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瞳妈最近, 十分关注Robo+全明星赛的消息。

沈瞳上次收到了转账，给她发信息说“谢谢老妈”，她还继续拿乔, 把信息撂那儿没回。

生气！这么多天了，死丫头自己不回家, 连个电话也不打回家。

她反正不会主动打电话的，这就跟吵架一样, 谁先低头谁就输了！

瞳妈到现在都没办法接受，沈瞳临毕业了要转系的贸然决定。

沈教授却不知道母女俩的龃龉，天天和老婆讨论风狐的沈队有多厉害，听得瞳妈直撇嘴：一个破机器人比赛，又不是奥运会，哪那么多扣人心弦？

但说归说, 她还是下载了一个直播APP。

看了几天, 瞳妈真香了。

好像是挺厉害的, 对手都来自名校，S理工能入围已经挺让人吃惊, 何况每一场比赛都赢得十分精彩。

渐渐地，瞳妈也变成了风狐战队的支持者。

看到评论区有人赞美沈队就激动, 看到有人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夹在粉丝中间反驳骂架——就是老人家打字速度太慢，经常赶不上趟。

而这一天，她开着直播就去厨房做饭了, 等饭做好出来，正好听到了她和葛芸蕾的对话。

锅铲掉地上“当啷”一声响，她坐在客厅里发了半天呆。

她想起沈瞳高考那一年。

考前那天晚上，瞳妈就觉得沈瞳不大对, 整个人失魂落魄，她还以为是考前综合征，便随意宽慰了几句。

结果第二天考完数学，沈瞳整个人崩溃了。

场场考砸场场哭，三天后，整个人憔悴得像生了场大病，关在房间不言不语，那时候瞳妈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开始张罗给她找可以复读的寄宿学校。

沈瞳抵死不从。

一说就崩溃，哭得歇斯底里，像被一个巨大的怪物追着，只想逃得远远的。

那段时间她精神衰弱的厉害，最后不得不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也劝解说，如果实在孩子接受不了失败，那就给她换个环境，否则适得其反。

后来还是瞳爸拍了板，带沈瞳在海边坐了一下午，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云和吹风。

对着辽阔的海岸线，沈教授拍拍女儿的头：“比起成功，我更希望你快乐。要是将来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头，人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回头。”

瞳妈在想，原来这就那个她怎么问不出来，也遍寻不着的原因。

她很想揪住沈瞳痛骂一通，说了多少次不要早恋，那么小的人，心智都没健全，没有能力掌控这么浓烈的情绪波动。

还想揪住葛芸蕾痛骂一通，她随便玩了个小手段，就轻易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方向。

最终她什么都没做，就呆呆坐在客厅，坐到天色将黑，才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她用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说：“瞳瞳，妈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回家吃饭吗？”

……

叶延舟把沈瞳穿戴整齐，头发梳好，牵到车上系好安全带，她还是那么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像个漂亮而无魂灵的偶人。

“这么紧张，我陪你？”他握了握沈瞳的手。

沈瞳摇头。

她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这时候再介绍“新交的男朋友”，场面就有点过于复杂了。

而且她妈这个人，虽然成天把钱挂在嘴上，但骨子里的清高，否则怎么可能当年拒绝嫁入豪门。

这段时间云图上市，叶延舟身家亿万的新闻天天上头条，以她妈的那个想象力，估计已经开始编织豪门恩怨了——有钱是好，但过于有钱，在女王看来就是减分项。

女王难搞得很。

“这次不了，”沈瞳迟疑道，“下次再带你。”

叶延舟看出她心里慌张，还是想陪着她一起面对。

“怎么，我这么见不得人？”他娴熟地摆出委屈的狗狗脸。

这位冷峻少年，如今撒娇功力大为精进，马力全开的时候，和胖达相比也就只差一根尾巴而已，完全没有偶像包袱和心理障碍。

要说还是沈瞳惯的，果然被他眼巴巴这么一望，她就很没原则地退让了：“那我问一声我妈？”

瞳妈却没有同意，理由又是没有买菜，叶延舟打开免提，言辞恳切：“阿姨，我吃得少，不用特意准备。”

“小叶，今天阿姨家里有事，下次再来吧。”可惜，还是被未来的丈母娘婉拒。

沈瞳紧张兮兮独自进了家门。

要说真让她害怕的，还真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对她妈。

她都能料想得到，自己将被怎样劈头盖脸一通数落，句型必然是——“我早就跟你说过……！”

神奇的是，回到家里，确实有人被数落了，但不是她，而是女王自己 。

她常年臣服的臣子，突然造反了。

沈瞳从没见过他爸发这么大的脾气，隔着视频都能感受到屏幕那边滔天的怒火。

瞳妈也没见过，她作威作福这些年，把老沈和小沈都治得服服帖帖，哪曾挨过一句骂，整个人都惊呆了。

起初她还试图反抗两句，却不知是这回气得大发了，还是长期积压的怒火被一次性燃爆，无论瞳妈是掉眼泪还是耍脾气，沈教授一律不买账了。

“那是你亲闺女，你让她一个人睡实验室小阁楼，出点什么事儿，谁担负的起？”瞳爸吼声震天。

“我看她天天忙得热火朝天的，哪知道住宿费都没交，这点钱找朋友借一借总有的……后来我也给她钱了呀……”瞳妈自知理亏，埋怨地看了一眼沈瞳，“小叶真不管你啊？”

她问得理所当然，忘了之前是谁严厉告诫，越是家境悬殊，越不能随便用男人的钱，会被人瞧不起。

但这一问，果然转移了瞳爸的注意力：“你还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不是，是我要瞒着他的！”不能来刷初始印象分就罢了，居然还倒扣分，沈瞳心虚，赶忙替叶延舟说了句公道话。

殊不知老父亲最看不得闺女胳膊肘往外拐，冷哼道：“能瞒得住，本身就有问题。要么他不关心你，要么你不信任他。”

一针见血。逻辑学教授，真跟人理论起来，谁也不是对手。

这种情况，沈瞳知道闭嘴才是上上策，只能在心里替叶延舟默哀。

瞳妈惯来没情商，竟然还就这个话题发挥：“就说让你靠自己吧，非要去搞什么机器人，看着是挺热闹的，但是总觉得有点没谱啊……青翎多好的机会你不要，你爸好容易争取来的，将来找不着工作沈瞳就你就活该了……”

“赵曼宁你少说两句！”瞳爸一急，直接喊了瞳妈的大名。

女王大人何曾被人如此僭越相待，眼泪刷就掉下来了。

然而掉也是白掉，瞳爸这次根本不买账。她从未遇到哭也没用、闹也没用的情形，又不至于真的上吊了事，只能抖着嘴唇撂狠话：“沈明飞，不想过了你就早说！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这又是哪个编剧给的她灵感……

沈瞳揉了揉眉心，有点想要退出这个自制八点档家庭剧，却被她爸直接点名：“沈瞳，你自己说。”

说什么……她在家里很少有机会坐上发言席。

“语言是通达存在的唯一途径（注1） ，你不真实表达，便永远不能真实存在。”瞳爸用沈瞳熟悉的语言对她道，“你喜欢读经济吗？”

“不喜欢。”

“想当工程师吗？”

“想。”

“如果选了这条路，未来不如想象中美好，遇到失败和平庸，会后悔吗？”

“不后悔。”沈瞳慢慢坐直，眼中有光，心中有暗流奔涌，“不担心，也不害怕，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想给她最好的东西，难道是要害她？当初由着她不复读，这么多年我都拎着一颗心，好容易见到一点曙光了……”

瞳妈以前流泪，都有点半哭半演的意思，这次被联合抵制，一片苦心掉沟渠，委屈得不得了，哭得真实凄惨悲戚。

沈瞳这段时间的反骨，便在她妈的眼泪中被慢慢泡化。

她磨蹭半天，在她爸鼓励的眼神中坐过去，拍了拍她妈的背，想了想，又抱住她，将脸贴在她妈的背心。

“妈，您今天，是不是看直播了？”

沈瞳很少和她妈剖白心事，她长这么大，和她妈的关系就是“女王与她的微臣”，从来没有真正谈过心。

如此袒露灵魂的对白，起初她还觉得有些尴尬，但一旦开了头，继续下去似乎也不觉得特别困难。

“其实我当年，根本不想去读市一中，我融不进同学的圈子，一直过得很自卑，所以后来才会因为那么点事，变得那么崩溃，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我讨厌大提琴，喜欢机器人。讨厌音乐比赛，喜欢Robo+。想读电子工程，不想读金融工程。您给我做的选择，也许都很好，但那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些年我特别不开心，每天都过得像个行尸走肉，觉得自己活在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做机器人，让我觉得很快乐，我相信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很厉害，总有一天，我会让您觉得很骄傲。”

沈瞳边说边抽纸巾，擦自己的眼睛，也擦瞳妈的眼睛。

母女俩已经很久没有坐得这么近，面对面、心贴心说着话，这让瞳妈感到非常陌生。

这是她生的小姑娘吗？好像上一秒还是医院襁褓中丑丑的小肉团子，怎么突然就长到这么大了？

小圆脸变得稍长了些，但鼻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骄傲挺翘，她说“我很厉害”时的模样，就像她十来岁时候的样子。

那一次她在M国拿了大奖，下飞机的时候一路飞奔，欢天喜地把奖杯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的小姑娘，有多少年不曾这样，乐颠颠跑到她面前，对她说：妈妈，看我！我很厉害的！

瞳妈转身，将沈瞳抱紧，眼泪刷刷落进她的头发。

半晌，她恨恨道：“这葛芸蕾怎么这么卑鄙……”

“不用再理她。妈，我和葛芸蕾不是朋友，你和她妈妈也不是。真正的朋友之间，不会互相攀比，不会互相诋毁，更不会互相伤害，自己有什么而别人没有，如果不能拿出来分享，只会小心地藏起来，免得让朋友不开心。恨人有，笑人无，这种俗气又浅薄的交际，以后不用再参与。您和她们不是一类人。”

沈瞳擦了擦她妈错愕又有点泪湿的脸：“如果能再选一次，您还选我爸吗，还希望我做您的小孩吗？”

“当然……”瞳妈只是信奉“挫折教育”，觉得打击可以帮助人成长，倒没有真觉得沈瞳有多差。

再说她可是个外貌党，风度翩翩的教授不香吗，她少女心了一辈子，是因为有人愿意保护她的少女心，若能重来，当然还是选择嫁给爱情。

“那就相信我，让我独立行走吧。”沈瞳拉住妈妈的手，轻轻晃了晃，“我是您的女儿，只要是自己选的路，就走到底，不回头，就算跌倒了，也爬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海德格尔存在论：语言是人类存在的根本方式。

这一章我写哭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