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人口单薄,一顿中饭也吃得很不热闹,男女宾还分了地方,七娘子和封太太、封绫在内堂吃,封锦却亲自在花园里招待许凤佳。

自从许凤佳回来,七娘子就很少单独吃饭,许凤佳出门的时候,也有四郎、五郎不时要进来骚扰,如今和封太太、封绫三人对坐,才觉得家里没有孩子,的确是少了些生气。

吃过午饭,封太太按例是要午睡的,封绫又忙着伺候老人家,七娘子就告辞出去,“在花园里散散步。”

便扶着立夏,在封家的小花园里走动了起来。

封家占地虽然大,但人口却要比许家少得多。不如小萃锦到了冬天,所有的回廊都有厚厚的棉帘子,再一关窗户,升起炉子,真是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暖意。往外张望出去,都可以看得到丫鬟们在小萃锦里说笑走动的身影。

七娘子扶着立夏,在小花园里散了散步,就觉得越走身上越冷。她正打算派人出去问一问许凤佳的所在,再请封锦进来,谈一谈六娘子的事,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也就只有你了,吃饱了饭就出来瞎逛,这里是别人家呢!”

“你还不是一样?这里是别人家的内院呢,你闯进来做什么?”七娘子回过头来,笑着嗔了许凤佳一句,才上前将他领口折好,又皱眉道,“喝了多少酒?这一身的酒气!”

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也没有喝多少,就是打了一壶酒在身上,所以你才闻见味儿了。”

他又低声在七娘子耳边交代。“我劝了一番,看着你表哥已经有心动的意思了,就差一点火候,一会儿你去说六姐的事时,再加一把劲,没准他也就跟着下台了。”

虽说许凤佳喝过一点封锦的干醋,但两夫妻还是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六娘子的事,还是得让七娘子自己和封锦说。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许凤佳顺着回廊拐进了净房,才笑着对立夏道,“走,我们回内堂去坐一坐吧——在这里站久了,真是从心底要冷出来。”

立夏也低声叹息道,“看着舅太太那个样子……奴婢也觉得,荣华富贵,也是无味得很。”

也就只有立夏和七娘子的关系,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了。

七娘子想到多年前,封太太于困苦中时,身上犹带着的不屈斗志,又想到如今封家在权钱之下的万般寂寥,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慢慢地叹道,“的确,荣华富贵,是真比不过含饴弄孙。”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九姨娘,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密室花园,想起了宫中的连太监。

千古艰难寂寞,总有很多遗憾,是人力所无法弥补的。

等封太太睡下了,封绫就脱身出来招待七娘子,又和她说些家里的琐事。

虽然说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对这个特立独行的表姐,七娘子却颇有好感,许家家事,不能说的,她当然绝口不提,却也有很多能说的趣事。七娘子便捡出来和封绫说了,又笑着提了几句四郎、五郎的起居琐事。

“家里有个孩子,就忙得个不得了了,更别说还有两个小少爷。”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封绫的脸色。“这一年来,我也没有什么心思绣东西,统共到了年尾,也就是做了几个肚兜,偏偏两个小孩子长得太快,年头量的尺寸,到了年尾,已经小得多了。”

封绫目光闪动,听得大为向往。“日后等善衡你生了孩子,一定时常抱到我们这里来给我看看。”

她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许寂寞。“平时除了照顾娘亲,打理家务,我也没有多少事做。”

七娘子就相机劝她,“虽说做人媳妇也有许多苦处,但是夫妻之乐、天伦之乐,也是不可或缺。你要是不想受做媳妇的苦,大可以坐产招夫……”

封绫面上也不是没有心动,她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日,才低声道。“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念头,尤其是哥哥……看着也不像是要娶亲的样子,封家的姓氏,也不能就此断绝。只是我们家情况太特殊了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该怎样物色……”

七娘子想到封锦的敏感身份,一时也是无语,她所往来的人家,大部分非富即贵,就算小部分家境平凡,背后也无不有军政界庞大的力量作为靠山——否则又怎么有身份和她往来?封绫的婚事,就算是她想要出力,也是有心无力。

两人正是相对无言时,外头来报:封锦请七娘子到外头小书房去,有事要和她商量。

两人份属至亲,七娘子又已为人妇,不用同封绫一样,严谨地遵循男女之间的分际。她带着立夏出了内院,自有人前后引导,将七娘子簇拥进了小书房里。

封锦就正站在小书房外头的一座小小的暖房里,透过毛玻璃看过去,他似乎正弯着腰,侍弄着一株兰花。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能在书房外头,随手就建了一座玻璃暖房,这样的手笔,非大户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魄力。

七娘子进了暖房,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随手合上门,将立夏也留在了外头。

只看封锦懂得将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玻璃暖房里,就知道此人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确不是侥幸。

尽管有两件事,是只有七娘子向封锦交待清楚,他才会出手帮忙,尽管许凤佳也并不太善妒,但两个人关在屋子里说话,始终有几分犯忌,许凤佳嘴上不说,心底未必不会在意。而在玻璃暖房里说话,一举一动,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丫鬟们就在外头守着,就有了几分光风霁月的味道。

封锦是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能考虑、安排得如此妥当。叫人心头熨熨贴贴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来,拿过细布,擦拭着多少沾了泥土的双手。

“嗯,有了几丝红晕。”认真地审视过了七娘子,他才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暖。

尽管一年也见不到一两次,但每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是能感觉得到封锦诚挚的关心。

“表哥却有几分消瘦了。”她也关怀地检视着封锦,诚恳地道。“是否这一向,并不太开心?”

如果说去年此时,封锦是一朵盛开的花,尽管寂寞,却依然盛放,那么此时此刻的封锦,却已经有了几分憔悴,就像是一尊蒙尘的瓷器,虽然美丽,但却寂寞得过了头。

封锦微微一笑。

“善衡这是明知故问。”他的态度意外的坦然。“虽然早有准备,但走到这一步,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他又问道,“听表妹夫说,你有两件事,想要私底下托我……他对你好吗?”

七娘子微红了脸,没有答话。

她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封锦已经欣然一笑。“今年看到你,你看来就开心得多了。”

见七娘子脸上的红晕,渐次深泽,他又悠然道,“有什么事,连表妹夫都不能代为开口,要亲自对我说起?我倒有了几分好奇——善衡你坐下说。”

这间花房其实并不太大,只有十余株兰花次第摆放,在深处里有一处石桌椅,上头还有文房四宝:看得出来,这里是封锦时常起居的地方。

七娘子就款款移步到桌边坐下,将小松花一事说了出来。“其实这件事毕竟牵扯到许家的家丑,升鸾心高气傲,虽然默许了我想表哥求助,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开口。”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这么小的事,也要来麻烦表哥,真是大材小用,不过……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助于表哥……”

封锦已经在她对面落座,微蹙双眉,听得很用心。

要不是七娘子已经见惯了美人,更是与六娘子朝夕相处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当会为他这凝神静听的美色所迷。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关系却决不在小。”他干脆地答应了下来。“事关你五姐,子绣当然会尽心尽力。”

又反过来责怪七娘子,“人命关天,你很该早些打发人来和我说,又何必耽搁到今日。”

七娘子忙从怀里取出了几张纸。“此女街坊间都叫她大妞,姓肖,这是她娘家全家人的名字与履历——这些资料,也是我年前嘱咐人打听得来的,过年又忙,也就耽搁了……她的夫婿名叫邱十三,当时在煤炭胡同里凭了一户房子过来求生的,平时寡言少语,和周围的人来往不多,就是这个名字,也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听出来的。来了没有多久,就看上了肖大妞,托人到肖家提亲后,很快就结了婚事,小夫妻一起南下去投靠亲友了。”

一边说,她一边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点资料……也实在是为难表哥了。”

封锦却是神色莫测,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资料,翻看了半晌,才道,“邱十三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不过也很难说。毕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再者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我回头查一查,一有消息,就给表妹夫送消息。”

七娘子不禁大喜,“多谢表哥。”

想到她的第二个请托,一时间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低声问,“说起来,表哥在京城也没有多少亲戚,就算您不愿和杨家来往。可我与升鸾却都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

她含而不露,问的却是封锦是否打算将两人的亲戚关系化暗为明,让许家从此多一户亲友来往。

这个问题,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可就不仅仅是封锦的意愿了。

封锦当年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可以说是不惜前程,以探花的身份,不断强调他和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间那暧昧的关系。固然是收到了吸引鲁王目光,为太子赢得布置空间的作用,但后患无穷,他自己也就终身无法洗脱与皇上的绯闻。尤其是当这绯闻还并不是空穴来风的时候,他宁愿低调行事,当然有很多理由。

可如今他执掌燕云卫,和连太监关系又很紧密,说起来也算是大秦特务头子,等闲的御史,敢得罪他的也已经并不多了。封锦有官职在身,有进士出身,如果和宫廷划清界限,不再过从甚密,他脸皮一老,一点点绯闻,也不算什么。时日已久,大家也就这样忘记了。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还是要和皇上划清界限,从恋人关系,回归到君臣关系。七娘子相信,以封锦的能力,即使没有这一段情来维系皇上对他的恩宠,他也依然可以坐稳燕云卫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就算分了手,情分也还是在的。否则这小半年来,封锦坚决不肯进宫与皇上相见,如果皇上只是将他作为一般的娈宠看待,他也早就被整得找不到北了。

对这个九五之尊,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等闲视之。

可这一步,还是要看封锦本人到底愿意不愿意跨出来了。至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宁愿继续低调行事,背负着佞幸的名声,也不愿意断绝和皇上的关系,甚至是将这份关系保持低调,从而洗白自己的名声。

可去年的这个时候,牛淑妃和六娘子,也都没有身孕……

这样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变幻,七娘子仅仅用一句话,就问了出来,却又问得巧,给封锦留下了回避的余地。

封锦目光闪动,玉一样皎然的容颜上,千般情绪,一闪即逝。

他忽然叹息,“像善衡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儿家,真是我生平仅见……有很多话,表哥也只能和你说了。”

“这一辈子,我封子绣也难免行差踏错,往回看的时候,后悔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可是这一生唯独一件事,我从不曾后悔做过。”封锦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或者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了一个情字上,也是难说的事。”

“为了他这个人,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亲人——也都要对不起了。这是我的一点任性,请善衡不要责怪表哥。”他的双眼弯了起来。“善衡会不会责怪表哥呢?”

这一刻的封锦,实在如中秋那一夜,龙船上的六娘子一眼,美到了极点。然而他的美,却要比六娘子的美更寂寞了一些,也是因为这寂寞,反而显得更动人。

七娘子摇了摇头,她真心实意地答,“只要表哥自己开心,小七又哪来的资格,对你评头论足?”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表哥既然做如是想,又何必回避皇上,不肯进宫呢?”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了皇上这个称呼。

封锦眼中,便有狡黠一闪即逝。

“爱是真爱他,手段,却也不能没有。”他轻声说。“纵使他也是为了子嗣,出于无奈,我却不能让他以为,我与别人,可以兼得。”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

难怪封锦是从去年皇上临幸牛淑妃开始,便不肯再进宫与皇上相见。他并不是介意皇上为了子嗣,去亲近别人,而是不肯因此而将就,而毁却了自己的珍贵。

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愿意委曲求全了,又怎么能让人将你看高?

在这一刻,这个少年成名,权倾天下的特务头子,到底是在七娘子跟前露出了自己的一点心机。虽然只是这一点小事,但见微知著,他的心术,可想而知。

七娘子顿时就打消了为封绫开口,劝说封锦领养一个男孩的念头:似这样手段非凡,心机深沉的人物,自然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很多事,也不是自己可以妄加议论的。

她沉思了片刻,断然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如此,善衡也就不吝开口了。”

就毫无遮拦地将六娘子的好消息,告诉给了封锦知道。“这件事现在连皇上都并不知道,不过,能稳住这一胎,对表哥来说,终究也是有利的。”

以封锦的聪明,当然不会不知道皇上的继承人越多,他得回皇上全副心思的时间也就越早。

再说,皇上总是有一天要龙驭上宾的,如果这一天来得比封锦去世的那天更早——他多少也要为将来留下一线伏笔。稳住六娘子这一胎,于他是一拍几响,好处多多。

封锦果然眼神闪动,沉吟了半日,才道,“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安排,比让连世叔安排更妥帖一些。毕竟连世叔进进出出,在皇上身边的时间更多,很多事,他瞒着皇上,心里是有几分过意不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低声道,“就是由表哥告诉皇上,又如何呢?”

以封锦的身份,要知道六娘子有胎,倒并不是件难事。权仲白私底下告诉他,也不算是乱嚼舌根。他虽然因为自己的理由,不肯与皇上相见,但却并非因为妒忌,肯为六娘子暗地里保胎,皇上知道了,只有感动于他的宽容和牺牲。而如今后宫乱成了一锅粥,想必以皇上的心术,也不会将六娘子肚子里那个很可能是男丁的小胚胎拿来冒险,他不开口,六娘子还是可以保持低调,秘密养胎——又有了来自九五之尊明里暗里的照拂。

许凤佳出言劝说封锦,让他软化,这也是看在皇上的情面上:这个安排,几方都落了好处,都为皇上做了人情。就算皇上明知道是做作,姿态摆在哪里,他不领情也难。而能让九五之尊欠一个人情,这里头蕴含了多少好处,那也是不用说的。

封锦思忖了半晌,才点头吁了一口凉气。“善衡若是男子,子绣简直无立足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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