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冈并没有忘记民宿老板所说的话,他出乎意料地执著,说是既然肯定是要去了,那么就从下游开始吧。于是我们决定搭出租车先去下游。这样,就可以从下游开始,步行回到子之口。

司机告诉我们,“从这里开始走,用不了3个钟头就能走到子之口”,我们便决定从他建议的地方开始我们的行程。下车的时候,司机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们说:“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然那里的景色才真叫那个漂亮。”森田应道:“我们已经习惯天公不作美了。”

对我可言奥入濑溪流也是新鲜的。虽然我才不明白人类是因何感动而来的,但依然还是对这缓缓流动的、几乎与地面等高的河流产生了浓厚兴趣。源源不断的溪水从前方流来,液体潺潺,从我身旁滑过,也让我联想到了大迁徙。

森冈无言地步行在树木围绕的散步路上。

他走到半路,站定了,轻叹了一声:“啊!”那声音听上去如同一个年幼的少年,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森冈的个子缩小了变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身边也同样站着我。

眼前正是水流湍急之处,河床上有好几块岩石矗立,挡住了水流前进的方向。溪水撞击着岩石,增强了水势,仿似冒着泡泡的一只白色的手在粗鲁地拍打着岩石及河床。水花的白与岩石的灰交织出―幅天然的绝妙景色。

溪流周围以及突出水面的岩石上长有青苔,根据刚才那位司机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水位几乎常年不变,这样有利于青苔的生长。

“真好玩啊。”走了大约1个小时,森冈突然发出感慨。

“好玩吗?”

“虽然我们现在是逆流而上,但你不觉得这几乎跟地面平行的河流是在跟我们并肩而行吗?”

的确,我们正和那流淌在身边的溪水比肩同行。我一边走,一边像观察人类一般观察着溪流。鸟儿振翅飞翔的声音、树枝随风摇曳的声音里交错着哗哗的水声,阵阵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我轻轻闭上眼,想,只要侧耳倾听这声音何尝不是一种音乐?

又过了大约30分钟,我们走到一处能观看到小小瀑布的地方。那里放着的一张长凳上坐着两位老人,应该是夫妇吧,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正要站起来,却见,老太太一个不稳,向前摔倒。

我和森冈差点撞到她,连忙站定了。

我本来以为森冈叉要像往常一样发作,没想到他―动都没动。

“不好意思。”双手撑着地面的老太太向我们道歉。一旁的老公公忙伸手撑住老太太的身体将其扶起。“真对不起,内人走得累了。”他抬头看着我们再次道歉,而他自己的脚步看起来也有点摇摇晃晃。所以我不曲指出:“你们两位好像都累了呢。”老公公却坚决否认:“不,我还精神得很,只有内人一个人走累了。”脸上布满皱纹的他转头对老太太说,“来,抓好我。”接着,便顺着我们来的方向离开了。

“老人家走这段路,很累哪。”森冈说。

“那男的明明很累了啊。”我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谎?”

“在逞强吧。”

“逞强?有必要逞强吗?”

“不知道,应该是为了那个老奶奶吧?如果连老爷爷都累垮了,老奶奶不是会很不安吗?所以他才要逞强。是这样的,―般都认定信赖的人必须得比自己厉害。”

“是这样啊?”

到此,我们的谈话再次告一段落。往前继续走了10分钟、20分钟,森冈渐渐喘起了粗气。大概是因为逐渐接近上游,也就是终点的缘故吧。森冈的神色变黯淡了。

“虽然这事可能无所谓——”我边说边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和刚才的那对老人分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不知道。”他还没听完就回答说。“什么事啦?”

“那个姓深津的男人,其实也是受害者?”

“哈?”森冈皱紧了眉头。

“他会不会并不是凶手的同伙,而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绑架来的受害者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

“因为其他凶手都蒙着脸,只有深津一个把脸露在外面,这点是个关键。”我说是这么说,可其实也是刚刚才注意到,“他当时拄着拐杖,对吧?很难想凶手会要一个受伤的人共同参与行动。”

“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会被绑架吗?”

“就算是大人,只要能要到钱,也是照绑不误的吧?”我试着说。

“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连深津他自己都说自己是凶手啊。”

“这就是那个呀。”我手指着我们一路走过来的小路,“就跟刚才那对老人一样的不是吗?”

“刚才的?”

“深津当时是在逞强。”

“哈?为什么?”

“为了消除你的不安。”

我此话一出,原本正打算开口的森冈立刻闭上了嘴。

“深津安慰你说‘没关系的’,让你安心。但,如果深津自己也是被绑架来的受害者,那他的话还有说服力吗?你还会安心吗?”

森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步一步地向前走,仿佛正在努力回想当时那段可怕记忆的细节:“我不知道。”

“深津和你一样,也被监禁在那间屋里,但,为了消除你的不安,他假装自己是来监视你的人。”

“我说,如果真是那样,凶手一般会把深津给绑起来的吧?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还好说,他可是个大人啊。”

“的确是这样。”我点头。

“什么呀,别那么轻易认输啊。”

“反正我也不知道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我不过是把我想到的说出来而已。”

“你算什么人啊。”森冈目瞪口呆,叹着气说道。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就我来说,我完全不在意刚才作的那番臆测究竟如何,但森冈却不是。“但是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一句,“但是呢,大概是因为深津腿脚不方便吧。就算他能出那间屋子,凭那双腿也逃不了多远吧,所以索性让他在房间里自由行动了。对了,对凶手来讲,如果不绑住他,他就可以自行去上厕所啊什么的,反而更方便。”

我耸耸肩:“真相如何我不关心。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凶手们碰到的车祸搞不好是深津引起的。”

“你说什么?”

“深津当时被塞到车子里去了,至于是为了放他还是杀他灭口,就不知道了,总之,那天他上了那辆车,然后为了逃生,就在车里反抗。”我回想起昨天看见的那辆歪歪扭扭前行的红色轿车,“然后就发生了车祸。”“那他能在车祸中逃生也只能算是侥幸咯,这也太危险了吧。”

“大概他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吧?”其实是因为那个时候深津身边没有死神跟着吧。

“然后他再回来救我?一走了之不就好了?”森冈说完又忍不住嘀咕,“就他那双腿,”他挤出干笑声,像是要―扫心头的混乱,“怎么都不可能的吧。”

“不可能吗?”

“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你母亲会跟深津取得联系也就不奇怪了。因为深津并不是凶手,而是你的恩人嘛。”

“那深津为什么会来我们家?”

“大概担心你吧?毕竟你们是共同的受害者啊。你在遭到监禁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深津你家地址?”

“不记得了。”森冈的太阳穴上血管胀显,“我说,假设这是真的好了,那我老娘为什么不告诉我?老实告诉我不就好了?如果深津不是凶手的话,就这么跟我解释不就好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说到这里我再次在脑海中搜索出与在仙台遇到的那个青年有关的记忆,“或者是不想让你感到幻灭吧?”

“幻灭?”

“深津对你来说,是值得信赖的男人,不是吗?如果你知道他也是受害者,一定就会感到幻灭,大概深津自己是这么想的吧,他不想让那个嚣张的凶手形象消失。”

“怎么可能会感到幻灭?”

森冈一边走一边用双手用力挠着头,那拼命的样子好像在说,造成他思维混乱的原因就隐藏在发根处。

“等一下,如果像你说的……”

“尽管我没有你那么博学……”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我这算什么啊?我刺伤老娘,还杀了个小流氓,而这全都是因为我搞错了?”

“不是因为你搞错了。”

“如果老娘或者深津把事情如实告诉我,我大概就不会无端端杀人了,我的人生大概也会不一样了,开什么玩笑!”

其实我认为人类做的事情大多数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并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但是因为森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我说:“人类不是最擅长这种无聊的一念之差吗?”

一片巨大的瀑布映入眼帘,我们再次停住脚步,这片横跨溪流的瀑布宽约20米,高不足10米,宛如一块白色绢布伴随着清亮的水花声飞流直下。很多拿着相机的人聚在一起,相当热闹。在―块写有“铫子大瀑布”的标牌前,有好几个游客在拍照留念。

听到瀑布的声音,见到人群,森冈才如梦初醒地将手从头发上拿开。随后,他一脸茫然地凝视着瀑布占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个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的一生。”

“什么意思?”我想起一个死神同事以前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人类看任何东西都可以扯上人生。

“这里呢,是河的上游,是起点,也就是那条瀑布。这里很气派,人也很多吧。这像不像我们出生时的场景?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大人们像过节似的,我们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每一个人都感到很高兴。但是,随着这水流啊流的,就跟我们一路看过来的一样,只能是静静地、单纯地往前流动了,你不觉得很像吗?”

我侧着头望向他,然后回忆起刚才步行了两个多小时看到的那条舒缓而美丽的溪流。溪水波澜不惊地静静流淌着,保持着平衡的水位、沉稳的呼吸。“我觉得下游的景色也不坏。”我这么说道。

回到子之口的停车场,森冈去了工趟公厕,回来后对着我感叹道:“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了。”然后,他把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凑近了我,“喂,你说我该怎么办?喂,你说到底是怎么样的?深津会是那起事件的凶手吗?还是说他跟我一样都是受害者?”

“那有什么区别吗?”

“碰到深津我到底该怎么办……”森冈兀自呻吟的时候,30米开外的小商店前面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头发略显稀疏,浓眉,低垂的眼睛,拖着条行动不便的左腿,走路的时候像是要用手拽着腿才能艰难地往前走。

森冈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我问他:“那就是深津?”他却置若罔闻。过了好久,他才求助似的问我:“我说,我说那个男人,你看了有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像是个胆小的绑架犯,或者,是一个会为了逞强而假装凶手的男人?”

我可无法清楚地断定这两者存在怎样的差异,于是我回答:“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用叉子戳他眼睛也好,上前打个招呼然后直接回去也罢,都和我没关系。”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再过5天,森冈就要丧命。

“拉面!”这时森冈突然说。

“什么?”

“我们来的时候吃过的那家拉面店,回去的时候再去一次吧。”

“国道边上的?”

“那家店里的大叔,说不定在等我们呢。”

接着,森冈朝店那边跑去,我看见地上掉了什么东西,蹲下来捡起后叫道:“喂,你忘了你的叉子!”

这时,一颗雨滴突然滴到我脸上,我抬起头,看见那个站在小店前的中年男子露出了惊喜交加、终究要哭出来的表情,努力地拖着腿朝森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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