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德拉在厨房桌旁,专心致志地按步骤准备食物。琼· 露易丝踮着脚,想从她身旁溜过,却没有成功。

“过来,瞧瞧这个。”

亚历山德拉从桌旁后退了几步,露出几个雕花玻璃的大浅盘,上面叠了三层精美的三明治。

“那是阿迪克斯的午餐吗?”

“不,他今天想在镇上吃。你知道,他不喜欢和一帮女人碰在一起。”

见鬼,我的老天爷。咖啡茶会。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去把客厅收拾一下呢?她们一个小时后到。”

“你邀请了谁?”

亚历山德拉报出一串客人的名字,这份名单实在是很荒唐,琼· 露易丝重重叹了口气。有一半女人比她年轻,一半比她年长;在她的记忆中,她和这些人没什么交情,除了一个女的,整个小学期间,她们一直在吵架。“我的同班同学去哪里了?”她说。

“在附近吧,我想。”

啊,是的,在附近,在老塞勒姆和林区更深处。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

“你今天上午去串门了?”亚历山德拉问。

“去看了卡尔。”

亚历山德拉的刀子当啷敲在桌上。“琼· 露易丝!”

“嗨,又怎么了?”这是最后一个回合,以后我再也不和她起冲突了,所以帮帮我,上帝。在她看来,我这辈子就没能做对过一件事。

“别激动,小姐。”亚历山德拉的声音冷冷的,“琼· 露易丝,在他们对我们做了那些事以后,梅科姆县没有人再去看黑人了。现在,除了偷懒以外,他们看你的眼神也很傲慢,完全不加掩饰。鉴于他们是这样的态度,你那样做就不妥。

“那个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来了这儿,净给他们灌输有害的思想,他们整个脑袋都泡在了这毒液里。全靠我们这位铁腕的县治安官,我们县至今还没出乱子。你没认识到现在的局势。我们一向善待他们,自古以来,我们将他们保释出狱,为他们偿还债务,没有工作时,我们给他们创造工作机会,我们鼓励他们进步,他们倒是开化了,可我的乖乖——那层外表粉饰的文明如此之薄,一百年的进步就这样给一帮骄横自大的扬基黑人给粉碎了,在不足五……

“决不,小姐,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感谢我们对他们的照顾,如今,梅科姆县再也没有人乐意在他们惹上麻烦时帮他们了。他们做的尽是恩将仇报的事。坚决不,再也不——他们可以自己想办法,哼。”

她睡了十二个小时,她的肩膀累得酸痛。

“玛丽· 韦伯斯特的女儿莎拉加入那协会已经好几年了——还有镇上每家每户的厨子。卡波妮离开时,我完全没兴趣再找一个新的,反正也只剩下阿迪克斯和我两个人了。现如今,要哄一个黑鬼开心,就跟侍奉一位国王——”

我高尚的姑姑讲起话来就像格雷迪· 欧汉隆先生——这个人辞了职,把全部时间投入到了维护种族隔离事业上。

“你必须帮他们又拿又提,直到最后你都搞不清是谁伺候谁。现如今,真不值得费那个心——你要去哪里?”

“去整理客厅。”

她瘫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思量着,发生的种种已使她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姑姑现在是个充满敌意的陌生人,我的卡波妮不愿和我有任何干系,汉克失去了理智,而阿迪克斯——是我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我。一定是这样,因为这些人不可能统统都变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汗毛直竖?他们怎么能把在教会听到的一切奉若神明,然后说出他们做的事、谛听他们听到的话而不觉得想吐呢?我以为我是基督徒,但我不是,我是另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曾经接受的一切是非判断都是这些人教我的——就是这些,就是这些人。所以问题在我,不在他们。是我出了毛病了。

他们个个都试图用某种让人不明所以、此唱彼和的方式告诉我,一切都是黑人的原因……可那些黑人和我一样不会飞啊,天知道,现在,我也许会随时从这窗户里飞走。

“你收拾完客厅了吗?”亚历山德拉正站在她的跟前。

琼· 露易丝起身收拾了客厅。

名单上那些叽叽喳喳的人于十点三十分准时抵达。琼· 露易丝站在前门台阶上,在她们进门时,逐个欢迎她们。她们戴着手套和帽子,散发着高贵脱俗的香精油、香水、香露和痱子粉的气味。她们化的妆会令埃及的画师汗颜,她们的服饰——特别是她们的鞋——一定是在蒙哥马利或莫比尔购买的:琼· 露易丝认出了A.纳克曼、盖菲尔、利维、哈梅尔几大百货公司的货色,遍布在客厅的各个角落。

时下她们的话题是什么?琼· 露易丝已不闻窗外事,但她很快补了回来。新婚的人喋喋不休,得意洋洋地谈论着她们的鲍勃和迈克尔,谈论着她们和鲍勃、迈克尔结婚才四个月,鲍勃、迈克尔就已各自重了二十磅。琼· 露易丝顶住诱惑,没去提示她年轻的宾客,她们爱人的快速发胖可能有临床原因。她又把注意力转向尿布组,这让她苦不堪言:

杰里两个月大时,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训练孩子大小便真该及早开始……受洗时,他一把抓住斯通先生的头发,斯通先生……现在尿床了。我让她改掉吮手指习惯的同时,也让她改掉了那个习惯还有……那可——爱极了,绝对是你见过的最可爱的运动衫,上面有一头红色的小象,亚拉巴马大学橄榄球队的名字“红潮”就印在胸前……我们花了五块钱,拔掉了那颗牙。

“轻骑旅”坐在她的左边,她们的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她们把绝大部分业余时间投入在抄写小镇历史档案、打桥牌和互相攀比家用电器上:

约翰说……卡尔文说那是……肾脏,但艾伦不让我吃油炸的东西……我被那拉链卡住时,我情愿从未……不懂到底是什么使她认为她可以脱身……可怜的家伙,假如我是她,我会接受……休克疗法,她在做的就是这个。他们说她……每个星期六晚,当劳伦斯· 卫尔克的节目开始时,把地毯踢到一边……并大笑着,我想我要死了!就是他,在……我以前的结婚礼服,你知道,我还能穿得下。

琼· 露易丝看着她右边的三个“终年希望派”。她们是乐观开朗、品性优异的梅科姆姑娘,从未出过风头。结了婚的同龄人在她们面前摆出一副优越神气的样子,人们隐隐为她们感到惋惜,安排她们与任何一位碰巧来探访友人的没有对象的单身汉约会。琼· 露易丝冷笑着看着其中的一个——琼· 露易丝十岁时,她唯一一次主动想要加入一伙人的行列,有一天她问莎拉· 芬利:“今天下午我能来看你吗?”“不行,”莎拉说,“妈妈说你太粗野。”

现在我们都是孤家寡人,虽然原因截然不同,但感觉一样,不是吗?

那几个“终年希望派”自顾自悄悄地聊天:

我度过的最漫长的日子……在银行大楼的后面……路上建起了一栋新房子,挨着……培训工会,把那全加起来,你每周日有四个小时待在教会……我告诉弗雷德先生多少次了,我要的西红柿是……酷热难耐。我告诉他们,假如他们不在那间办公室装空调,我就……放弃整场比赛。嗳,谁会想要耍那样的把戏?

琼· 露易丝纵身跳进火坑:“还在银行工作吗,莎拉?”

“天哪,当然。在那儿干到我累垮为止。”

嗯。“啊,简到底怎么了——她姓什么来着?就是你的高中朋友?”莎拉和这位不知姓什么的简曾经形影不离。

“她啊,她在战时嫁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男生,现在她说‘啊’时舌头卷成那样,你绝对认不出她来。”

“哦?她现在住在哪里?”

“莫比尔。她在战时去了华盛顿,染上了这讨人厌的口音。大家都认为她装腔作势得厉害,可没人有胆向她当面指出,所以她依旧那副样子。记得她以前高昂着头走路的样子吗?像这样……她现在还是这样。”

“真的啊?”

“嗯哼。”

当琼· 露易丝看到亚历山德拉打的手势时,心想,姑姑用得着她了,该死的。她走进厨房,端出一盘垫饮料杯的小餐巾。在依序传递给她们时,琼· 露易丝感觉自己仿佛在顺着一架巨型羽管键琴的阶梯琴键往下弹: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那幅了不起的画……和老希利先生……摆在壁炉架上,自始至终在我眼前……可不是吗?就快十一点了,我想……她将来会以离婚收场。毕竟,他那样……整整九个月,每个小时帮我搓背……会要了他的命。夜里每五分钟尿一次。我制止了……向我们班上的每个人,除了从老塞勒姆来的那个万人嫌的女生以外。对她来说没有区别……字里行间的,可你很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用三明治提高音阶:

塔尔伯特先生看着我说……他永远也学不会坐便盆……豆子,每周四晚上。那是他染上的唯一一样扬基佬的习惯,在……涡轮机?不,亲爱的,我是说沃伦提议……向那个收垃圾的家伙。我能做的只有那么多,在她经历了……黑麦。我就是忍不住,那让我感觉像个大……阿门!等那结束时我会乐开怀……他那样对待她……成堆成堆的尿布,他说我为什么这么累?毕竟,他一直……自始至终在卷宗里,就放在那儿。

亚历山德拉走在她后面,用咖啡抑制了这些键音,直至减弱为喃喃细语。琼· 露易丝判定,“轻骑旅”可能与她最为相投,于是她拉了张脚凳,加入她们。她打断赫斯特· 辛克莱的话:“比尔怎么样了?”

“挺好。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今早老希利先生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吧?”

“严重极了。”

赫斯特说:“那小子和你们家不是有点关系吗?”

“是。他是我们家卡波妮的孙子。”

“神呀,现如今我根本搞不清他们是谁,全是那些年轻人。他们估计会以谋杀罪审理他吧?”

“依我看是过失杀人罪。”

“哦。”赫斯特显出失望的神情,“对,我想没错。他不是有意的。”

“对啊,他不是有意的。”

赫斯特笑起来。“不过我想我们能来点刺激的事了。”

琼· 露易丝的头皮一颤。我猜我正在丧失我的幽默感,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正在变得像埃德加表叔一样。

赫斯特在说:“——这一带已经十年没有大的审讯了,我指的是审讯黑鬼的大案。只有伤人和醉酒而已。”

“你喜欢上法庭吗?”

“喜欢啊。去年春天的离婚案是你平生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案件。几个从老塞勒姆来的乡巴佬。幸好泰勒法官死了——你知道,他有多痛恨这种事,总是要求女士们离开法庭。新来的这位可不在乎。哎呀——”

“容我打断一下,赫斯特。你需要再来点咖啡。”

亚历山德拉正端着沉重的银咖啡壶。琼· 露易丝望着她倒咖啡。她一滴都没溅出来。假如汉克和我——汉克。

她朝又长又低的客厅放眼望去,目光扫过那两排女人——这辈子和她仅有点头之交的女人,同她们讲话,不出五分钟她就无计可施,死翘翘了。我想不出能和她们说什么。她们不停地聊着她们做的事,而我不知道怎么去做她们所做的事。假如我们结了婚——只要我嫁的是镇上的本地人——这些人就会成为我的朋友,而我却想不出一样可以和她们交流的事。我将是沉默的琼· 露易丝。凭我的一己之力,我什么事儿都搞不定,而姑姑将迎来她人生的巅峰。我会被教会的仪式闷死,被桥牌聚会闷死,被唤去给抄写员会社做书评,人们会指望我成为社区的一分子。我需要付出许多我没有的东西,来成全这桩婚姻。

“一件教人悲伤扼腕的事,”亚历山德拉说,“但他们就是那德行,他们改不了。卡波妮是同类里的佼佼者。她的那个泽布,那个流氓,依然兽性未改,可你知道,卡波妮让他娶了每个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我觉得有五个,卡波妮却让他娶了所有的五个。那就是他们的基督教精神。”

赫斯特说:“根本无法判断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家的苏菲哟,有一天我问她,‘苏菲,’我说,‘今年的圣诞节是哪一天?’苏菲挠挠她的那头乱毛,说:‘赫斯特小姐,我觉着今年是在二十五号。’哈哈,笑死人。我想知道的是星期几,不是几号。笨——蛋!”

幽默,幽默,幽默,我丧失了我的幽默感。我正在变得像《纽约邮报》一样。

“可你知道他们仍在行动。阻止他们等于迫使他们转入地下。比尔说,即使再来一场奈特· 特纳暴动注,他也不会感到意外,我们正坐在炸药桶上,我们不妨做好准备。”赫斯特说。

“唉,哦——赫斯特,当然,我对此了解不多,但我认为,蒙哥马利帮把集会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教堂祈祷上。”琼· 露易丝说。

“噢,我的宝贝儿啊,你不知道那只是为了博取东部人的同情吗?那是人类已知的最古老的把戏,你可知道,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活着时还每晚向上帝祷告呢。”

琼· 露易丝的脑海中回荡着一首荒唐的打油诗。她在哪里读到的?

神权在上,我亲爱的奥古斯特,

我们已有另一位威严的大鳄;

十万法国人被打入地狱。

赞美上帝赐予一切佑福。

她不知道赫斯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想象不出赫斯特· 辛克莱会读《好管家》以外的书本杂志,除非是在强大的外力胁迫下。有人告诉她的。是谁?

“你现在对历史感兴趣啦,赫斯特?”

“什么?哦,我只是转述比尔的话而已。比尔可是博览群书。他说,北方指挥这件事的黑鬼试图效仿甘地的做法,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恐怕不知道。那是什么?”

“乱党。”

“啊——我以为乱党分子全是主张暴力颠覆之类的事儿的。”

赫斯特摇摇头。“你这么孤陋寡闻啊,琼· 露易丝?他们用尽一切手段为自己谋利。他们就和天主教徒一样。你知道,天主教徒跑去那些地方,融入当地人的实际生活,以使他们皈依。所以,假如传教的对象是黑人,他们会把圣徒保罗说成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黑鬼。比尔说——战时他驻扎在那儿,你知道——比尔说,在那儿的有些岛屿上,他都分不清什么是巫术什么是罗马天主教,就算看见一个戴着教士领的巫师,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乱党分子也一样。他们无所不为,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掌控这个国家,他们都做得出来。他们把你团团包围,你分不出谁是谁不是。所以,即便在梅科姆县——”

琼· 露易丝笑起来。“哦,赫斯特,乱党分子要梅科姆县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塔斯卡卢萨城的公路尽头,有一个秘密组织指挥部,要不是那些男孩,那个黑鬼就同他们其余人一起上课去了。”

“我没听懂你的话,赫斯特。”

“你没见报上写,那些高深的教授提出那些问题吗?在那——那大型集会上。所以,他们本会堂而皇之地让她入学。要不是那些兄弟会的男生……”

“天哪,赫斯特。我一直没看对报纸。我看的一张报纸上说,暴徒来自于那家轮胎厂——”

“你看的是什么,《工人报》吗?”

你沉湎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我无法理解的是你内心那些真实的念头。我倒想把你的脑袋劈开,放一个事实进去,看着它在你的脑回沟里穿行,最后从你的嘴里吐出来。我们俩都出生在这儿,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学校,我们学的是相同的内容。我纳闷你看见听见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志在瓦解南方……”

满脑子猜疑,一心认定人生来便是邪恶的。

“他们直言不讳地说,他们要废除黑人这个种族,而且他们会在四代人内实现这个目标,比尔说,假如他们从这一代开始的话……”

我希望世人既不会留意也不会牢记你此时此刻所讲的话。

“任何有不同意见的人,要么是乱党分子,要么是这一类的人。消极的抵抗,算了吧……”

在人类活动的进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开把他们和另一民族联系起来的政治纽带时,他们就是乱党分子。

“他们总是妄想和比他们肤色浅一个色调的人通婚,他们想要搞种族杂交——”

琼· 露易丝打断了她的话。“赫斯特,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是星期六回到家的,自星期六以来,我听到了很多有关种族杂交的讨论,由此我心生疑惑,这难道不是一个不得体的说法吗?若有可能,现如今是不是应该将之从南方的土话里摒除?破坏某个种族的纯正性,需要两个种族——假如这是贴切的表达——当我们白人抱怨种族杂交时,在某种程度上,不正反映出我们自己也是一个种族吗?我从中得到的信息是,如果那是合法的,将会出现一股与黑人通婚的大热潮。倘若我是学者——只是打个比方——我会说,这类言论具有深刻的心理学含义,对发表这番言论的人而言,不是特别悦耳。起码,这表达了一种令人担忧的、对自己种族的不信任。”

赫斯特望着琼· 露易丝。“我确信我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也不确定我是什么意思,”琼· 露易丝说,“只是,每次听到这样的讨论时,我就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我猜那是因为我从小没听惯这些话。”

赫斯特一下子激动起来:“你是在暗示……”

“对不起,”琼· 露易丝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郑重请求你的谅解。”

“琼· 露易丝,我讲那些话时,我不是指我们。”

“那么,你是在说谁呢?”

“我是在说——你知道,那些败类。那些包养黑女人的男人之类的家伙。”

琼· 露易丝微微一笑。“那可奇怪了。一百年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找黑皮肤的女人,现在是败类找她们。”

“那时她们是归他们所有,傻瓜。不是一回事,那些败类正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寻求的目标。他们想让黑鬼与那个阶层通婚,并持续下去,直至整个社会模式荡然无存为止。”

社会模式。双喜环的被子。卡波妮本不可能恨我们,阿迪克斯不会相信这种论调。抱歉,那是不可能的。从昨天开始,我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深渊之底,很深,很深……

“对了,纽约怎么样?”

纽约。纽约?我可以告诉你纽约怎么样。纽约样样精通。人们去犹太人青年会、英语国家和地区联盟、卡耐基音乐厅、社会研究新学院找问题的答案。这座城市活在标语、主义和快速肯定的回答中。就在此刻,纽约正对我说:你,琼· 露易丝· 芬奇,现在的反应,依你的本性,与我们的原则不符,因此你等于是不存在。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头脑曾告诉我们,你是谁。你不可能从中挣脱,我们也不会因此归咎于你,但我们郑重要求你,在为人处世上谨遵那些有识之士曾给你立下的行为准则,别想另有所图。

她答道:请相信我,我家的情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只能这么说——我学到的一切崇高的人性都是在这儿学到的。从你们那儿,我学到的无非是如何具有怀疑精神。在与你们为伍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恨,而我看见你们每天都生活在仇恨中。他们甚至必须通过立法来阻止你们仇恨。我鄙视你们不加思索的回答、你们贴在地铁里的标语,而我最鄙视的是你们不懂礼数:你们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那个对地松鼠都温文有礼的男人曾坐在法庭上支持卑鄙小人的事业。许多次,她看见他在食品杂货店,依序排在黑人后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到弗雷德先生朝他扬扬眉毛,她的父亲摇摇头,作为对他的回答。他是天生不插队的那类人;他守规矩。

瞧,大姐,我们了解事实:你生命的前二十一年是在这片滥用私刑的土地上度过的,这个县三分之二的人口是务农黑人。所以别装了。

你们不愿相信我,可我要告诉你们:从我出生以来,在今天以前,我从未听我的家人说过“黑鬼”一词;我从未学过思考问题时把他们当作黑鬼。从小到大,我的生活中一直都有黑人,他们是卡波妮、垃圾清洁工泽布、园丁汤姆,以及叫其他名字的什么人。我的周围有好几百个黑人,他们下地干活,给棉花除草,铺筑道路,锯木料,用来建造我们的房子。他们贫穷,他们身染疾病,肮脏污秽,有的人懒惰怠工,但生平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应该瞧不起他们,应该害怕他们,应该对他们粗鲁无礼,或认为我可以虐待他们而免受惩罚。他们从未作为一个民族走进我的世界,我也不曾走进他们的世界:去打猎时,我不会擅自闯入黑人的地界,并非因为那是黑人的地界,而是因为我不该擅入任何人的地界。在我所受的教诲里,绝不可占任何比我不幸之人的便宜,无论他是在头脑、财富还是社会地位上不如我。这一原则不只适用于黑人,而是适用于所有人。我从中领悟到,违背这些道义便是可鄙的。我在这样的熏陶下长大,抚养我的是一位黑人妇女和一位白人男士。

你想必有过亲身经历。一个人对你说:“这是事实。”你对此深信不疑,而后你发现他说的不是事实,你会感到失望,你确保自己不会再受他的蒙骗。

但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你一直对他身体力行的事深信不疑——当他辜负你的期望时,他不仅让你感觉警惕,还让你一无所有。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险些疯掉的原因……

“纽约?永远是那副样子。”琼· 露易丝转向问她话的那个人,一位戴着小帽子的年轻女士,五官娇小,牙齿又小又尖。是克劳丁· 麦克道尔。

“弗莱彻和我去年春天去了那儿,我们每天都努力想和你取得联系。”

我敢肯定你们确实努力了。“你们玩得开心吗?别,先别告诉我,让我来告诉你:你们度过了一段极其愉快的时光,但你们无法想象在那儿生活。”

克劳丁露出她小老鼠般的牙齿。“一语中的!你怎么猜到的?”

“我能通灵。你们去市中心玩了吗?”

“主呀,去啦。我们去了拉丁区、科帕卡瓦纳夜总会,还看了音乐剧《睡衣仙舞》。那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看现场演出,可我们觉得很失望。音乐剧都是那样吗?”

“大部分是。你们去了那个楼顶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没,但我们把无线电城逛了个遍。你知道,人们可以住在那里面。我们在无线电城音乐厅看了一场舞台表演,噢,琼· 露易丝,舞台上出现了一匹马。”

琼· 露易丝说她不惊讶。

“弗莱彻和我无疑很高兴回到家。我不明白你在那儿怎么住得下去。弗莱彻在那儿两周花的钱比我们在这里六个月花的还多。弗莱彻说,他无法理解人们到底为什么要住在那地方,他们本可以用少得多的钱在这里买一栋带庭院的房子。”

我可以向你解释。在纽约,你可以做自己的主。你可以伸出手,在甜蜜的独处中拥抱整个曼哈顿,或者你想要堕落沉沦的话,也可以。

“嗯,”琼· 露易丝说,“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我恨那地方恨了两年。它日日令我惶恐,直至有一天早晨,有人在公交车上推我,我回敬了那人。我推了那人之后意识到,我已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推来推去,他们就是这样。那儿的人一点教养都没有。”克劳丁说。

“他们有教养,克劳丁,只是和我们讲的不一样。在公交车上推我的那个人料到我会推回去,那是理所应当的。那只是嬉闹而已。你找不到比纽约人更好的人了。”

克劳丁噘起嘴唇。“好吧,我反正不想和满大街的意大利人与波多黎各人混在一起。有一天,在一家杂货店,我环顾四周,有个黑人妇女就在我旁边吃饭,就紧挨着我。当然,我知道她可以这么做,但那真的令我心头一惊。”

“她伤着你了吗?”

“想来没有。我急速起身走了。”

“你知道,”琼· 露易丝温和地说,“他们在那儿满大街溜达,无拘无束,各色人等。”

克劳丁耸起肩膀。“我不明白你和他们混在一起怎么住得下去。”

“你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你和他们一起工作,坐在他们旁边,一起吃饭,和他们一起乘公交车,你察觉不到他们,除非你特别留意。在公交车上,我要到起身下车时才会发现,一直坐在我旁边的是个魁梧肥硕的黑人男子。你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些。”

“哟,我可绝对注意到了。你一定是瞎了还是怎么了。”

瞎了,说得对。我从未睁开我的眼睛。我从未想过看穿人的心,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表面。像石头一样瞎……斯通先生。斯通先生昨日在教会设立了守望者。他该给我安排一位守望者。我需要有位守望者为我四处领路,每一个小时,准点公布他看到的东西;我需要有位守望者告诉我,这是一个人嘴上讲的话,但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这个,从中间画一条分界线,指出,这儿是这种正义,那儿是那种正义,使我明白其中的区别;我需要有位守望者,走上前向他们宣告,花整整二十六年跟人开一个玩笑,那未免也太久了,不管这个玩笑有多好笑。

注1831年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一场奴隶起义,领导人是黑奴奈特· 特纳(NatTur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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