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萧明彻与廉贞一起,前往螺山大营去监督换防。

这一通忙活到三月初七,换防完毕,伤兵们陆续被送到见春城诊治休养,二人便也一道回城。

才进官驿,就立刻有小吏送来一封信。

萧明彻疑惑接过:“还是木兰镇飞驿传来的?”

“回淮王殿下,正是。”

萧明彻拿着信,却并没有急着拆开,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廉贞探头看看信封上的字迹,促狭惊叹:“没天理啊!就凭你上次那回信,若换个别女子,怕是再不肯理你了。王妃可真是情深义重,别仗着自己是个王爷就不珍惜。”

这一通聒噪让萧明彻如梦初醒。他扭头觑向廉贞,神色和语气都很平淡:“这样,就算情深义重?”

廉贞稍愣,讪讪笑道:“是夸张了些。可人家不是在新婚那夜当众为你解过围么?要这么看的话,上次回的那封‘一字信’可太伤人。如今王妃还肯再来信,这脾气是当真好,都快赶上软柿子了。”

萧明彻拿起那信封看了看,想想新婚那夜,他和李凤鸣同时被惊醒,而后同时扼住对方脖子的画面……

情深义重的软柿子?他觉得,廉贞恐怕是想错了什么事。

“你很羡慕?”他冷冷睨向廉贞。

廉贞咧嘴道:“那自然羡慕了。若我的妻子这么待我,那我都不知该怎么疼才算够。绝不会像您那样,回信就写个‘嗯’字。”

“醒醒,你并没有妻子。”萧明彻无情地在他心上狠扎一刀,而后迈开长腿,往自己临时落脚那院去了。

惨遭扎心的廉贞瞪着他的背影,无能狂怒:“殿下一定不知,曾经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在我面前步伐嚣张,被我打得三天没下床!”

萧明彻止步回首,面无表情:“我嚣张了吗?”

军中慕强,萧明彻曾在几次切磋时完胜,真正上阵杀敌时又冷静狠戾到近乎非人,这是廉贞不得不服的。

既没有妻子可炫耀攀比,又打不过对方,廉贞越想越气,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只能酸溜溜赶人:“好好好,你随意嚣张。快回房薅着头发写你的回信。”

上次憋了十几天就写出个“嗯”字,估计这次也好不到哪儿去。

*****

沐浴更衣后,萧明彻独自坐在官驿的房中,漫不经心地研着墨,目光数次扫过桌上那封尚未拆开的信。

萧明彻幼年时曾有一段糟糕际遇,这导致他在面对某些事时,脑子好像不太会拐弯,分不清别人的言行背后有无第二层意思,搞不懂对方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是认真还是玩笑。

小时候,因为分辨不清别人言行背后的情绪与意图,他闹出过好几次笑话,甚至为此闯过祸。

那时常有人在背后嘀咕,说他或许脑子有毛病。连他自己都曾这么怀疑过。

长大后,这种情况好了许多,至少在一些生死存亡的事上,他已能快速分辨对方没有明言的第二层意思。

但他小时阴影太重,已懒怠再尝试与陌生人建立什么友善亲密的关系。

这样就不用费劲理解别人的意图,更不用苦恼该怎么应对才正确。

他很喜欢上战场。

从第一次被派到南境督军,他在战况紧急时提刀上阵后,就突然发现,“敌军”,真是天底下最让他舒心的一种存在。

完全不必思考对方的言行举止背后是善意还是恶意,更不必担心自己做出错误的应对。

敌军嘛,明摆着就是想让他死,这还要怎么应对?想办法杀就完事,绝不会错。

但李凤鸣那女人不是敌军,至少名义上是他的妻子,这就很棘手。

萧明彻停下研墨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瞪着那个信封,俊美冷面上泛起不自知的迷茫。

信封上“萧明彻亲启”五个字,其笔势恰如书法大家所言,“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人们常说见字如面,这字迹竟真的让萧明彻错觉,那个奇怪的李凤鸣好像就站在眼前。

廉贞说李凤鸣待他“情深义重”,他也记得新婚那夜,李凤鸣在他陷入两难时,站出来当众保护了他。

那夜在喜房,金秤掀开盖头后初相见,李凤鸣就承诺过,从此与他做“表面夫妻”,合作共生,但互不侵扰。

这种描述在萧明彻听来是非常舒适的,可他至今也不敢完全相信。

毕竟,李凤鸣那种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漂亮女子,言行举止背后的善恶真假,最是难测。

或许,最安全的应对之法,还是冷漠以待,保持距离。

想到这里,萧明彻提笔蘸墨,写下“知道了,多谢”。

在等待墨迹干涸的间隙,他随手将那封并未拆开的信夹进案头的兵书里。

*****

三月中旬,李凤鸣收到了萧明彻的回信。伴随着回信而来的,还有一盒南境海域特有的珍珠。

看到那照旧不能称之为信的信,李凤鸣并不生气,反而笑了:“比起上次的‘嗯’,这回我算不算是多赚了他四个字?他这是让我不要插手的意思吧?”

淳于黛有理有据地推测:“淮王殿下虽是因与您和亲才晋的亲王,但之前毕竟是成年开府的郡王,想来多少也有些根基。既提前从您这里得到了京中有异样的消息,大概已有了腹案对策。”

“嗯,我也这么想。行吧,既他有法子自保,我正好省点脑子。”李凤鸣放下心来,伸手捞过那盒珍珠抱在怀里,笑靥如花。

“我突然发现,萧明彻这人还挺有意思。虽写信吝墨,却每次都记得附上赠礼。这盒珍珠,可比之前皇后娘娘赏我的那些东西实在多了。”

早前皇后为嘉赏李凤鸣在滴翠山侍疾之事,赏了些打了“少府御制”印的珍玩,以及一些寻常人不能逾制佩戴的首饰,当时李凤鸣可是没劲透了。

而萧明彻这盒珍珠就大大不同了。

珍珠在南境常见,但雍京是内陆王畿,并不产珍珠。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京中未出阁的贵女们历来以珍珠缀裙为饰的风尚,惹得富庶平民阶层的姑娘们也争相效仿。

“这盒珍珠品相上佳,随手就能卖出个高价,”李凤鸣拈了一颗迎光端详,笑得见牙不见眼,“淳于你说,我若撺掇老太太弄个赏花宴,请城中各家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能不能替这盒珍珠寻到个阔绰买家?”

这些日子下来,淳于黛对她这副财迷样已经麻木了:“今年天候不对劲,眼看着在转倒春寒,赏花宴怕是办不起来。”

“哎,看来只能等到‘夏望选士’,”李凤鸣遗憾叹息,将那颗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里,“希望到时萧明彻能回来。”

若不知情者听到这话,怕是要误会李凤鸣对萧明彻相思深重。

可事实上,她盼着萧明彻回京,是因为那家伙没回来,她就不能离开滴翠山。

虽老太太待她不薄,可她若不能离开滴翠山,就无法顺利推行敛财大计。

“做人好难啊。”李凤鸣懒洋洋歪倒在坐榻上,没形没状地唉声叹气。

淳于黛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出声约束。

今时的李凤鸣殿下已不同往日,没旁人在时,偶尔散漫无状,倒也没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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