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定睛一看,喊声:“不好!”幸喜宝剑在手,连忙甩脱了剑鞘。说时迟,那时快,剑刚出匣,那东西已往曼娘头上蹿了过来。曼娘更不怠慢,将脚一垫,纵身往横里斜蹿出去。就势起手中剑往上一撩,一道白光过处,往那东西的七寸子上绕了一绕,饭碗大一颗蛇头直飞起有十几丈高下。那一段蛇身带着一阵腥风,赤鳞耀目,映着日光,像一条火链般,从曼娘头上飞蹿出去有数十丈远近,才行落地。曼娘起初闻风回视,见那蛇头上骑着一个黑东西,好像适才见的黑小人。斩蛇之后再去寻找,已不知去向了。细看那条大蛇,与前一次误斩龟、蛇所见的那一条一般无二,七寸子下面还有接续的创痕。知道这种红蛇其毒无比,恐它复活害人,不管它是先前那条蛇不是,挥动宝剑,先将它连头带身切成四截,重又一截一截地斫成无数小段,才行住手。觉得手上有些湿乎乎的,低头一看,手上的黑芝根上的成形小人,不知怎地被曼娘无心中碰断了一条臂膀,流出带浅碧色的白浆来。曼娘以为灵药可惜,便就着小人的断臂处去吮吸,入口甘甜,一股奇香刺脑欲醉。喜得曼娘还要口中用力去吸时,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心中作恶,两太阳穴直冒金星,一个支持不住,倒在就地,不省人事。

及至醒来一看,自己身子睡在一个崖洞窝铺之内,旁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猎人。老的一个正坐在一个土灶旁边,口中吸着一根五六尺长的旱烟袋,不时用手取些枯枝往灶里头添火。长着一脸胡须,目光炯炯,看上去身材非常高大,神态也极硬朗。年轻的一个生得虎臂熊腰,英姿勃勃,身上还穿的是猎人打扮。坐在老猎人侧面,面前堆着十几个黄精和芋头,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那里削个不停。四周壁上,满张着虎豹豺狼野兽的皮,同各种兵器弓弩之类。曼娘不知怎地会得到此,心中惊异。正待从卧处起来,猛觉周身一阵奇痛,四肢无力,漫说下床,连起身也不能够。那两个猎人闻得曼娘在床上转动,年轻的一个便喊了一声爹爹,朝铺上努了努嘴。老年猎人便走了过来,对曼娘道:“姑娘休要转动,你中毒了。所幸你内功甚好,又得着了半片王母草,巧遇见我儿子打猎经过,将你背回,我就用你得来的那半片王母草将你救了转来。如今你元气大亏,至少还得将养三四个月才能下地。要想身体还原,非半年以上不可。我已叫我老伴给你去寻药去了,如能再得两片王母草,你痊愈还要快些。你现时劳不得神,先静养些时,有话过些日子再说吧。”那少年猎人也走过来插口道:“爹爹如此说法,叫姑娘怎得明白?我们原是四川人,因为有一点事,将我父母同我逼到外乡来。我父亲会配许多草药,知道仙霞岭灵药甚多,特意来此寻采。我最喜欢打猎,昨天到前岭去打猎回来,忽见草地里有一颗断了的大蛇头,心中奇怪。暗想:‘这种大毒蛇,能将它除掉,必是个大有本领之人无疑。’正想着往前走,又看见无数断碎蛇身,我便跟踪寻找。见姑娘倒在地上,业已死去,手中拿着一株仙人廑和半片王母草。我原认不得这些灵药。因见姑娘那柄宝剑非常人之物,那蛇定是被姑娘所斩,以为姑娘斩蛇后中了蛇毒。我佩服姑娘有这么大本领和勇气替世人除害,见姑娘胸前还有热气,我爹爹所配灵药能起死回生,才将你背了回来救治。我爹爹说你所中并非蛇毒,乃是把仙人廑这种毒药,错当作了灵芝服了下去。所幸你内功根柢很深,当时并未身死;又加上你得的那半片王母草,乃是千年难逢的灵药,能够起死回生。我爹爹先用王母草给你服下,又用家藏的灵药与你救治。因为缺少一样药草做引子,我母亲到后岭寻找去了,还未回来。我父子虽是采药的猎人,并不是下流之辈。姑娘如家乡甚近,等母亲回来,服完了二次药,给你收拾出地方住上几天,等医得有些样子,我们才敢送你回家去。如果离家甚远,只好等在我家养痊愈了再走。我知姑娘事起仓猝,又和我们素昧平生,必定急于知道我父子的来历,所以才冒昧对你说明。爹爹说姑娘不能劳神,最好照我的话,无须回答。这是性命攸关,请你不要大意,越谨慎小心越痊愈得快。”曼娘闻言,才明白了一个大概。心中最惦记的是自己的一口宝剑,见挂在铺旁,没有失落,才放了心。因神弱力乏,略一寻思,心内便觉发慌,太阳穴直冒金星,头痛欲裂。又见这两个猎人言语诚挚,行止端正,事已至此,只得接受人家好意,由他医治。心中还想说几句感恩道谢的话,谁知气如游丝,只在喉中打转,一句也张不开口来。才知人家所说不假,只得将头冲着这两个猎人微点了点,算是道谢,便即将双眼闭上养神。不多一会儿,又昏迷过去。

过了一阵,觉着有人在扶掖自己,睁眼一看,业已天黑。那少年猎人手中拿着一把火炬,一手捧着一个瓦罐,站在铺前。一个白须如银的年老婆子,一手扶着自己的头,用一个木瓢去盛那瓦罐里的药,一口一口正给自己喂灌呢。那老婆子见曼娘醒来,笑说道:“姑娘为世人除害,倒受了大伤了。”说罢,伸手到曼娘被内摸了摸肚皮,说道:“姑娘快行动了。”那少年猎人闻言,便将火炬插在山石缝中,捧过来一大盆热水,又取了一个瓦钵放在当地,随即退身出去。少年猎人走后,曼娘也觉着肚内一阵作痛,肠子有东西绞住一般,知要行动,便想揭被下地。偏偏身子软得不能动转,手足重有千斤,抬不起来。那老婆子道:“姑娘不要着急,都有老身呢。”说罢,先将风门关好,回转身揭开曼娘盖被,先代曼娘褪了中小衣,一手插入曼娘颈后,一手捧着曼娘两条腿弯。曼娘正愁她上了年岁抱不起来,谁知那老婆子力气颇大,竟和抱小猫一般将曼娘捧起。刚捧到瓦钵上面,曼娘已忍耐不住,扑嘟连声,尿屎齐来,撒了一大瓦钵,奇臭无比。顿时身上如释重负,心里轻松了许多。那老婆子给曼娘拭了污秽,将曼娘捧到床上,也不给她衣服,用被盖好,然后端了瓦钵出去。一会儿工夫,听得老婆子在外面屋内说话,隐约听得那少年猎人说:“妈,你不要管我,少时我打地铺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那老婆子道:“平时我吃素,你还劝我,每日专去打猎杀生,这会儿又慈悲起来了。她又是个女的,毒中得那么深,有的地方,你和你爹爹又不能近前给我帮忙。偏你这孝顺儿子,会想法磨我老婆子一人。”那少年猎人又说了几句,并未听真。又听得那老婆子道:“妈逗你玩的。我天天想行善修修来世,如今天赐给我做好事的机会,还偷懒么?她如今刚行动完了,药汤也太热,略让她缓缓气,再给她洗吧。只是你爹爹说,由此每日早晚给她服药、洗澡、行动得好几天,要过十几天,毒才能去尽呢。”那少年猎人道:“诸事全仗妈救她,少时给她洗澡以后,我到底是个男子,虽说行好救人,恐防人家多心,我就不进去了。”那老婆子又道:“我说你这孩子,虎头蛇尾,做事不揩屁股不是?你怎么给我抱回来的?这会儿又避起嫌疑来了,只要心里头干净,我们问心无愧,怕些什么?女人家长长短短,当然不能叫你在旁边。她这十几天服药之后,身子一天比一天软,白天不说,晚上扶她起来用药,我一个人怎忙得过来?”那少年猎人闻言,没有言语。

那老婆子随即走了进来,先摸了摸当地的木盆。又待了片刻,才走过来,将曼娘仍又捧起,放到木盆里面。曼娘闻得一阵药香,知道木盆中是煮好了的药汤。那老婆子先取盆内药渣给曼娘周身揉搓,末了又用盆中药汤冲洗周身。曼娘浑身少气无力,全凭老婆子扶掖搓洗了个够,用盆旁干净粗布擦干,捧上床去。那婆子又取过一套中小衣,对曼娘道:“姑娘衣服不能穿了,这是老身两件粗衣服,委屈点将就穿吧。”曼娘见那老婆子生得慈眉善目,偌大年纪,竟这样不怕污秽,殷勤服侍自己。想起自己幼遭孤零,从未得过亲人疼爱,纵横了半生,却来在这荒山僻地死里逃生,受人家怜惜,觉着一阵心酸,只流不出眼泪来。暗想:“猎家父母儿子三人,俱都有如此好心,见义勇为。将来好了,必定要肝脑涂地,报答人家才好。”又想起适才听得他母子在外屋的对答,难得那少年猎人也这样行止光明。又见他家陈设简陋,并住在崖洞窝铺之中,必是个穷苦猎人,让人如此费神劳顿,越想越过意不去。最难受的是,心中有一万句感恩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正在胡思乱想,那老婆子已是觉察,便用手抚摸曼娘道:“姑娘休要难受,你想心思,我知姑娘有话说不出来,但是不要紧的,我们都猜得到。有什么话,身体好了说不一样么?别看我们穷,不瞒姑娘说,如今我们并不愁穿吃,只为避人耳目,外面现些穷相罢了。”言还未了,便听外屋有人说话道:“姑娘受毒甚重,劳不得神,你少说几句吧。”那老婆子闻言,当即住了口,只劝曼娘不要过意不去,安心调养。曼娘一听外面是那老猎人口音,语气好似警戒老婆子不要多口。明白他是怕老婆子说溜了口,露出行藏。猜这一家定非平常之辈,苦于开不得口,没法问人家姓名,只得全忍在心里。一会儿工夫,少年猎人从外面捧了一碗东西进来,站在床前。那老婆子道:“别的东西姑娘吃不得,这是煮烂了的黄精,姑娘吃一点吧。”说罢,仍由老婆子扶起曼娘的头,从少年猎人手中一勺一勺地喂给曼娘吃。曼娘舌端发木,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那老婆子也不给曼娘多吃,吃了五六勺,便命端走。到了半夜,曼娘又行动了几次,俱都是老婆子亲身扶持洗擦。曼娘虽然心中不忍,却也无奈。

照这样过了有七八天,俱是如此。只泻得曼娘精力疲惫,气如游丝。幸而老猎人一面用泻药下毒,一面还用补药提气。不然的话,任曼娘内功多好,也难以支持。直到第九天晚间才住了泻。那老猎人进屋对曼娘道:“恭喜姑娘,今天才算是脱了大难了!”曼娘因遵那猎人一家吩咐,自从中毒以来,一句话也未说过,想说也提不上气来。这几日服药大泻之后,虽然身子一天比一天软弱,心里却一天比一天舒服,不似前些日那样时时都觉如同虫咬火烧了。当晚又喝了一碗黄精和稻米煮的稀饭,由此便一天比一天见好。又过了五六天,才能张口说话。见这一家子对她如此恩义,尤其是那少年猎人对她更是体贴小心,无微不至,把曼娘感激得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

谁知曼娘病才好了不到两月,刚能下地走动,那老婆子忽然有一晚到外面去拾枯枝,从山崖上失足跌了下来。等到她儿子到城镇上去买米盐回来救转,业已震伤心肺,流血太多,眼看是无救的了。不但老猎人父子十分悲痛焦急,就是曼娘受人家救命之恩,偌大年纪那般不避污秽,昼夜勤劳,自己刚得起死回生,还未及图报大恩,眼睁睁看她就要死去,也是伤心到了极处。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老婆子命在垂危之际,那老猎人夫妻情长,还想作万一打算,吩咐儿子在家服侍,自己带了兵刃出去,希冀也能寻着一点起死回生的灵药,救老伴的性命。老猎人走后,那少年猎人也和曼娘都守在老婆子铺前尽心服侍,希望老猎人出去能将灵药仙草寻了回来。曼娘更是急得跪在地下叩祷神佛默佑善人,不住口许愿。那老婆子看曼娘情急神气,不由得现出了一脸笑容,将曼娘唤到面前,说道:“姑娘你太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说到这句,忽然停了口,望了那少年猎人一眼,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曼娘心中正在烦愁,当时并未觉出那老婆子言中深意。直到天黑,还不见老猎人回转,那少年猎人与那老婆子都着急起来,老婆子不住口地催少年猎人去看,少年猎人又不放心走,好生为难。老婆子见少年猎人不去,便骂道:“不孝畜生!你还是只知孝母,不知孝父么?再不走,我便一头碰死!”曼娘见老婆子生气,便劝少年猎人道:“恩兄只管前去,你娘便是我娘,我自会尽心服侍的。”那少年猎人又再三悄悄叮嘱曼娘,除了在旁伺候外,第一是不能离开此屋一步。说罢,眼含痛泪,连说几声:“妈妈好生保重,儿找爹爹去,就回来。”才拿了兵刃走去。

曼娘所说原是一句无心之言,少年猎人才走,那老婆子便把曼娘喊至床前,说道:“好儿,你将才对我儿说的话,是真的愿喊我做娘么?”曼娘闻言,不由心中一动,猛想起老婆子适才之言大有深意,自己受人深恩,人家又在病中,匆促之间,不知如何答对才好。刚一沉吟,那老婆子已明白曼娘心中不甚愿意,便把脸色一变,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曼娘半晌才答道:“女儿愿拜在恩公恩母膝下,作为螟蛉之女。”这时老婆子越发气喘腹痛,面白如纸,闻得曼娘之言,只把头摇了摇,颤声对曼娘道:“你去与我汲一点新泉来。”曼娘连日也常在门前闲眺,知道洞前就有流泉,取了水瓢就往门外走去。才一出门,好似听见老婆子在床上辗侧声响,曼娘怕她要下床走动,连忙退步回身一看,那老婆子果然下地,用手摘下墙上一把猎刀正要自刎。曼娘大吃一惊,一时着急,顾不得病后虚弱,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抓住老婆子臂膀,将刀夺了下来,强掖着扶上床去。这时老婆子颈间已被刀锋挂了一下,鲜血直往下流,累得曼娘气喘吁吁,心头直跳。那老婆子更是气息仅存,睁着两只暗淡的眼睛,望着曼娘不发一言。曼娘略定了定神,不住口地劝慰,问老婆子何故如此,老婆子只不说话。

曼娘正在焦急,忽听门一响处,那少年猎人周身是血,背着老年猎人半死的身躯跑了进来。那老婆子见老年猎人头上身上被暗器兵刃伤了好几处,好似早已料到有这场事似的,对少年猎人道:“他也快死了吧?”少年猎人眼含痛泪,微点了点头。老婆子微笑道:“这倒也好,还落个干净,只苦于他不知道我的心。”曼娘正忙着先给老年猎人裹扎伤处,老婆子颤声道:“那墙上小洞里有我们配的伤药,先给我儿子敷上伤处吧。他同我都是活不成的了。”曼娘见那婆子同少年猎人对那老年猎人都很淡漠,那老年猎人周身受了重伤,躺在铺上,连一句话都不说,好生奇怪。三个恩人,除了身带重伤,便是命在旦夕,也不知忙哪一头是好,听老婆子一说,只得先去给那少年猎人治伤。这时少年猎人业已舍了老年猎人,跪伏在老婆子面前,见曼娘过来给他敷药,便用手拦阻,请曼娘还是去给老年猎人敷治。言还未了,老婆子忽然厉声道:“忤逆儿!你知道这人已活不成了么?做这些闲事干什么?我还要你裹好伤,去将他寻来与我见上一面呢。”说时,用力太过,少年猎人一眼看见老婆子颈间伤痕,忙道:“妈又着急了么?孩儿准去就是。适才也请过,无奈他不肯来,愿意死在前面坡上。爹又在重伤,只得先背了回来。”说罢,便任曼娘给他裹好了伤处,咬牙忍痛,往外走去。

去了不多时,又背进一个道装打扮的老年人来,额上中了支镖,虽然未死,也只剩下奄奄一息了。那老道先好似怒气冲冲不愿进来似的,及至一见老婆子同老年猎人都是命在旦夕的神气,忽然脸色一变,睁着一双精光照人的眸子,长啸一声道:“我错了!”说罢,挣脱少年猎人的手,扑到床前,一手拉着老婆子,一手拉着老年猎人,说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们二人。现在业已至此,无法挽救,你们两人宽恕我吧。”那老婆子道:“仲渔,这事原是弄假成真。你报仇,恨我们二人,原本不怪你,只是你不该对你儿子也下毒手。他实在是你的亲生骨肉,我跟老大不过是数十年的假夫妻。我临死还骗你么?你去看他的胸前跟你一样不是?”那道人一闻此言,狂吼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神力,虎也似的扑到少年猎人身旁,伸手往那少年猎人胸前一扯,撕下一大片来,又把自己胸前衣服撕破一看,两人胸前俱有一个肉珠,顶当中一粒血也似的红点。那道人眼中流泪,从身上取了一包药面,递与少年猎人,指着曼娘道:“快叫你妻子给你取水调服。幸而我还留了一手,不然你更活不成了。”说罢,转身厉声问老婆子:“何不早说?”那老婆子道:“那时你性如烈火,哪肯容我分辩?举刀就斫。我又有孕在身,如不逃走,岂不母子性命一齐断送?我离了你之后,受尽千辛万苦,眼看就要临盆分娩,我又在病中,无可奈何,只得与老大约法三章,成了名义上的夫妻。三十年来,并未同过衾枕。老大因听人说你拜在欧阳祖师门下,炼下许多毒药喂制的兵刃暗器,要取我全家的性命,我们只好躲开。谁知你事隔三十年,仍然仇恨未消。今早我在前山崖上看见一个道人,认出是你,心中一惊,失足跌了下来。偏老大见我伤重,趁我昏晕之际,想出去采来仙草,救我残生。等我醒来,想起你二人相遇,必定两败俱伤,知道追老大回来也来不及。又恐你连我儿子也下毒手,所以不叫达儿前去探望。后来实实忍耐不住,才叫达儿前去寻找你二人的尸首。不想你毕竟还是对他下了毒手。想起我三人当初曾有‘不能同生,但愿同死’之言,今日果然应验了。”说罢,又喊曼娘近前道:“我知姑娘看不中我的儿子,不过他现中腐骨毒刀,虽然他父亲省悟过来,给了解药,没有三月五月,不能将养痊愈。请姑娘念我母子救你一场,好歹休避嫌疑,等我三人死后,将尸骨掩埋起来,照料我儿好了再走。我死在九泉,也感激你的恩义。”曼娘正要答言,那老婆子已气喘汗流,支持不住,猛地往后一仰,心脉震断,死在床上。接着便听老年猎人同那道人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淑妹慢走,我来也!”言还未了,那道人拔出额上中的一支铁镖,倒向咽喉一刺。那老年猎人一见,猛地大叫一声,双双死于非命。

那少年猎人见他母亲身死,还未及赶奔过去,一见这两人也同时身死,当时痛晕过去。曼娘着了一会儿急,也是无法,只得先救活人要紧。当下先从少年猎人手上取了解药,给他用水灌服之后,先扶上床去。再一搜道人身畔,还有不少药包,外面俱标有用法,便放过一旁藏好。因那老婆子对她独厚,想趁少年猎人未苏醒前,给她沐浴更衣,明早再和少年猎人商议掩埋之计。走到她身前一看,那老婆子虽然业已咽气好一会儿,一双眼睛却仍未闭,眼眶还含着一包眼泪。曼娘用手顺眼皮理了理,仍是合不上去。知她恐自己丢下少年猎人一走,所以不肯瞑目,便轻轻默祝道:“难女受恩父恩母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为难,也得将恩兄病体服侍好了,才能分手;不然,还能算人么?”谁知祝告了一阵,那老婆子还是不肯闭眼。曼娘无法,只得先给她洗了身子,换过衣服,再打主意。正在动手操作,忽听床上少年猎人大喊一声道:“我魏达真好伤心也!”说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曼娘心中一动,连忙过去看时,那少年猎人虽然醒转,却是周身火热,口中直发谵语。知他身受重伤,一日之间连遭大故,病上加病,暂时绝难痊愈。安葬三人之事,再过几日,说不得只好自己独自办理了。便随手取了两床被,为少年猎人盖上。回身又来料理老婆子身后之事。见她目犹未瞑,暗想:“自己初被难时,因口中不能说话,没有问过他们姓名。后来自己身子逐渐痊可,一向称他们恩父、恩母、恩兄,虽然几次问他们,俱不肯实说,只含糊答应。今日听那少年猎人梦中之言,才知他家姓魏。师父柬帖上说,我和姓魏的本有前缘,偏偏我又受过人家深恩。如今老两口全都死去,只剩他一人带有重伤,还染病在床,弃他而去,他必无生理;如留在此地,他又非一时半时可以痊愈。孤男寡女常住一起,终是不便。自己一向感激他的情义,凡事当退一步想:我如不遇他救到此地,早已葬身虎狼之口,还向哪里去求正果?如今恩母死不瞑目,定是为她儿子牵肠挂肚。何不拼却一身答应婚事,既使死者瞑目,也省得日后有男女之嫌?虽然妨碍修道,师父遗言与柬帖上早已给自己注定,自己天生苦命,何必再做忘恩负义之人?”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心酸,含泪对老婆子默祝道:“你老人家休要死不瞑目,你生前所说的话,我答应就是。”说罢,那老婆子果然脸上微露出一丝笑容,将眼闭上。

这时曼娘心乱如麻。既已默许人家,便也不再顾忌。替老婆子更衣之后,又将老年猎人同道人尸身顺好。先将自己每日应服的药吃了下去,又烧起一锅水来。重新打开那些药包,果然还有治毒刀伤外用之药,便取了些,为少年猎人伤口敷上。那少年猎人时而哭醒,时而昏迷过去。幸喜时届残冬,山岭高寒,不愁尸身腐烂。直到第三天上,少年猎人神志才得略微清楚。重伤之后,悲痛过甚,又是几次哭晕过去。经曼娘再三劝解,晓以停尸未葬,应当勉节哀思,举办葬事。那少年猎人才想起,这几天如非曼娘给自己服药调治,也许自己业已身为异物。又见她身子尚未全好,这样不顾嫌疑,劳苦操作,头上还缠着一块白布,越想越过意不去,当时便要起身叩谢。曼娘连忙用手将他按住道:“当初你救我,几曾见我谢来?如今还不是彼此一样,你劳顿不得,我已痊愈,你不要伤心,静养你的,凡事均由我去办,我就高兴了。我衣包中还有几十两银子,现在父母尸骨急于安葬,只须说出办法,我便可以代你去办。”少年猎人也觉自己真是不能转动,又伤心又感激,只得说道:“由南面下山三十余里,走出山口,便见村镇。银子不必愁,后面铺下还有不少。就烦恩妹拿去,叫镇上送三口上等棺木来,先将三老入殓。等愚兄稍好,再行扶柩回川便了。”

曼娘又问少年猎人可是姓魏。少年猎人闻言,甚是惊异。曼娘又把他梦中谵语说出,少年猎人才道:“我正是魏达。我生父魏仲渔便是那位道爷。我寄父也姓魏,名叫魏大鲲,便是给你治伤的老年猎人。此中因果,只再说一个大概。当初我母亲和我生父、寄父全是铁手老尼门人。我生父是铁手老尼的亲侄子。我寄父虽然姓魏,却是同姓不同宗。我母亲原和寄父感情最好,叵耐铁手老尼定要我母亲嫁给我的生父,我母亲遵于师命,只得嫁了过去。两三年后,便有了身孕。我父亲素性多疑,见我母亲嫁后仍和寄父来往,老是有气,因为是同门至好,不便公开反目,含恨已非一日。我母亲也不知为了此事受过多少气。偏我寄父感情太重,见我母亲未嫁给他,立誓终身不娶,又时常到我家去看望。这日正遇上我父亲奉师命出了远门,那晚又降下了多少年没有下过的大雪,所居又在深山之中,除了飞行绝迹的剑仙万难飞渡。我母亲和我寄父无法,只得以围棋消遣,坐以待旦。第二日天才一亮,寄父便要回去,偏我母亲要留他吃了点心再走,这一吃耽误了半个多时辰。出门时正赶上我父亲冒着大雪回来,到家看见我母亲正送寄父出来,因在原路上并没见雪中有来的足印,知我寄父定是昨夜未走,起了猜疑。当时不问青红皂白,拔出兵刃就下毒手。我母亲同寄父知道事有凑巧,跳入黄河也洗不清,只得暂顾目前,避开当时的凶险,日后等我父亲明白过来,再和他说理,于是二人合力和我父亲交手。要论当时三人本领,只我母亲已足够我父亲应付,何况还有我寄父相助。不过二位老人家并不愿伤我父亲,好留将来破镜重圆地步,只图逃走了了事。偏我父亲苦苦追赶,拼死不放,口里头又辱骂得不堪入耳。眼见追到离师祖住的庙中不远,恐怕惊动师祖出来袒护,虽然心中无病,形迹却似真赃实犯,分诉不清,师祖性如烈火,绝难活命。我母亲只图避让,不肯还手,一个不留神,被我父亲用手法打倒。寄父急于救我母亲,趁空用暗器也将我父亲打倒,将我母亲救走。我母亲当时并未见我父亲中了寄父的暗器,只以为他是被雪滑倒。逃出来了才得知道,大大埋怨我寄父一顿,说是他不该打这一镖,将来夫妻更难和好。絮聒了半天,末了并未和我寄父同走,自己逃往一个山洞里面住下,一面托人求师祖给她向父亲解说。谁知师祖本来就疑心我母亲嫁人不是心甘情愿,又加上有我父亲先入之言,不但不肯分解,反将我寄父同母亲逐出门墙。

“我父亲吃了寄父的亏,立志炼毒药暗器,非报仇不可。幸而他打算先取了寄父的首级与我母亲看过,再杀我的母亲,所以我母亲一人住在山洞之中,未曾遭他毒手。光阴过了有好几个月,忽然产前身染重病。起初怕我父亲疑上加疑,想将孩子生出后再行乞怜,求他重收覆水,所以并不许我寄父前去看望。一切同门也都因师祖同我父亲说坏话,全无一人顾恤。只我寄父一人知我母亲冤苦,虽因我母亲再三说不准他前去相见,他怕父亲暗下毒手,择了附近偏僻之处暗中保护。每日一清早,便将应用的东西饮食给送到洞门外边,却不与母亲见面。母亲先还以为是同门好友背了师祖所为。后来实在病得人事不知,我寄父又送东西去,连送两日,见我母亲不出洞来取,怕出了什么变故,进洞一看,我母亲业已病倒床上,人事不知了。寄父知她夫妻决难重圆,救人要紧,索性不避嫌疑,昼夜辛勤服侍。他本从师祖学医,能识百草,知道药性,医治了一月,母亲居然在病中临产,生下我来。在半个月上,神志略清,起初看见我寄父还是又惊又怒。后来问起以前每日送东西食物同病中情形,未免感我寄父恩义,事已至此,只得从权。等到产后病愈,一见我是个男孩,胸前肉包红痣和我父亲身上一样,甚为欢喜。将养好后,二人商量了一阵,仍由寄父抱着我送母亲回去见父亲说明经过。才一见面,我父亲不由分说,便将弩箭、飞刀、金钱镖一手三暗器劈面打来,若非寄父早有防备,连我也遭了毒手。当时他见手中暗器俱被寄父接去,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便说:‘无论你们说上天,夺妻之仇与一镖之恨,也是非报不可。除非你二人将我打死。’要我们三年后再行相见。寄父、母亲无奈,只得又逃了回来。母亲一则恨我父亲太实薄情,二则知道寄父爱她甚深,又没有丝毫邪心,自己已是无家可归;后来又听得师祖就在当年坐化,我父亲拜在一位姓欧阳的道爷门下,炼就许多毒药暗器,拼命寻他二人报仇:一赌气,便再嫁给我寄父。他二人虽然同居了三十年,只不过是个名头上的夫妻,彼此互相尊重,从未同衾共枕过。以前的事也从未瞒过我。我也曾三番两次去寻我父亲解说,每次都差一点遭了毒手。后来我父亲本领越发惊人,寄父知道万难抵敌,狭路相逢决难活命,只得携了全家,由四川逃避此地。因我父亲毒药暗器厉害,好容易将解药秘方觅到,想配好以作预防。还未采办齐全,我父亲竟然跟踪到此,三位老人家同归于尽。

“今早我听母亲说,她受伤是因为看见我父亲出现,吓了一跳,失足坠下崖来,便知不好。可惜她说得晚了一会儿,我寄父业已走了。后来久等不回,越猜凶多吉少。等我赶去一看,果然他二位一个中了毒刀,一个中了毒药暗器,俱在那里扭作一团挣命呢。我当时心痛欲裂,不知先救谁好。及至上前将他二人拉开时,被我父亲拾起地上毒刀,就斫了我两下。我没法子,只得先将寄父背回。后来母亲叫我再挣扎去背我父亲时,我已半身麻木了。

“我到了那里,我父亲已奄奄待毙,见我去还想动手。被我抢过他的兵刃暗器,强将他背来。原是怕母亲生气,以为必无好果,谁知三人在临死以前见面,倒将仇恨消了。我父亲要早明白半天,何致有这种惨祸呢?我父亲所用毒刀,还可用他解药救治。惟独他那回身甩手毒药箭,连他自己也没有解药,我寄父连中他三箭,如何能活?他也中我寄父两支毒药镖。一支打在前胸,业已拔出,虽然见血三四个时辰准死,也还可以解救。但是前额中的一支毒镖,业已深入头脑,焉能活命?我母亲又因失足坠崖时,被地下石笋震伤心脏,换了旁人,早已当时腹破肠流了。我以前还梦想将来用诚心感动三老团圆,如今全都完了!”说罢,痛哭不止。

曼娘劝慰他道:“如今三老均死在异乡,你又无有兄弟姊妹,责任重大。徒自伤感,坏了身体,于事无补,反做不孝之子。你如听我劝,好好地在家保重,我也好放心出门,代你去置办三老的衣裳棺椁。否则这里离镇上不近,抬棺费时,岂不教我心悬两地么?”曼娘原是怕他一人在家越想越伤心,也寻了短见,才这般说法。魏达本来救曼娘时就一见钟情,不过因为自己平昔以英雄自命,不愿乘人之危,有所表示。魏老婆子猜知儿子心意,几次向他提起,他都不肯。同时相处这些日,爱苗在心田中业已逐渐滋长繁荣,无论如何排遣也丢放不开,一想到曼娘病愈不久便要分手,便有些闷闷的。今日一见曼娘不避嫌疑,照料自己病躯同三老身后,不时诚挚劝慰,处处深情流露,越加感激敬爱到无以复加。再一想曼娘所说的话极有道理,只得遵从曼娘劝解,勉节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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