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谁瞒过明沅她是姨娘生的,澄哥儿都知道,这两个再没瞒的道理。明沅抱到上房来时,已然记事,才刚住下的时候少提睐姨娘,为着怕她吵嚷着要回去,等住定了,不论是丫头还是婆子再没有噤口不提的。

这些下人领着上房的差,论起来自然是抬着纪氏踩着睐姨娘,虽是人之常情可若摊在三岁儿面前,天长日久只怕还要为生母羞愧。

沣哥儿却是真不明白,他自记事就养在栖月阁里,满心只把安姨娘当作“姨娘”看待,安姨娘绝口不提,下人们自然也不会提。

回回庄头上来人,明沅都要给莲蓬钱,纪氏是知道的,却自来不曾过问,若真是一文不给,当作没有这个生母,只怕谁都养她不住,知道要给,给的不多,拿捏着度帮补,就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纪氏这才默许了。

明沅不会也不能把睐姨娘当亲娘看待,她的亲娘不在这里,完整的父爱跟母爱她都拥有过,不论是睐姨娘颜连章还是纪氏都无法超越她在现代的父母。

睐姨娘确是对她有生恩不错,可明沅至多交她当作有血缘的亲戚看待,有些期望不能回报,可有些规矩却必是要守的,在这上面后宅里没一个能给她当先例做对比。

澄哥儿也知道他是程姨娘生的,可程姨娘在他眼里,只怕还不如黄氏夏氏这样的堂舅母。到底还是没有带在身边的情份。

明湘明洛两个都养在自己亲娘身边,明沅却是独居一院,往后睐姨娘回来了,甚至生了孩子,她要怎么处理这层关系怕才是纪氏看重的。

明沅听见这句吩咐,只头:“女儿知道了。”肩不动腰不拧,抬起脸来神色如常,纪氏赞许的看她一眼,抬抬手放了她们出去。

情送了牛乳杏浆炖的燕窝上来,纪氏掀开盖盅儿,拿起银勺还问了一声:“这是沅丫头送来的?”

情应了一声:“是六姑娘送来的。”纪氏翘翘嘴角,才舀了一勺还未送进口里,只见**言又止,笑一声:“你今儿倒还规矩起来了,又想甚?”

情面上一红,还不等她开口,纪氏就摆了手:“你要甚,我还不知道,我自家心头有数,你去告诉大篆这事儿暂且不必叫大囡知道。”

明湘一路无话,明洛夹在这两个中间,眼睛一时转过来一时又转过去,她也不知道甚好,一句也不敢搭茬,心里头再想问,还是把牙咬得死死的,到待月阁前匆匆别过,一闪身进去了,留下明湘明沅两个走剩下那条长廊道。

明沅实不知道些甚好,若睐姨娘还是出府前那个性子,沣哥儿还是养在安姨娘院子里头要更好些,可睐姨娘呢?儿子总归是她亲生的,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捧着怕掉含着怕化,一口一口喂养大的。

沣哥儿才到安姨娘那里,不睡不好,连着拉了几天肚子,拉的再不肯喝奶嬷嬷的奶,胖脸蛋儿没几日就瘦掉一圈,安姨娘实在无法了,纪氏把睐姨娘院子里头侍候的人一个个的问话,这才问出来,睐姨娘给沣哥儿喝奶,得先挤出来放着,把上头的油花撇去一层,沣哥儿脾胃弱,奶里头油花太足,他受不住。

安姨娘也不可不精心了,她用米汤上头那一层稠衣把沣哥儿的肠胃调养了过来,如今虽还弱些,却也不是沾着油花就泄肚子了。

纪氏摆明的是让沣哥儿认生母的,前头又还摆着安姨娘,除开张姨娘独门独院身边只一个女儿,院里哪个人不两难?

雪又接连着下了三日,落落停停就是没有放晴的时候,纪氏既发了话等天晴,那便得等到天晴了再派了车去把睐姨娘接回来。

落月阁一关快两年,里头大件的东西自然还在,件却都是捡进库里的,还造了册,这会儿要拿出来,便得取了签儿一样样的核对了,再从签子上头消了去,一应物件儿列出单子来,叫纪氏掌过眼,这才好往落月阁里搬。

颜连章下了衙回来已经掌了灯,灏哥儿睡得张着嘴流口水,他先往西厢房里看一回儿子,拿手指头戳他肥白白的脸蛋,把灏哥儿吵的皱了眉头哼哼,这才背了手往正房里来。

往常这时候纪氏早已经睡下了,知道他回来,也只留一盏灯,今儿却还了八瓣荷叶琉璃灯,喜姑姑正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回事。

他用热水洗过面,擦了手往纪氏对面一坐,丫头捧了大盅儿进来,里头是鸡汤银丝面,盖着厚厚一层黄油,一开盅盖儿就是扑鼻的香气,他在外头吃酒胃里早就难受,这会子上一碗面,兹溜着喝了两口热汤,拿筷子挑起细面往嘴边送。

纪氏抬头笑看他一眼,手上还拿着单子,也不用笔,拿指甲盖儿在黑字上头划上一道算是删了一样东西。

颜连章只当是礼单子,吃得一碗汤面出了一身大汗,屋子里碳火烧得旺,他脱了外袍穿着夹衣还是热,热鸡油浸的面下肚连夹衣也穿不住了,干脆脱的只剩单衣,放下碗才觉得通身舒泰:“这是甚?官哥儿年辰的礼单子?”

这个儿子来的晚了些,却是实打实的贵人,不止是东府的贵人,确是一家子的贵人,细算起来,怀上他的时候,正是颜明蓁叫选中当成王妃的时候。

抓周取这样的好意头,颜连章心里开了花,他的官位又上一步,同在穗州的盐道又不可同日而语了,盐道只一地方的盐运,市舶司却是管着全部出海贸易,官不大,可能进这地方,若不是成王疏通到了太子跟前,哪里能得这样的肥缺。

光是官哥儿抓个周,那礼自正门抬到夹道往东府送,一长道儿再没断过,颜连章志得意满,受了人情自然也还送回去,自家大哥是真丈人不错,却是个清职,他这里通的才是青云路。

纪氏知道丈夫这向因着高升很有些得意忘形,原来在穗州还想着避回江州去,不卷进太子同于家的争斗里,如今领了职进得官,哪里还能同太子撇的清,成王同太子就走的近,如今别个眼里可不就是太子那一派的人了。

男人在兴头上,万不能浇冷水。纪氏单子:“把这个去了,换成大理石云嵌屏风。”她得这一句,喜姑姑还没应,颜连章先奇道:“可是谁家作寿?”无端端的也没谁拿大屏风出来当礼。

纪氏嗔他一眼,随手把单子递过去,喜姑姑躬身接了退了出去,纪氏这才瞪他:“老爷也太不着调了,若不是韩国道家的来报,我且不知道还有那么一桩事。”

颜连章思虑得会,这才想起睐姨娘来,他笑一声:“又不是甚紧要事。”

纪氏伸手丈夫:“怎不是紧要事,睐姨娘有了身孕,都已经作了准信了,再不好呆在庄头上,也是我的不是,怀得一胎倒蠢笨起来,连事儿都记不真了。”

这话论谁也不会信,可颜连章却不在意,他若真想着睐姨娘,早早便接了她回来,也不至冷落在庄上两年之久,听见她有孕,还略皱皱眉头:“回来便回来,也不是甚大事。”

纪氏要听的就是丈夫这句话,反手捶腰:“老爷动动嘴皮子,受累的可是我。”着皱了眉头:“跟着出去的也知道回来报一声,早报给我知道,就早接了来,这大雪天的,若颠着了可怎办?”

一个没拿姨娘当一回事,一个没拿肚里的孩子当一回事,论完这两句,便吹了灯安歇,哪知道这话才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雪竟停了,天一晴地下一层白,衬着红梅枝儿越发的艳,明沅早上起来一面挑着燕窝,一面吩咐采薇把明湘给她画的白雪红梅图拿出来挂上。

九红昨儿几次张口想提一提睐姨娘的事儿,可明沅回来了便先吩咐泡上燕窝,再捡了两付写得不错的字预备着明儿进学带给宋先生看,接着又挑起自家私库里的东西,明蓁送了幅字儿,她总不能不回礼。

九红忙里忙外的跑了两回,这事儿不及提起来,就到了夜里,她折腾的一夜都不曾睡好,白日里起来往正屋去,明沅已经就着鸡脯丁子用了一碗黄米枣仁粥,九红跺着脚发急:“姑娘真是菩萨性子,半儿都不急。”

安姨娘那里怕都要火上房了,她好容易教养个哥儿,养到两岁大了,睐姨娘这时候杀回来,她夜里只怕把被角都咬烂了。

明沅听见九红这一句,扑哧一笑,拿筷子头碟子:“再给盛一碗来,明儿叫厨房送芙蓉蛋来佐粥,不必加肉,做素的便行。”

看她还吃的下,九红一肚子担忧没地儿吐露,真拿了泥金碟又给舀了一碟子鸡丁瓜脯,眼看着明沅又用一碗粥,吃的身子热乎乎,罩上白底绣绿萼梅的斗蓬,套上暖手筒,慢悠悠步出院子,采茵采苓两个提着八仙盒跟在她身后往绿云舫去。

九红撤了桌儿去寻采菽,她已经明白些大宅院里的弯弯绕绕了,那求着明沅送钱回去的话再也没提过。她知道自家开口求一句,明沅便得为着她这几百钱去央求喜姑姑,喜姑姑再去找外院的管事,绕这么大个圈子,受累的还是六姑娘。

采菽不论姐姐卷碧如何劝告她,呆的久了又怎么会不偏心,论起几位主子,在六姑娘这头当差活计轻省不,人还最和蔼,从没有因着年就胡发脾气的事,主子宽和了,下人也更精心。

她往针上串细米珠,来回串线往明沅穿的大红斗蓬上钉,见着九红来也不曾抬头,九红翻翻她手上的活计:“你怎的想起做这个来?”

采菽便是一笑:“我见五姑娘斗蓬上也缀着的,只咱们姑娘没有,收着这些个细珠儿也没用,不如全给盘出花来,这斗蓬还得再穿上两个多月呢。”

九红皱了眉头叹息,采菽也不去问她作甚,上房吹一阵风,几个院里立时就要落雪,先缉珠再盘金,钉完一朵缠枝花,九红的气也顺过来了,拈拈针头道:“太太又没甚,何苦就自寻麻烦,我看姑娘就稳得住。”

九红鼓了嘴儿,把头往采菽身上一靠,她心里想的同采菽一样,哪里是怕太太如何,她是怕三姑娘又给姑娘脸子看。她眼睛里素来揉不得沙子,好容易待姑娘亲近些,这回只怕又得被迁怒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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