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阅览室原本禁止替别人占座位,可事实上,谁都不遵守这条规则。

星期天下午一点零五分,阅览室内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成人。这里并未采取多位读者围坐一张大桌的布局,而是让大家坐在纵向排列的小书桌前,面朝同一个方向。只要一坐下来,就只能看到前方读者的后背和后脑勺了。

仓田真理子从来不遵守时间,迟到十多分钟已是家常便饭,有时竟会晚来将近一小时。所以打电话时,藤野凉子再三叮嘱她:“临近考试,图书馆里人很多,你要是来得太晚,就没法给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准时来。”

“小凉你真是爱操心。”真理子当时是这么笑着回答的。

才不是呢,我只是比你更守时一些罢了。凉子想这样回敬她一句,当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严厉的叮嘱。

然而,真理子仍然迟到了。凉子没法集中精力学习,因为不知道真理子什么时候会来。每当有新来的人走进阅览室,凉子都会留意身旁座位上的书包。她不愿听到别人问:“这儿有人吗?”

凉子不喜欢破坏“一般”的规则。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规中关于裙子和刘海长度的规定。她觉得,连这种规则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实在有点傻。除此之外,那些与他人共享公共场所时需要遵守的规定,则必须加以尊重。

“不能在图书馆占位”应该也算这样的规定。可只要跟真理子在一起,违规便已然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她总是说: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关系呢?小凉,没事儿的。

凉子当然认为这不太好。可是当她将这一想法付诸言语或表情,真理子便说她太严谨。我当然严谨,我可是警官的女儿。一旦如此反驳,真理子就会笑。别的朋友也会笑。不会笑的只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凉子的心情。她同样不喜欢不遵守规则的人。

“跟小凉一起复习,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可以问,很放心。”

“那就到我家里来。”凉子一邀请,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你家里不是还有妹妹吗?我喜欢在图书馆学习。我只要一坐到阅览室的桌子前,就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小凉的一样好使。”

凉子没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这还不限于真理子。凉子总感觉,自己的行动会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一点点地拖拉下来。即使在心底反对,也很难将心意表达出来。

我太懦弱了,明明觉得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明确地反对。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会得意起来。这说明我自恋、肮脏、卑鄙。

如果她的父母、老师和朋友们知道她是如此认识自己的,大概会感到万分惊讶吧。大家都认为,藤野凉子是个优等生,有天赋,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会成长为优秀人才。在大人们眼里,她是完美无缺的。

谁都不知道,凉子的内心积淀了太多自我厌恶,还有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恼怒。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时不时地因为一些契机,如在图书馆占座这类小事,这份厌恶和愤怒会紧紧包裹住她的心。

最近,这样的情况好像多了起来。凉子并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计是一个诱因。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因为那时只有她—个人没有流泪。

那时的凉子听到了自己心中真实的声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学校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我行我素地活着,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挤出眼泪来哀悼他。对此,凉子无法认同。为什么觉得他可怜?为什么觉得他是个牺牲者?他不该是个失败者吗?

所以凉子流不出眼泪。这一点,只有高木老师看到并认同了。这样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没有错,老师懂你的心思——凉子当时从高木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层含义。

所以,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

可直到如今,凉子的心还会不时隐隐作痛。你真的这么了不起吗?你真的有认定柏木卓也是失败者的资格吗?其实,你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坚强。你不过是缺少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同情心。

“这里有人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凉子抬起了头。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认识。她穿着便服,背着一个大书包,上面别着四中的校徽。“对不起,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听了凉子的回答,那女孩扭头就走,去别处寻找空位。

凉子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数学习题集上。只要专心致志,就不会被轻易打扰。

每道题都解开了,几乎没遇到过障碍。这次是第三学期期末考,出题范围不如第二学期时那么广,相对比较轻松,用不着多花力气,估计也能取得好成绩。听说升入初三后,会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个班级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离她远一点。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在学习能力上,我们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自上小学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这么想不就是对她的侮辱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真理子学习太差劲了。让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过性格倒挺好,活泼可爱,心地善良。

可是……可是,要成为真正的朋友,两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凉子的头脑流畅地转动着,一道道数学题迎刃而解。写下公式,计算数字。与此同时,凉子内心涌出肮脏的优越感,刺激着她的自我厌恶不断膨胀。

风卷残云般地做完题,她重新检查一遍写下的公式,作了验算。

接下来就是应用题了。翻过一页,她抬起头来喘了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在潜水,现在要探出水面换气似的。

这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座图书馆里,阅览室和书架都安排在同一层宽敞的楼面。将两个区域隔开的隔墙虽高达屋顶,由于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阅览室,也能看到书架区的一部分。

那张侧脸,是野田健一。

离凉子的座位大约十米。野田健一一边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一边慢慢地横向移动身体。

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伸手搭在某一本书上,又用视线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今天是星期天,书架区人确实很多,不过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野田健一确认四下无人后,抽出了那本书。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样的书。

尽管凉子的视力好得异乎寻常,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书。不过进出阅览室时,她常常从野田健一所在的书架经过,大致类别还是清楚的。那是“化学”的书架。

哎?凉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紧复习,还在査什么东西。真悠闲啊。

野田健一成绩中等,在班级中就像背景音乐般缺乏存在感。这可不是凉子的主观评价,男生们也这么说。他为人老实,没有自己的主张。这样的学生对老师和学校而言,就像一张安全牌,随时扔出去都不会闯祸。不错,成为这样的人,倒也轻松自在。

野田健一翻开那本厚厚的书看着,还时不时转动眼珠,关注周围的动静。他弯着瘦弱的背,低着头,似乎要用身体遮住手里捧着的书。他这模样,简直像在便利店里偷看成人杂志。

他在看什么书呢?凉子来了兴趣。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了。凉子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哎?这是你的包吗?”

抬头一看,一个挎着帆布小包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凉子。他个子高,脖子长,肩膀宽,那模样好像要整个罩在凉子头上。

凉子赶紧抓起书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人微微一笑。

“多谢。”说着,那人坐了下来。黑色高领毛衣配牛仔裤。坐下后,他的肩膀碰到了凉子的肩膀。

凉子放眼阅览室,发现读者虽然增多了,但还是有空位的,完全没必要挤到这里来。

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身边的年轻男子小声说:“占座位可不行。”

凉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教科书和笔记本,还用余光瞟了凉子一眼。凉子慌忙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开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来。

年轻男子将要用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弯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面。这时,他的肩膀又碰到了凉子的肩膀。凉子坐在狭窄的椅子上,尽可能将身体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椅子下面,可担心会碰到身边的男人,就没敢动。

凉子只好继续做她的应用题。可是,题目读了好多遍还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仅仅仅从字面上滑过,根本没有看进去。

就在这时,邻座男子的胳膊肘划过凉子的侧腹部。

他人高马大,也难免。不趟故意的,只是毛手毛脚罢了。

凉子迫使自已如此想着。她重新握紧自动铅笔,视线落在习题集上。专心,专心!

邻座的男子将身子靠过来,在座位上蠢蠢欲动,随即用旧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凉子的脚后跟。

这次,凉子斜眼瞪了他一下。

邻座的男子摊开书本。注意到凉子的眼神后,他也朝这边看了看,视线散漫,装模作样。

凉子赶紧低下头,手里的自动铅笔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紧。这时,那个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凉子的身体。他这次碰到的,是心爱的对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是故意的!

凉子“噼里啪啦”地合上习题集,收拾起文具。在这一过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邻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边男人的脸上浮出了令人厌恶的奸笑。

提起书包站起身,正要离开座位时,凉子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被他抓住呢?

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凉子逃出阅览室,踏出很响的脚步声。来到书架区,隔着透明隔墙,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坐过的座位。

只见邻座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恶心的笑容。

凉子觉得嗓子发干。她用力猛跺脚下铺着地毯的地板,径直朝“化学”书架跑去。

野田健一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与刚才不同的书。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头,看到凉子后,又像个弹簧玩具似的跳开了。

“野田。”凉子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传来羊毛的柔软触感,“对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吗?”

健一明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凉子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里的书掉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书上。由于落下时封面朝上,书名清晰可见。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健一的目光钉在了书名上。凉子也愣住了。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

凉子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出了阅览区,正沿着通道朝这边走来,很快逼近到两三步开外的距离。他脸上的奸笑越来越清晰。

“我说,”那人嬉皮笑脸地指着凉子说道,“你有没有搞错啊?你这样子可让我很难堪呀。”

凉子飞快地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塞给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接了过去。正在凉子准备逃出去时,野田健一动了动似有似无的喉结,转向那个年轻男子:“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年轻男子站住了。已经伸出来、马上要碰到凉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么?”他反问道。猥笑依旧,声音却低沉而凶险。

“她是我的朋友。”说着,健一走到凉子身前。

为了保护凉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凉子和年轻男子之间。凉子的个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还比健一结实一些。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凉子觉得健一相当可靠。他的后背看起来像一堵墙。

“我们是一起来图书馆的。”由于紧张,健一的声音在发抖,“事情办完了,正准备一起回去呢。是吧?”

健一想回头看凉子,但脖子发硬,竟怎么也转不过头。凉子两眼盯着那个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仿佛两对枪口。

年轻男子抬起长长的手臂,尴尬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空着的手插进了裤子的后插袋。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只觉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说,就像小学生向老师告状那样。

“怎么了?”健一反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着许多。

“我是说她。”那人指了指凉子。

凉子觉得身体要蜷缩起来了,但她努力撑住了。

“她把我当成流氓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要回去了。她又没做什么,只是

在阅览室复习功课罢了。”

健一指着凉子称“她”,令凉子觉得很新鲜。

“你知不知道关我屁事。”年轻男子恶狠狠地说着,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说话。”

健一毫不胆怯,勇敢地扬起了脸。

“你要向我道歉。”年轻男子逼近凉子。能够感觉到他喘出的气息。“跟我说‘对不起’。”

猛然间,遗传自父亲的倔强天性在凉子心中苏醒了。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我又没做什么。”

或许是遭到女孩子的反击,感到十分意外,年轻男子胆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当成流氓了,对吧?”

“没有!”

“怎么没有?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快给我道歉。”

我还没摸够呢——这就是你的要求,对吧?我还要摸呢,你却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吗?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会想让你摸!

“只是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就回去罢了。”健一干脆地说,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对年幼的女孩纠缠不清,算什么大丈夫。”

年轻男子一下子变了脸色。本就平庸的脸立刻变得极度丑陋。“你说什么?”

这句恼羞成怒的反问,在凉子听来,简直像是一声惨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出于恐惧。脑海里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快速划过。说不定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恶心流氓,而是个变态狂。他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也许会拔出一把刀来。

“喂,”书架之间传来说话声,“这里是图书馆。请保持安静。”

说话的图书馆女管理员推着满载书本的手推车,是个大身板、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经常会在总台处看见。即使不是馆长,也算个大领导。她的眼中露出责备的目光,这目光并非针对凉子他们,而是针对那个年轻男子的。

年轻男子转身迈开大步回到阅览室。由于他撤退得太快,凉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来如此,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对不起。”野田健一对管理员低头道歉。凉子跟着低下了头。

“遇到麻烦了吗?”管理员问道。

健一看着凉子,一脸关切。凉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盘托出呢?

“是为了占位子的事。”她只回答了一点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会这么低,凉子觉得十分窝囊。

“哦,是吗?”管理员两手搭在手推车的车把上,举目扫视一遍阅览室,“这是常有的。大家谦让一下吧。”

“好。”凉子和健一异口同声。

“再见。”管理员推着车走了。凉子也朝外走去。这次她不再看向阅览室。健—赶紧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跟了出来。

穿过满是看报纸杂志的成年人的大堂,凉子朝门口走去。自动门共有两道,外层的门一打开,二月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不过此刻,凉子并不冷,只觉得神清气爽。

野田健一追了上来。他没有和凉子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谢谢你。”

健一又惊慌失措起来。凉子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明明那么勇敢,现在怎么又没用了呢?

“我又没做什么。”

“才不是呢。”

两人并肩走着。从图书馆门前只有一条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马路。马路旁是区政府和公园,对面还有一家超市。虽然冷,天气倒不错,彩色路面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着购物袋的人也很多。

“刚才那家伙真奇怪。”

“是个流氓。”凉子狠狠地说。

“骚扰你了吧?”

“真想打他。”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经地说,“藤野你这么厉害。”

凉子又笑了。这次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她终于把沉淀在心底的恶气翻搅了出来。“厉害什么,害怕着呢。看到那家伙追过来,都动不了了。虽说遇到流氓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真的吗?”健一像听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时候遇到的?流氓。”

“前年夏天,在电车里。为了声援都级剑道大赛,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时。”

剑道社的一年级成员只是去声援,没带竹刀和防护用具。大概有十五个人吧,大家上了一辆电车,有顾问老师跟着。大家分散在车内各处,凉子处在门附近。由于上下客流比较多,不知不觉间,她就跟同伴们分开了,被一些不认识的人重重围在了中央。

这时,也不知是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个,隔着运动裤摸了凉子的屁股。

“啊!”凉子喊出了声。她知道同伴们和老师都在附近,一点也不害怕。听到凉子的喊声,大家聚了过来,老师也在朝这边看。凉子朝周围的陌生人扫视一圈,可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

“你怎么了?”

“被人踩着脚了。”

凉子从陌生人的包围圈里脱出了身。离她较近的同伴窃窃私语:“有流氓。”其他社团成员听到后,立刻激动起来。流氓,有流氓。哎?哪个?一些男同学捋起袖子,跃跃欲试。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扩展开来。

“正好这时,电车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车。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

“原来没抓到啊。”

“是啊,很遗憾。”

那时并不是独自乘车,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个人,遇上骚扰,就怕得不行了。

我很懦弱。一个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当女孩子真难。”野田健一说道,语气中带着安慰,显然十分真诚。凉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健一盯着凉子的笑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刚才那个家伙要是不肯作罢的话……”

“嗯?”

“我就说:这女孩的父亲是警官。”

这倒大大出乎凉子的意料。“说了也没用吧?那家伙不会相信的吧?”

“很有可能。”

“看那家伙的眼神,已经气急败坏了。估计是个惯犯。”

“是啊,他好像很熟练。从他找碴儿的理由,还有管理员一来就逃跑的举动,都能看出来。”

两人来到大马路上。这时,相反方向的巴士刚刚开出。

凉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里。应该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

“野田,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吗?”

凉子的家离这里也不远,一个人来骑自行车就行。可今天本该跟真理子一起回去,来的时候坐了巴士,因为真理子不会骑自行车。

“你还是早点回家的好啊。心里毕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会平静下来了。”野田健一的话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满体贴和关怀。凉子起了兴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后的健一。

哦,野田是这么个男孩呀。

见凉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叶窗被风吹过一般,轻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凉子笑了。如果有一百个男人在场,他们都会为这一笑而动心吧。只有那个年龄、极具魅力的女孩,才会拥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今天,其实是跟真理子约好在图书馆里碰头的。”凉子说。

“是仓田吗?”

“是啊。可是被她放鸽子了。她可能把这事忘了。”

“仓田的话,很有可能。”健一的话依然带着老成,“她有点马大哈。”

“就是。我正想去教训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里?”

这等于是在邀请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们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个聪明的男孩,那么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会说“我们同路”吧。

野田健一显然不够聪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凉子大失所望。这份失望毫不隐晦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野田健一虽然不够聪明,还好并不算太笨。“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好了。我还有点担心你。”他说得过于慌张匆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其实担心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保险起见……”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凉子笑着点了点头:“嗯,谢谢!”

凉子兴冲冲迈开脚步。她既开心又兴奋,觉得自己从这个向来只落在自己的视野角落,几乎毫无交集的男孩身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凉子发现了健一的优点,由此带来的喜悦,令她春风满面。

“野田,你经常和真理子说话,是吧?”

凉子在教室里看到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和向坂行夫在一起。“嗯,向坂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马。”他答道。

“是这样啊。可我不太了解向坂,跟真理子倒是从小学起就一直在一起。”

“藤野你是优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着头,“当然跟向坂和我不怎么相干了。”

凉子不做声了。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是大人骑车载着一个小孩。

“这话最没意思了。”

“啊?”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吗?可总不能如愿以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并非真话。因为凉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应该也知道。因此,这次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同学之间并非毫无隔阂。成绩、容貌、运动能力的差异,说话是否合气氛;性格的内向和外向。凡此种种,学生之间会以各种各样的标准来衡量和被衡量。老师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会必定存在的差别和歧视,校园中同样免不了。这些道理每个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认可。

若非如此,便无法生存。

凉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标准而言,是不协调的。事实上,凉子感到了真理子给她带来的负担,很重,也很累。

凉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为她从不承认自己有优越感。学习好的孩子和学习不好的孩子,位于上方的孩子和位于中下方的孩子,凉子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正义感,根本不承认这样的差别。

但升入中学后,她渐渐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自己一个人复习,就用不着去图书馆了,也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了。

可是,不去图书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会因为发现了他的勇敢而高兴了。

凉子心里很乱,比她自己感觉到的还要乱。与野田健一的亲近感,或许只限于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时光。这样的心情该怎么说才好呢?

“野田,你经常去图书馆吗?”

等了好一会,健一才回答:“偶尔罢了。”

“你读的书真稀罕。我还稍稍吃了一惊呢。”

这次根本没有得到回应。凉子边走边回头看,只见健一的脸色发白了。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凉子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的问。

“也不是。”健一低头走着,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儿,见那个书架旁边很空,就拿本书出来翻了翻。”

这话明显不是真的。他在“化学”书架前明明站了很久,还一边留心周遭的情况,一边仔细阅读书上的内容。

当凉子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后,他的反应也显得过于强烈,似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偶尔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误解的书,被人看到时感到尴尬的反应。

随便翻翻。凉子还以为他会回答得稍微具体一点。比如,在查推理小说或电视剧中出现的毒药名。这不是很自然吗?

是啊,这一点也不奇怪。谁说初中生不能査毒药的知识呢?

“我家也有那种大辞典。在爸爸的书柜里。”

“啊,”健一有气无力地说,“是査案的资料吧。”

“好像是。放在了上锁的书柜,为了不让妹妹们看到。”

“藤野,你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要事先得到许可。前一阵,电视中播放过特别节目,说将氯化物洗涤剂混合使用会有危险。为了查找节目里出现的药品名称,我查看过化学百科辞典。”

这是真有其事。凉子的母亲因为工作繁忙,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时,总会将漂白剂和洗涤剂混合使用。凉子看了那档电视节目后,知道这个习惯很危险,为了说服妈妈,她特意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时,两人离开大马路,走上一条没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离带歪歪扭扭,断断续续。

健一依然走在凉子身后,还隔着隔离带。

“警察需要鉴定那些药品,以必须有相关知识吧?”

“也就是一些基础知识罢了。正式的鉴定和分析需要交给专业部门。”

“技术课?”

“是的,还有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科侦研什么的。”

“是科学侦查研究所吧?”健一纠正道,“那些专家什么都懂吗?”

“是啊。”

“罪犯如果使用毒药,对警察来说反倒会成为重要的线索吧?”健一并不是问凉子,而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凉子觉得不太对劲,可这种感觉太模糊,不知该怎么问他。

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吧?野田,你想向什么人投毒吗?哪能这么问啊。

前方已经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着洋灰的二层旧楼,隔着房子周围的水泥矮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的植物,不过眼下都已经枯萎了。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一到休息日就会有许多家长带孩子来玩。一走近,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窗外和屋檐下都有许多晾晒的衣物在迎风招展。凉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时候,真理子正好从一扇窗户里探出脸来。

“啊呀,小凉!”真理子使劲挥着手,高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正要去图书馆呢。”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呢?凉子只得苦笑。她将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

“你放我鸽子!”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真理子从栏杆内探出身子,爽朗地笑着。随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是在图书馆遇到的。”凉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体缩到一旁,也许是为两个少女的高声对话感到害臊了吧。

“你们是去约会的吧?”

“哪有,都是因为你不来嘛。”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进来吧,快点。”

凉子回头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也进去吗?”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会伤心的。进去吧,待会儿再叫上向坂。”

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说了声:“是啊。”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则去走亲访友了。真理子一边大声说明,一边把两个同学往家里拉。

“大树呢?”大树就是真理子那个自以为是的弟弟。

“有足球比赛,要到傍晚才回来。”

在进大门、脱鞋、被请进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时,野田健一都会说一句“打扰了”,总共说了四遍,好像要对屋里各式各样的家具都打个招呼似的。

仓田家总是乱糟糟的,收拾、整理之类的词汇,在他们家的词典里似乎没有,凉子看不惯这副模样,以前都没怎么进过真理子的家。不过今天,这种杂乱无章的家庭氛围却能为凉子带来温暖。那个讨厌的流氓留给凉子的恶气,似乎都被仓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说着,从冰箱里取出纸盒装的可可,倒在三个马克杯里。

“巧什么巧?连约好的事情都忘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有个特大新闻,可以用作补偿。”

将马克杯放入微波炉后,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声响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见了郁美。小凉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时,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吗?后来她去了四中。就是那个郁美。”

凉子依稀记得,要是看到那个人,应该认得出来。

“她告诉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谈了好一会儿,还打电话告诉了向坂,结果记去图书馆了。野田,这真是个特大新闻,是吧?”

大出俊次的三人帮,终于被警察逮住了。

“上星期天,他们敲诈了四中的—个学生,还把人家打成重伤,结果被逮捕了。这个星期他们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是这么回事啊?当时还觉得,反正是迟到早退的惯犯,在学校看不到他们也并不稀奇。

“那个个子最高的,”健一说,“是叫桥田吧,我见过。”

“哎?什么时候?”

“是……前天吧。他在上体育课。我是透过窗户看到他的。”

“啊呀,这么说,并不是三个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个重大事件,据说这次要把大出送进少教所,肯定的。”

厨房那边飘来阵阵香味。

“真理子,可可热好了。”凉子催促道。真理子飞一般地跑进厨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外面晾晒的衣物。

要是真的将大出他们送进了少教所,三中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凉子长出一口气。真理子十分兴奋,说是马上把向坂也叫来。

“我拿点心给你们吃。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要好好庆祝一番!”

凉子看了眼健一的脸。他在短暂的一瞬间接受了凉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将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到这里之后,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之前散发的光辉。凉子心中的那份喜悦,也随之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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