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一听,探员向他询问,加代子被杀的六月二十三日上午,田所有什么事情来接头,不觉受到了冲击。以前并非没有准备有此问题出现,但因探员一向未提,本来正感到安心。

“那个么……”

川岛掩藏着狼狈。

“因为有些东西要交给田所先生,所以请他来一次。”

回答时,尽量不提钱的问题。

“是什么东西呢?”

年长的探员,毫不踌躇地提出询问。

川岛想说,这样的问题,有没有回答的必要呢;可是,一想起对方的身份乃是探员,虽然穿的是廉价西装,却有国家权力高耸在后面。因此,“这个问题毫无关系”的话,就无法出口。

“没有什么,欠了田所先生一笔钱,请他来取。”

“噢,那么大约有多少钱呢?”

“没有多少,不过七千圆。”

川岛装得异常轻松,响亮答道。没有提到是打牌输的赌债。如果一说出来,可就要陷于意想不到的苦境。打麻雀牌,而且每天晚上都打,就谈不上是消遣。打的输赢也很大。牌友又不是衙门里的同事,而是地下的职业牌手。如果警察通知自己的上司,说自己和这么一批人打麻雀牌,会挨到怎样的叱责,殊难臆料。同事和部下也会轻视。一想到这些,身体不觉蜷缩。

“可是,你经常在滨冈的家,同田所、鹤卷、近藤一起打麻雀牌。欠田所的钱,是不是在牌桌上欠的呢?”

年轻的探员笑着问道。看那表情,这名探员也一定爱打麻雀牌。

“赌钱嘛,总会有输有赢。不过,欠田所的钱,倒不是那样欠的。”

川岛一本正经,进行辩解。

“可是,据鹤卷说,你在麻雀牌桌上,的确欠过田所的钱。”

年轻的探员依然带着浅笑,向他说道。

川岛觉得脚跟一下子踩到了棉花上,向下沉陷。又是鹤卷说的;这个人貌似君子,却专拣不利于人的话来说,真是让人生气。川岛同时又觉得,防御工事崩陷了一角。

“当然,多少也有一些。我们的牌,打得不大。我又是个薪水不多的公务员,不会赌得太大,而且,欠田所先生的钱,还得清清楚楚。”

川岛仗着胆子说了出来。还清了田所的债,并没有乱说。田所在那个时候,已经郑重表明,前账一概取消。所以,从结果来看,这就等于欠债已经还清。就算这名探员再找田所去对口供,田所也一定说,川岛先生不欠我的钱了。这是因为,前账取消,对田所逃罪大有帮助。

“不,麻雀牌谁都打,所以你不必担心。”

始终没有发话的年长探员,安慰川岛。

“是啊!必须正式禁止打麻雀牌,麻雀馆才能取缔干净。”

年轻的探员也和他的前辈同一看法。

川岛安心了,似乎并不会过深地追问打牌问题。

“探员先生,我到滨冈家去打麻雀,请一定保守秘密。如果让上级知道,脸上就难看了。”

川岛特别拜托。

“这个我们懂得。我们在职务上知道的事情,绝不对别人透露。而且,打麻雀牌的事,也和现在这案件没有关系。”

年长的探员说道。

“谢谢你。……那么,也请不要对我的妻子说。”

“知道了,知道了。”

年长的探员点头。

“这样的事情,没有对你夫人说的必要。真要是引起一些家庭纠纷,我们就对不住你了。”

最后,两名探员确定,在加代子被杀的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川岛并没有第二次与田所见面。

“你正要去上班,我们打扰了。”

探员向他鞠躬后,告辞。

川岛这才能够来到办公桌前坐下,还好,只迟到了十分钟。

工作时,同探员的对话不断在心里反覆出现。自己的回答有没有破绽,探员的问题有没有言外之意?他就像听取录音进行改正一般,不断检讨内容。

川岛终于回想起令人担心的事。鹤卷和近藤有没有对探员说明,由于田所的强制,他们的赌债也被迫前账取消呢?如果向探员提上一句,那么,自己就一定受到嫌疑。绝没有毫无理由就取消赌债的原因啊!

而且,这是正被警方注意的田所首先倡议取消赌债,而且由他强制鹤卷和近藤也予取消,这就更会使人起疑。

为什么这样不断地担心害怕呢?川岛不觉长叹。心情恶劣已极,但事实上,自己一件坏事也没有做啊!

上午的工作在沉重的心情中草草处理完毕,抽烟小憩的时候,突然涌现了一丝希望。田所是在滨冈家跟他谈这番话的。但是,到了黄昏,加代子被杀的尸体就被发现了,警方根据拿到的麻雀客人的名单进行查问。照这样看,田所还没来得及与鹤卷、近藤两人取得联系,强制他们取消赌债。看样子,田所当时不会立刻打电话给他们两人,提出这件事。第二天再谈也无妨,再多拖一天,依然无妨。田所无须乎争抢那么一些时间。

想到这里,川岛的心情舒展了好多。是啊,刚才那两名探员并没有提到赌债取消的事情。鹤卷只谈到那件事。川岛心里就更加安定了。

川岛下了决心,绝口不提那天下午一点钟左右在滨冈家见到田所的事。警察虽然认为田所有些诡秘,但因没有物证,也不便随便动手。

可是,提到物证,川岛又重新想到“指纹”这一问题。

自己的指纹竟然没有留在那两扇纸门上,真是比什么都幸运。田所后来离开滨冈家的时候,大概是把他的指纹揩掉,于是,自己的指纹也就一同被揩拭干净了。这真得感谢田所。

田所能不能一直逃避搜查到底,还未可知。田所也有被逮捕的可能。但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田所大概也不会说出,曾经在滨冈遇见川岛,为了防止宣扬,所以取消了赌债。这件事,只要自己不说出来,他一定也会保持秘密。田所这个人很有豪侠之气。已经约定的事,就不会推翻前言。不会把毫无关系的人卷入漩涡里。

就算田所杀死加代子的事情被发觉了,田所一定是坚称,一时失手杀人。比起预谋杀人来,过失杀人的处刑要轻得多。如果说出了不仅取消赌债,而且又给了三万圆现款,就会被判定为预谋杀人,处刑就要加重。川岛认为,田所为求安全,也不会说出这样不利的事。川岛祷告,但愿事情就是如此。这不仅只牵涉到处刑问题,而且可能牵涉到自己提供假证的问题。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可就糟糕。

第二天,第三天,川岛一直注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只登载了一小段报导,说是大久保凶杀案,始终找不到头绪,搜查颇为困难。

川岛放心了。心里不断期望,田所能够逃出危机。其实,也就是自己的危机。

然而,到了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那两名探员又到衙门来找他。

川岛一看到探员们面带倦容,心里颇为痛快。这样的面色,说明了报纸上所登载的搜查颇为困难之说,十分正确。田所如果已经被捕,探员就会容光焕发了。

“川岛先生,麻烦得很啊!”

这一次,反倒是那名年长的探员把川岛带到门外,开口说道。

“你真是在二十三日下午一点钟左右到滨冈家的时候,没有遇到田所吗?”

“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我没有遇到。”

川岛一边仔细揣度对方的态度,一边回答。

“是吗?你是不是曾经遇见田所,而硬说没有见到呢?”

年长的探员加施了压力。川岛有些动摇,可是心想,如果这时表现出了怯意,那就一切都告破灭。

“我毫无隐瞒。就像以前说的一样,在大门按了铃,没有人应声,我就回衙门办公了。”

川岛知道,当时走入邻近的公寓之间的小路,并没有人亲眼得见,所以说来放心。

“其实,是这个样子。调查了好久,在那一天的行动始终不清不楚,……这事情可不可以这样说呢?只要你说出,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见到了田所,一切就告解决。”

探员好像在哀求。

川岛一听探员的说法,就知道警方别无有力证据,所以无法扣押田所。既然如此,自己就更应该坚持下去。这不是为了田所,而是为了自己。

“没有遇见,便不能说曾经遇见。”

作为川岛来说,这么强硬的话实在少见。

“是吗?事情是这样,田所说,那一天他在十一点来此见过你之后,直到一点多钟才到了市谷工地,这其间的时间,他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有了明确证据,那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直到现在还拿不出证据,这不仅给田所本人不便,给我们也增添了麻烦。因此,不得不三番两次到你这里来打搅。”

川岛心想,对于探员的慎重措词,一定不要受骗。不能中了对方的圈套。只要自己保持沉默,田所就不会被逮捕。

结果,川岛仍然一再回答说毫不知情;探员不得要领,悄然归去。

川岛心想,总算搪塞过去,看起来,可以平安无事。田所似乎顶得住。自己也非得顶住不可。

那天黄昏,川岛准备回家,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大门口的传达室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个姓村上的人要见。心里猜不到是谁,便在电话里回问了一声;答说是XX报的人。

心里十分勉强,走到门口,是个长头发的男子,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连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蛮横。

“是川岛先生吗?”

“是啊!”

“我来打听滨冈家的女人被勒死事件……”

又是那件事!准备回家的川岛爱理不理地走出大门。手持笔记簿的记者紧跟在旁边。

“据警方说,你在出事的那一天下午一点钟去过滨冈的家。”

“去过。”

川岛说完想到,为什么新闻记者有这种询问的权利呢?探员也总还是探员啊!这些家伙连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新闻记者了,真混帐!

“那个时候,川岛先生有没有在那里遇见过一个姓田所的人呢?”新闻记者问道。

“没有遇见!”

川岛冷冰冰地回答。衙门里时常有新闻记者出入。大概是由于态度不好,川岛早就不高兴。这个青年记者就更加傲慢。

“不过,警方对于田所非常注意;而且认为,你那天到滨冈家时,一定遇到了田所。”

“有那种混帐事吗?……我已经对探员说得清楚,绝对没有遇见。”

川岛愤懑说道。

新闻记者先生先是呆然望了川岛一阵,然后,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川岛那种不合作的态度,似乎使得对方也生了气。

“是吗?好,请便吧!”

那名记者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两肩带着怒气,在他面前阔步而去。

川岛有些后悔。如果回答得和善一些,会好一些。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记者,直挺着腰板,似乎是说,这种小官僚,还摆臭架子!川岛一向对于在衙门里转来转去的新闻记者颇不愉快,所以才把气发到那个人的身上;事后想起,做得实在不周到。不过,现在也没有再追上那名青年记者,跟他随意应酬几句的勇气。无论如何,自己与那件案子并无关系。就算记者生了气,他总不能把没有根据的事乱写一通的道理。

回到离着公务员宿舍不远处,只见两名男子东张西望,向一个孩子打听。孩子突然看到川岛,马上用手指点他。那两名男子连忙赶到川岛身边。

“是川岛先生吧!”

“是啊!”

看样子又是新闻记者。

“我们是从这里派来的。”

递过来的名片,衔头是周刊杂志。川岛连新闻记者都有某种程度的不快,对于周刊杂志的记者,就更加讨厌。不仅讨厌,甚至于鄙视。

周刊杂志记者的问题,跟刚才的新闻记者所问相同,有没有在那天下午一点钟在滨冈家看到田所?

川岛只答了一声,不知道;周刊杂志的家伙就意外地连声说道,不对,没有这个道理。那个人,连胡子也没有刮干净,显得满脸污浊,再加上几分任性的态度,就更加使得川岛心烦。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了。你走远点。”

他这样说了。他为人虽然怯懦,总还有点官吏的自负心。

周刊杂志的人,脸色跟刚才的记者一样。

“哼,小官僚也这么神气。”

两人走远的时候,传来这样的话声。

川岛虽然惧怕探员,对于新闻记者和周刊杂志记者倒不惧怕。

他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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