆匆低头坐下去,转头示意还回不过神的摄影师做摄像准备。

她则转回头来飞快地翻起手里准备好的采访稿,不肯跟斜对面的男人有半点眼神交流。

直到摄影师示意准备完毕,苏桐才抬起头。

声音犹如死水平寂。

“关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 

“好,那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感谢苏总的配合。”

苏桐扭头示意摄影师收机,同时将旁边资料夹整理归拢,然后起身。

只是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她的身影就被身后的话声拉住了—— 

“桐……苏记者,今天中午能请你一起去楼下餐厅用餐吗?”

苏桐捏着资料夹边沿的指尖微微泛了白。

停顿了须臾,她背对着会客室轻笑一声:“……好啊!”

站在一旁的闻景意外地看向女孩儿。

然而苏桐只垂着眼,看不清眼底任何情绪。

“中午十二点,我在楼下餐厅等苏总。”

说完,苏桐毫不留恋,径直走了出去。

进了电梯,闻景瞥一眼旁边没敢出声的摄影师。

摄影师收到目光警示,自觉地往梯厢角落里缩了两步。

闻景收回冷淡的眼神。

“午餐我要陪你一起。”

“……”苏桐侧仰起脸盯了他两秒,然后弯了眼角,“这不是应该的吗?”

闻景难得怔了下。

过了须臾,他微微狭起眼,却没再说什么了。

苏桐在楼下跟摄影师做了嘱咐:“那片子的剪辑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苏记放心。”

“……别这么称呼,”苏桐失笑,“我下午回去就开始整理采访稿件,最迟明天,我们碰个面交接一下内容。

这次报道事关重大,不能出纰漏。”

“嗯,片子一剪好,我给你发短信。”

苏桐点头:“好,辛苦你了,那下午见。”

“再见。”

“……” 

目送着摄影师叫车离开,站得不远不近的闻景迈开长腿走上前。

“为什么要答应午饭的邀约?”

“……” 

苏桐神色古怪地转回眸。

如她从这话音里听出来的那样,男人的眉心果然皱得正紧。

“之前有外人在,再加上采访事关重大我无暇分心——也就没跟你计较,你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闻景没说话,皱着眉俯视着她,眼神带点低气压的凉意。

见这男人毫无“知错”之意,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苏桐索性挑明了: 

“你是怎么知道苏兆程是我生父,又怎么知道他跟我关系很不好的?

——我可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起过吧?”

闻景一顿。

苏桐还从没在这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与“呆滞”相仿的情绪——除了眼下这一刻。

像是只突然被人抢了食盆的动物,连眼神都透着无辜和茫然。

只可惜这些情绪停留了一秒都不到,就散了个干净。

男人迈开长腿走出去。

“你要采访苏兆程,我来调查一下——这本来就是线人的工作。”

“你是不是以前就调查过我?”

“……没有。”

“闻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更不希望是你。”

“……” 

走在前面的男人身形停住。

他转回身,垂眼看着女孩儿,“对,我调查过你。”

“为什么?”

闻景:“……” 

他总不能说第一次调查就只是为了拿回赌场的录像带。

“我不想骗你了,桐桐。

——你给我时间,最多再半个月就够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半个月?”

苏桐想了想,莞尔一笑,“好,那就半个月。”

“……” 

看着女孩儿绕到前面去的身影,闻景眼神微沉。

距离三月之期,他本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那之前,那个A国的海关官员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行动…… 

离着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苏桐和闻景一起到了信定集团楼下的那间餐厅。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苏兆程。

原因无他——苏兆程显然是早做准备,已经把整个餐厅都包了场了。

偌大一间餐厅里,除了苏兆程和角落站着的侍者以外,再瞧不见其他人。

苏桐本能地皱起了眉。

而里面早就站起身的苏兆程在看见苏桐身旁并肩走着的闻景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等两人走到跟前,苏兆程伸手示意着闻景看向苏桐,“桐桐,他是……” 

“苏总。”

没了采访必要的礼节,苏桐的语气冷淡而生硬。

她抬起视线,“我们应该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对于几乎是陌生人的两个人之间,您不觉得这种称呼太过狎昵了吗?”

苏兆程的表情僵了僵,“……我们坐下吧,边吃边聊。”

“抱歉,苏总,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今天中午之所以肯来,并不是来跟您吃这顿午餐的。”

苏桐神色平寂地看着苏兆程,“我只是想跟您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苏兆程脸色一暗。

“你说吧。”

“首先,我希望苏总能知道——今天上午的采访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请苏总不要抱有不必要的期冀,更不要认为我们之前十几年的陌生人关系能因为一个采访而发生哪怕一丁点变化——这绝无可能。

我认为我们保持之前互不打扰、互不伤害的陌生关系,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佳,希望苏总能体谅。”

一口气说完这段,苏桐冷然一笑:“就算体谅不了,我也没办法。”

“……” 

苏兆程没有说话,只苦涩地皱起眉来。

“其次,”苏桐只当没有看到对方的反应,“上午的相遇就只当意外,而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苏总不要因为任何‘公事’或者‘私事’再跟我发生交集——这可能未必十分简单,但我相信对苏总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苏——” 

“还有最后一点。”

苏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声。

“就算今后某天,极其不幸地,我们在什么地方偶遇了——请苏总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也会这样做的。”

说完,苏桐转身拉住闻景往外走。

“——桐桐!”

后面的苏兆程终于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他往前追了一步,见女孩儿身形戛然止住,他才停下脚,声音微颤—— 

“桐桐……给爸爸一个机会……爸爸不求你原谅,让爸爸补偿你就够了……好不好?”

“……” 

女孩儿绷紧的肩压不住地抖。

“补偿?”

她哑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水光在这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却咬着牙慢慢转回身去—— 

“你记得我养过一只猫吗?”

苏兆程愣了下,然后拼命翻找着记忆并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黑色花纹的,我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六岁,你很喜欢它——” 

“我打过它。”

女孩儿却突然出口。

在苏兆程戛然而止的声音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苏桐笑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倏然滑落。

“我那么喜欢它……”她笑着却几乎泣不成声,“因为它是唯一能陪着我、能有反应、又能不伤害我的存在……但我还是打过它——像你打我那样。”

“它瑟缩地躲到床下,我会拼命地把它哄出来——然后再打它。”

“在我连对错的概念都没有的时候……我只会把自己承受的东西发泄到唯一能够发泄的活物身上……” 

“我那时候才六岁!才六岁怎么会那么可怕,啊?”

苏桐甩开了闻景的手,柔和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到现在我每想起那一刻的自己都觉得恶心又扭曲……” 

“我讨厌了自己多少年?

——我多少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看着窗上的影子怕得想从那儿直接跳下去?

……我都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想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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