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好啊!坐车了!”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摇头:“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都营住宅、公团住宅还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与时代潮流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迷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厢式车了嘛。”

母亲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压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辨,凉子只好将自己的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做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就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要迟到了!”

就在手忙脚乱换上制服时,她听到了第一辆警车的警报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次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方向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是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就在附近吧?”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

警车和救护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脱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我马上就来。”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公分,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蓝,澄静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没错,确实不同寻常。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中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间,有几名教师无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

“等着。”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凉子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暴力,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泄,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暴力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会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早上好!”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老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招呼。警察和老师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齐刷刷地朝他转过脸来。

藤野刚一边继续与积雪的街道苦斗,一边从防寒服的内插袋中取出警察证,举到自己的脸旁。

“我是警视厅的藤野,是该校二年级一班藤野凉子的父亲。”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警察和老师们相貌的距离。老师们聚集在边门里侧,警察和救护人员则站在自己这边。在这波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所以过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相互谦让。藤野吃力地蹚着雪,朝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走去。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警察也踩着胶鞋向他走来,扫了眼藤野的警察证,低声说道:“是这样的,有一名学生死了。积雪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是藤野刚心中最坏的答案,却也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是该校的学生?”

“是的。发现者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看到脸,马上就认了出来。是个男生。”

“所以不是校园暴力事件,对吧?”

老警察摇了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校内并无异常。”

藤野刚想询问死去学生的姓名,随即打消了念头。即使问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年轻警察站在警车打开的车门旁,一个劲地对着无线电话说话,估计正在联络当地警署。城东警署离这儿不远,但就眼下的路面状况,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现场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可惜地上的积雪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了。

藤野刚的脑海中闪过“自杀”二字。“学生”与“自杀”的组合容易引发悲剧性的联想。先入为主的观念虽然要不得,但藤野刚心中的天平已经条件反射地向“自杀”那边倾斜。

他几乎同时想到,那些要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不幸孩子,选择学校作为自己终结之地的情况倒并不多见。

由于学校的原因而寻死的学生,反而不会在学校里死去。

“或许是自杀,看来不像杀人事件。”就像在附和藤野刚的想法似的,年长的警察低声说,“不过,如今的学校实在让人搞不懂,恐怕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可真叫人受不了。”

“眼下还做不了定论吧。”藤野说着,从老警察身边离开了。边门内稍远处的雪堆中蹲着一名救护队员,尸体应该就在那里。刚刚拉起的“禁止入内”黄色警示牌,不合时宜地炫耀着鲜艳的色彩。

救护队员站起身,向藤野刚默默行礼,随后退到一旁。在被扒开的积雪中,一条冻僵的手臂映入藤野刚的眼帘。黑色毛衣的袖子上覆盖着白雪,像是打上了一层霜。

看来,已经没有救护队员的用武之地了。想到报案者明知抢救无望,却依然拨打了急救电话,心里就不禁酸楚难忍。

一定冻得够呛吧,真可怜。藤野刚一声不吭地双手合十。这时,他发现学校周围居民楼的窗户里,有人摇头晃脑地朝这边张望。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幸好大雪将你隐藏,让你不用暴露在围观者的视线之下。虽然冷,还是再忍一会儿吧。

“藤野先生,藤野同学的父亲。”

藤野循声望去,是一名五十出头的小个子圆脸男子,和一名同样年龄却要高出一个头的女子。两人正略显慌张地对藤野鞠躬行礼。平时,学校的事全部交给妻子打点,这些老师藤野一个也不认识。

“我是校长津崎。”圆脸男子说着,又鞠了一躬。他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

“这位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津崎校长朝身边瘦骨嶙峋的女教师抬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您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啊。”他那圆润温和的脸上一片惨白。

此人就是“豆狸”啊——藤野想起来了。这是学生们给他取的雅号,女儿凉子曾笑着跟自己说起过。

“哪里,实在令人遗憾啊。其他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津崎校长马上回答:“已经上学的学生都在教室里等着呢。大家都是从正门进去的,还没人发觉这件事。”

“可只要看到警车,马上就会发觉。”

“今早有结业典礼,大家原本就要到体育馆集合。在这之前,我会通过校内广播向同学们说明情况。是不是马上要展开调查工作了?我们会听从警方的安排,并尽快让学生们放学回家。”

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话倒是有条有理,纹丝不乱。很久以前,藤野刚曾参与过两次校内伤害事件的调查。由于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警方插手的地步,两所学校的老师当时全都慌了神,一点也指望不上。

“豆狸”则与众不同。至少在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作为学生家长,藤野刚稍稍宽心了一些。

“我是听到警笛声才陪着女儿一起来的。她还在等着呢,我这就去叫她上学。老师们也要辛苦了,诸事拜托。”藤野刚恭敬地鞠了一躬,又向警察们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尽管事件发生在女儿就读的学校,自己还是不宜介入过深,对事件有个基本了解就行。在凉子冻僵前,得让她尽快上学去。

马路上,凉子正和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站在一起。这是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孩,身穿校服,戴着红色围巾。她看到藤野刚后,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事情弄明白了,你们上学去吧。”

“出了什么事?”

“你们到了教室,老师会说明的。虽然是个不幸的事件,但并不是爸爸担心的那种,没什么危险性。”

凉子的脸部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不用害怕。不过,说不定会受到点刺激。”

“刺激?”

“嗯。有个学生死了,名字和年纪都还不知道。”

凉子与身边的同学面面相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藤野刚心想,女儿想说的,估计还是“自杀”这两个字吧。

“你们先去学校。之后的事情听老师安排就行。”

虽然眼中的神色依然惊恐,凉子还是镇定地答道:“是。”

戴红色围巾的女孩捅了捅凉子,问道:“他是你爸爸吗?”

“嗯。”

女孩抬头凝视藤野刚,嘟囔道:“传说中的魔鬼刑警啊。”

她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打招呼。听她的语气,似乎仅仅是在进行描述。她认真的脸庞十分可爱,藤野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凉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跑步过去吧,不然就迟到了。”

藤野刚将两个女孩赶向校门。看着她们的背影,他的内心隐隐作痛。死去的男孩,但愿不是凉子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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