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空,温暖的和风,弦月与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无法直视。

这里是哪里?

纯一无法感觉到如先前般确切的肉体存在。

他缓缓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

在他的脚下,层层山峦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夜晚的绿叶在风中波涛汹涌。

这里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起点。

我为什么会被杀?是谁杀了我?用什么样的手段杀害?这一切目前仍旧无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忆的过程能够替他解开自己的死亡之谜。

纯一飘浮在温暖的夜空中,对失落的结局感到怅然,并确切无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在重温人生的各个片段之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无趣且毫无价值。大概没有人会为了纯一的死而落泪吧?他没有家人、朋友、恋人,甚至也没有以契约关系结合的情妇。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哭泣。

纯一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就能够选择更充实的人生。结论很简单——他这种人还是死了比较好。纯一俯瞰着夜晚的森林,动物、昆虫的鸣叫声有如交通高峰时段般嘈杂。他大概再也无法接触那属于生命的世界了。为了求生存而彼此厮杀,永无止境的排名与夺位——文明的人类社会其实也没有差别。

纯一摇摇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这是那两个凶恶的人埋葬自己尸体的地方——我的尸体现在大概已经腐烂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够如梦境般不留痕迹。也许是因为仍未摆脱生前的习惯,他飘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视线同高。他检视地面,掺杂着砂砾的泥土上,有铲子划过的痕迹,还有橡胶长靴的脚印。这果然不是梦。他再度回到高空,沿着当晚白色休旅车驶离的产业道路移动。

夜晚的空气弥漫着浓厚的绿色植物气味。除了光与声音之外,纯一对气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许多。他能够分辨出空气中重叠好几层的各式各样不同气味。花与叶与茎具有微妙差异的气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气味、沾满尘埃的石头干燥的气味——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新鲜气味,仿佛在夏日夜空中飘扬着色彩鲜艳的气味彩带。

他飞翔的速度顶多时速数十公里,小型汽车只要一踩油门就会超越他了。虽然比拖曳着左脚行走快了许多,但如果要从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动到东京,想必得耗上很长一段时间。

纯一从来没有把东京当做过自己的故乡。在这座城市当中,聚集着无表情的陌生人,水泥与玻璃构成的街道枯燥无味,行人毫无顾忌地彼此擦撞,汽车废气与垃圾堆发散着臭味。纯一列举着东京的缺点,嘴角自然而然浮现出微笑。

然而当他奔驰在夜空当中,不知为何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从位于佃区的大厦阳台俯瞰的东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 City 21,撒了无数颗小灯泡的东京夜景一稀疏的几颗星星在朦胧而明亮的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芒。脑中的影像逐渐清晰,仿佛是睁着眼睛在做白日梦。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东京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这时一阵完全的空白突然袭来,大约持续了秒针移动一格的时间。

场景的变化相当突然——纯一张开眼睛,便看到铅色的隅田川在遥远的下方地面上摇晃。胜哄桥的栏杆反映着蓝色与绿色的照明,圣路加双塔的每一层几乎都还亮着灯。河面传来的水声,汽车的喇叭声,月岛商店街将近百家的煎饼店热闹的喧哗——街道上充满活力的杂音混在一起,犹如海啸般自底下卷起,将纯一的灵魂弹到高空。

受到喧闹的城市噪音冲击,反而让纯一感到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瞬之间回到东京的。或许就像幼时热衷的科幻小说所描述的,他体验到了瞬间移动的特殊现象。他搞不清楚状况,但仍高声欢呼,飞翔在分隔隅田川与晴海运河的光之塔周围。

当心中的兴奋平息,他再度尝试刚刚的“瞬间移动”,心想这或许是死者所拥有的自然能力。他飞向自己居住的大厦,停在距离三十六楼的房间数十米的半空中,集中注意力专心思念着自己的客厅——

浅褐色的布沙发、每次扫地要移动时都觉得麻烦的重量级玻璃桌、塞满杂七杂八书籍CD的柜子、代替书挡的冲绳土产石狮——巨大的音响与人同高,音响中间的专用架上放了一台三十六英寸的宽屏幕电视机和所有型号的家用游戏机,白色的墙壁上没有贴任何海报或图画——排除一切生活气息的空虚房间与空虚的屋主相当搭配。

接着又是一秒左右的完全空白。

当纯一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当他回到熟悉的房间,不禁难以想像自己早巳经失去肉体。空调发出平稳的嗡嗡声。室内整理得相当整齐,没有争斗的痕迹,也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他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是九点十五分。

纯一从沙发走到桌子。从温暖的气温来看,季节应该还是夏天吧。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几年。在他最后一次的追忆当中,他父亲纯次郎因车祸死亡,那应该是在一九九六年发生的。他检视了桌历的年份。

一九九八年!

他失去了整整两年的记忆。在失落记忆的两年当中发生了某件事,导致他遭到杀害。解开自己死亡之谜、求得真相的欲望有如肉体般真切地在纯一心中涌起。

这天晚上,纯一在自己久违的房间当中度过。他立刻开始展开调查。他到了地下停车场,看到莲花仍旧停在同样的停车格中。车子似乎有一阵子没有使用,引擎盖上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尘。

他窥视了一楼的邮箱,看到数封邮件,但箱子几乎是全空的。他无法转动邮箱上的旋转钮,也无法将信件拿在手上。纯一没有任何属于物理性质的力量,甚至连一张宣传单都无法移动。他虽然能够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却完全没什么力量。

这间大厦的租金、水电费及管理费会自动从银行户头扣除,因此即使屋主不在也不会立刻造成影响。这样的房间虽然适合失去肉身的屋主居住,但同样也对杀死自己的犯人相当有利。

朝西的客厅看不到东京湾的日出,不过到了黎明时分,纯一仍旧在不知不觉当中被金色的光之旋涡包裹。

寻回记忆的探索行动从隔天晚上开始展开。纯一以瞬间移动的方式探访了所有他记忆所及的地点——吉祥寺父亲的房屋、深夜的学校、数家游戏制作公司、银座的天使基金融资公司……然而纯一的失忆症相当严重,人生最后两年的空白造成的障碍仍旧不可撼动。

某天晚上,纯一踏上了感伤的旅程。他想要去看看那家让他品尝苦涩的第一次性经验的宾馆。在一个晴朗的夏夜,他从佃区的大厦出发,没有使用瞬间移动,而是在残留着热气的空中飞翔到涩谷。

加班后准备回家的上班族、等候乘客的出租车司机、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构成夜景的所有人事物都让他感动。他以舒适的速度奔驰在夏季的夜空中,地面上排列整齐的街灯所投射的光之节奏几乎令他晕眩。以深蓝色夜空为背景的行道树、线条模糊的绿色交通标志、在高楼大厦的一角闪烁的红色航空障碍灯——东京的夜晚到处是美丽的景观。

到了涩谷,纯一轻轻扫过人群上空,飘上道玄坂的坡道。他绕过熟悉的咖啡厅转角,前往记忆中的宾馆。纯一曾听说大泷依子已经结婚生孩子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纯一在脑中画出红砖房间的影像,准备进行瞬间移动。

转眼之间,他已经飘浮在附有天盖的床上。隔着纱质的帘幕,他看到一对十来岁的情侣叠合在一起。在微暗的床单上,瘦削的少年背上的肌肉影子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仿佛皮肤底下生存着另外一只生物。少年左耳上的一排银制耳环显现出朦胧的光泽。少年底下的女孩晒了一身完美的小麦色肌肤,甚至连泳衣的痕迹都看不到。她边嚼口香糖边张开着双腿。

“喂,百合,你帮我舔一下增加硬度。”

“好啊。”

被称做百合的少女将口香糖取出,黏在床架侧面。她绑起接近金色的头发,以惯练的动作抓住少年阴茎根部。飘浮在上空的纯一好奇地观察着两人的行动。过了一阵子,少女将嘴巴移开。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少女面朝上方躺下,张开双腿。少年再度爬到少女身上。节奏不协调的笨拙动作持续进行,纯一开始感到无聊,在房间中巡回检视家具。沙发和电视机都换成了新品,立拍得已经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点唱机的麦克风和游戏机的遥控。纯一在生前的职业习惯驱使之下,看了一眼游戏机里放的软件——令人怀念的《黑暗迷宫Ⅱ》——谢谢惠顾。

在床上,少年的呻吟声突然变大了。

“不行,今天不能射在里面。”

“可是……百合……我忍不住了……”

少年白色的臀部痉挛了一下之后终于停止,接近纯一的左半边上有两颗颇大的青春痘。大家都一样——纯一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就在此时,仿佛有数千只闪光灯在他眼前同时发光,视野被白色的黑暗完全占据。贯穿一切的锐利光线照亮了宾馆老旧的房间。就连红砖墙上积了灰尘的缝隙都反射着光芒。过了一阵子,光芒逐渐后退,收缩为一个白点。剩余的球体只有一颗粒子那么大。这颗粒子飘浮在少女没有泳衣痕迹的光滑腹部上。粒子的大小大约和弹珠相同,似乎正缓缓地在旋转。包裹着光芒的白色球体当中,偶尔会有光线刺破外壳透出来。纯一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

“你在搞什么!不行啊。今天是危险的日子。”

少女若无其事地抽出卫生纸。少女擦拭腹部的手穿过光球,但光球仍旧停在原处闪耀。这两个人是不是没有看到刚刚的亮光呢?

“抱歉抱歉。百合,刚刚真的很棒。”

少年也拿了卫生纸。光球并没有出现在少年的腹部上方。接下来两人继续聊些学校、打工等天真无邪的话题,但纯一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那道白光一定就是新生命诞生的光芒。纯一飞跃到涩谷车站忠犬八公雕像前的广场。广场上挤满了等候约会对象的男女。他飘浮在广场上空观察女人们,偶尔会看到腹部上方飘着白色光球的女人。怀孕后期腹部明显突出的孕妇所带的光球并没有特别大,却格外明亮。他也曾在怎么看都还只是中学生的年轻女孩制服裙子上方看到过白球,并为之惊讶不已。

街上原来充斥着如此之多的生命之光。纯一飘浮在忠犬八公前的广场高空,望着来来去去的人潮不禁感觉有些恶心。

除了在夜空飞翔、偷窥他人的生活之外,死后的世界还有许多吸引人的乐趣。对纯一而言,那就是电影与音乐。

当他因连日的探索而感到疲倦,黑暗的电影院就成了最佳的休憩场所。他飘浮在白色椅套的指定席上方数公尺之处欣赏电影,对孤独的纯一来说,这是最好的减压方式。光线穿透自己映在屏幕上,成了美丽女星的眼泪,或是怪物流下的强酸唾液。他生前喜欢耗费巨额制作费的动作片或科幻片,但死后却迷上刻画纤细感情的爱情片或家庭片。

这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拥有比生前更为敏感的视觉和听觉——枪击与爆炸场面造成的强光与噪音几乎给予他实质的冲击。而在经历过实际的死亡之后,电影中虚构的死亡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纯一逐渐疏远以伪造的死亡与残酷为卖点的作品。在周末的夜晚,巡回各家艺术电影院的午夜场成了他死后的新习惯。

看电影或许是作为阅读的替代品。纯一在生前是重度的文字中毒者,但现在即使到银座的旭屋、Kumazawa书店或Jena外文书店等先前常去的书店,他也只能观望书籍的封皮;面对如洪水般众多的书籍,却连一本都无法翻开。他多么希望能够拿起喜欢的书,在掌心中感觉书的重量,充分享受内页的纸质与文字组合。即使是讨厌的作者照片也让他感觉怀念。如果能让他像一般的顾客那样故意慢条斯理地挑书,买下几本带到咖啡厅慢慢阅读,不论要他付多少钱他都愿意。

不过在死后的乐趣当中,论深度,音乐或许比电影更吸引纯一。在死后的“生活”当中,最伟大的艺术是音乐。不,或许正确地说,音乐是为了死者而存在的艺术。纯一每晚都以瞬间移动造访他记忆所及的所有演奏厅。

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灵魂乐、流行音乐、民歌、民族音乐、艺术歌曲、日本传统民谣……不论是哪一种音乐,只要听到好的作品,音乐就会扎扎实实地震撼纯一的灵魂。音乐优雅的声波或许会直接摇动死后如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魂吧。音乐的力量可以深深地渗透他没有肉体的心灵。

即使是爱好音乐的纯一,也没有想到过音乐竟然会如此美好。钢琴的一个和弦、小提琴的一个拉弓、电吉他的一个拨弦、有如地震般低沉的低音鼓——单单一个音,就足以让纯一迅速到达悲伤或喜悦的巅峰。

死后的音乐聆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被绑在自己的席位上。有时他会在高耸的管风琴尖端俯瞰百人交响乐团,有时则躺在演奏弱音的平台式钢琴底下,有时则在舞台上与伴舞者共同狂舞。每一次的演奏会都是极棒的音乐祭典。

他现在只有一个不满,那就是无法在自己的房间内舒服地听音乐。架上的数千张CD现在只能供他浏览。音乐会的缺点就是无法自行选曲,而纯一很喜欢打破音乐种类的藩篱,凭自己的喜好放CD。从巴赫、巴尔托克的音乐到海滩男孩、布莱思·费瑞,再到西非的民族音乐和冲绳民谣。如果能够阅读新出版的书,从自己的音响听喜欢的音乐家出的新专辑,他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在连续造访音乐会的某个夜里,纯一首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死者。

那天晚上的演出项目是室内乐,地点是池袋的东京艺术剧场中厅。圆形的一楼观众席大约坐满了六成,二楼的席位则没什么人。乐队演奏完海顿和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曲之后,进行到最后的曲目——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六号。在最后一个乐章当中,纯一配合着第一小提琴的旋律在空中起舞。旋律犹如被北风卷起的枯叶般不断向上翻升,纯一随着音乐试图在演奏厅挑高的天花板上画一个逆向的抛物线。生前的纯一因为左脚不灵活而个性内向,从没有跳过舞,现在却能够随着肖斯塔科维奇复杂的旋律在空中上下起伏,急转弯之后又曲折盘旋,仿佛无重力状态之下的芭蕾舞者,任凭灵感驱使自由舞蹈。

“你好像很自得其乐。”

听到沙哑的老人声音,纯一的空中芭蕾突然停止了。他感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请继续,别停止。”

纯一只能听到声音。他停在空中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恐惧感缓缓地自脚尖攀升。纯一做好瞬间移动的准备之后,终于勉强挤出一句话:

“……可以请你……现身吗?”

他在死后首次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沙哑,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舞台角落的阴影当中,一个宛若以半透明塑料袋制成的人形物体站了起来,迅速演变为男人的形态。他身穿白衬衫及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装与领带,皮鞋则是黑色的。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像是大了两个尺寸,铁丝般的身材在宽松的布料当中游动。这名六十多岁的男子身材瘦小,看起来有些疲态,一双诚实的小眼睛在下垂的白眉毛下方闪烁。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叫小暮秀夫。如果冒犯了你,我就马上离开吧。”

老人在空中微微点了个头。四重奏乐团成员们仍旧摇晃着身体热烈演出,而两人就在舞台上方三米的地方彼此相对。纯一低着头自我介绍:

“不,这样就行了……我是第一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应该说是幽灵吗……所以才会感到惊讶。……除了小暮先生之外,还有别的幽灵吗?”

“多多少少有一些。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二楼的观众席坐下来吧?”

小暮飞在前方,在二楼的特等席找了位子坐下。从这里可以越过扶手看到舞台和观众席。

“灵魂虽然不像活人那么多,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一定可以找到。他们多半是对人世残留着强烈思念的人。你之所以没有碰到过别的幽灵,是因为你在无意识当中刻意保持与其他幽灵不同的波长。有不少幽灵因为怀抱着过度的怨恨而神志不清,所以大家都不会去接近单独行动的人,免得一不小心惹上麻烦。我在音乐会中见过你好几次,今天才鼓起勇气和你打招呼,希望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穿透小暮皮肤斑驳的手,可以看到观众席的红色布面。

“谢谢你。我并不是不想和其他人碰面,只是当我恢复意识以来,就孤零零地回到了这世上。”

“这种情况也不罕见。不过只要过了一阵子,就会发现其他幽灵的存在,并且开始彼此交流。看样子,你连自己的潜能是什么都不知道。”

纯一别开视线默默不语。提到潜能,他就会联想到测验。难道死后还要做潜能测验?

“与其说潜能,不如说是特技。譬如我的特技就是……请你看看吧。”

小暮秀夫举起右手,以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画了好几个圈。这时原本无风的大厅中形成了小型的旋风,将演奏会的传单高高卷起到天花板。有几名观众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二楼的方向。

“好厉害。”

“不,这没什么。每个幽灵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殊技能。有的能够控制光线,有的可以影响降雨,也有像我这样能够操纵风的。比较特殊的潜能,则有办法和动物、昆虫或植物对话。”

“要怎么做才能知道自己的潜能是什么呢?”

纯一探出上半身询问老人。

“潜能是先天注定的,无法自行选择。当你最初苏醒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征兆呢?这通常是自然现象,你想到什么就尽管说说看吧。”

听老人这么说,纯一便开始叙述不知在何处的森林当中看到的墓穴,以及当晚有如噩梦般的所有场景细节。小暮秀夫以悲伤的表情倾听他的描述。

“——你是说,那辆汽车的转向灯配合着你的心跳奇异地闪烁吗?我苏醒的时候,则是周遭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你的潜能也许是与电力有关吧。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幽灵会使用电力。”

“使用电力可以做什么呢?”

“可以改变电流方向、使用电气用品,也可以作为沟通的手段。或者……”

小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一瞬间露出如木雕面具般的僵硬表情。

“……也可以作为复仇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纯一心中震了一下。就像是长满苔藓的岩石突然被翻起来,他感觉到埋藏在心底的黑暗情感同时涌起,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要怎么做才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呢?”

“这要靠永不松懈的意志力与锻炼。每个人的练习方式都不同,所以我也不能给你任何建议。”

纯一感到很失望,但还是很自然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试试看吧。”

小暮秀夫恢复了温柔的笑脸。他再度以指尖制造旋风,在观众准备篙席的大厅中制造出波浪般的微风。有几个女性观众连忙以手压住裙摆。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有办法做到这个程度。不过我算是进步比较慢的吧。你年纪还很轻,应该可以很快就提升自己的能力。”

“要怎么样才能再和你见面呢?”

“我常常会去听室内乐的演奏会,你可以到各地的音乐厅来找我。”

纯一道谢之后,便集中精神准备移动到佃区的大厦房间。他不知道凭电力可以做什么事,但是他还是决定今晚就开始挑战。

这是纯一在死后首度找到可以投入的课题,他今晚很单纯地为此感到喜悦。

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听得到空调运转的声音。纯一心想:既然能够让转向灯明灭,那么应该也有办法操纵家电用品的开关吧?他的能力大概无法移动物体,因此他决定以电子式而非机械式的开关作为挑战对象,成功机率会来得高一些。

他最先选择的是苹果电脑。他凝视着灰色的画面,心中不断默念:打开,打开。注意力持续不到十五分钟就分散了。接着他转念一想:对计算机主机下命令或许会比较有效,于是他便坐在桌旁,再度对计算机主机下达命令。当他感觉厌倦,便将命令化作声音。

打开!开机!工作!联机!启动!通电!醒醒!

他的声音从低声细语到最大音量的大吼,尝试了自己想得到的所有词汇命令甚至哀求苹果电脑。然而即使他努力了好几个小时,屏幕仍旧维持毫无表情的灰色,主机的开机灯也始终没亮。

到了凌晨,纯一的耐力终于达到极限。没关系,明天晚上再来试试看吧——他如此鼓舞自己,并消失在黎明金色的旋涡当中。

隔天晚上,他再度投入操纵电力的练习。他相信至少会找到一项和自己波长相近的机器。除了计算机之外,他也尝试了家中各式各样的家电用品,包括所有房间的照明、电视、录像机、音响、电动刮胡刀、冰箱、电饭锅、时钟、相机、果汁机、浴室的水温调节器、咖啡磨豆机、通风扇、装有小型马达的电动磨芝麻机,甚至连厕所马桶的电暖椅垫开关都试过了。电器用品存在于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没有一样乖乖听从主人命令。

当天晚上,纯一到后来只要一看到电器用品,就会在心中反射性地默念:“打开!”他虽然感觉厌烦,但仍旧不放弃。毕竟他才尝试了两个晚上。小暮秀夫曾说过,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毫不松懈的意志力和耐心。

纯一抱着长期战斗的觉悟,从隔天晚上开始,除了练习之外也恢复出外看电影、听音乐会的习惯。他曾在涩谷的Orchard Hall又碰到小暮一次。他向对方报告自己的练习方式和毫无进展的困境。小暮听了只是笑着告诉他: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在这个阶段就只能靠毅力撑过去了。”

出外散心之后,纯一回到家中便继续对着电器用品下达命令。他每天晚上都重复着如此单调的生活,凭着意志力设法撑了两个礼拜左右。然而不论他如何集中注意力,机器仍旧对他的命令毫无反应。

在开始练习操纵电力后的第十七天,深夜三点多,强烈的怀疑终于在他心中升起。

自己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操控电力的潜能呢?

一开始只是很小的疑问——这会不会只是徒劳无功?自己是否只是凭借着微薄的意志力和愚蠢的信念,耗费了两个礼拜在死巷中徘徊?然而对自己的猜疑一旦产生,就如同暴风雨的云层般迅速扩散。

而且就算能够操纵开关又如何呢?他现在没有刮胡子的必要,也没有想看的电视节目。纯一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又不是自己想死才死掉的,他根本不想当个幽灵。如果真的要死,他宁愿死得干脆一点,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自己不论生前或是死后,都是个没有必要的存在,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在度过没有意义的人生、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现在又成了可悲的幽灵。

黑暗的客厅当中持续传来空调平静的运转声。然而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声音,纯一仍旧感觉相当刺耳。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他忍不住高声大喊:

“吵死了!安静!”

这时喀厅空调的蓝色运转灯熄灭了,随着一声犹如叹息般的声响,原本缓缓上下摇动的送风口叶片停止动作,纳入空调机器内部。纯一过了一阵子才理解了这个现象的意义。

空调停止了!他只是喊了一声“吵死了”,空调就被关掉了。

下一个瞬间,纯一发出狂乱的欢呼声,在客厅四处飞舞。他凭意志的力量成功地操纵了电力。

在这之后,直到黎明之前纯一都专心致力于练习操纵空调。他花了两个小时,终于再度成功地打开空调开关,心满意足地迎接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融化于金色的光芒当中。

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障碍,一旦超越之后就变得轻而易举。纯一操控电力的技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突飞猛进,除了控制空调之外,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选择电视频道,或是启动马桶的电暖椅垫。纯一很想向别人报告自己的成果,于是便踏入夜晚的城市中,寻找小暮秀夫。

他利用瞬间移动造访各地的音乐会现场,终于在第四家音乐厅找到小暮。乐团演出的曲目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鸣曲。小暮秀夫和一般观众一同坐在音响最佳的位子,倾听着这首包含同等悲哀与喜悦的奇妙音乐。纯一从他背后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小暮秀夫没有回头,压低声音回答:

“这首曲子结束之后,我们就到外面去吧。”

当小提琴的余韵消失在天花板上,两人便来到熙熙攘攘的银座巷弄之间。

“要不要到日比谷公园?”

两名幽灵以风速飞越银座并木通的上空。

“请看。”

纯一碰触了一下仿瓦斯灯的街灯灯罩。随着他飞行的路径,蓝色玻璃罩中的街灯有如波浪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隔了片刻又再度亮起。

“不简单。”

两人碰到银座春天(Primtemps)百货公司便飞升到高空,越过百货公司建筑顶端,朝着日比谷公园直行。等待交通信号的汽车都踩着刹车,晴海通化作红色车灯的河流,虎门的官厅街则像是以闪耀的巨大骰子堆积而成。两人降落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广大森林绿地。他们坐在禁止进入的花坛潮湿的草地上。夏日尾声的夜晚,围绕花坛的长椅被一对对的情侣占据,放眼望去座无虚席。

“你以前曾说过,发展潜能的方法是无法经由旁人指导的,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纯一边喘气边说。小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因为你必须成功地超越意志力的极限。每个人的极限都不同,自然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你似乎很喜欢音乐,因此应该也听说过,在一个交响乐团当中,真正的合奏是要让每一位成员都发挥自己的所有力量来演奏,才能得到成功。人类的意志力或许也是如此吧。”

“用尽全身力气,超越自己的极限——”

“没错。如果只是躲在安全地带,是无法得到这个力量的。”

“可是这个力量其实也不是我们自身的能力吧?小暮先生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便无法起风,而我在没有电力的地方也毫无作用。我们只是控制既存之物的流动,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这就是纯一在这三个礼拜当中亲身体会的道理。

“这就是秘诀所在,人类的所有行为或许都是如此。庞大的炼钢公司也无法自行生产铁矿,硅元素也不是玻璃工厂发明的。人类的产业都只是炼制既有的材料,并依各自目的加以组合。也许连莫扎特那样的天才也是一样的。音乐从史前时代便充斥在世界上,而他则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加以控制,使音乐流动得更顺畅。”

“原来这样的能力也能创造出奇迹一般的音乐。”

“不过像我们这样只是稍微使用一点风力或电力,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不用担心自己会名留青史。”

小暮秀夫浅浅地笑了一下。纯一开口问他心中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小暮先生,你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呢?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诉我吗?”

小暮秀夫脸上的笑容又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了。

“这件事等我们下次见面再谈吧。对了,你打算用自己的能力做什么呢?”

“我在专心练习的时候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不过我想我会利用这个力量来找出自己的死因。”

“这样啊……”

小暮秀夫沉默了一阵子。

“我必须给你一项建议。也许你会觉得我太多管闲事,不过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请你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不知情也是某种形式的幸福。”

“听起来好像很深奥。”

“也许吧。认知毕竟是一种单向的行为。当你知道了某项事实,就再也无法回到不知情的状态了。你如果要探索自己的死亡之谜,就别忘了,今后你有可能会因此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见面吧。”

小暮秀夫说完,也没有向纯一道别,就以瞬间移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纯一望着无人的绿色草地发了一阵子的呆。今后他有可能会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小暮秀夫平静的语调始终在他耳边萦绕。

纯一回到房间,启动苹果电脑,打开工作用的综合商用软件,选了文书档案的索引。天使基金公司所有投资企划案的相关文件都存在这些电子档案当中。纯一从繁多的档案中选了最近两年的企划案,一个个展开在屏幕上。

一九九六年之后开始进行的企划案只有五件。另外还有几个从以前就持续进行的企划,但因为他仍有记忆,所以就先搁在一旁。

Ⅰ.日之丸制作公司??《HYAKUKI:百鬼》

Ⅱ.无限影像公司??《粉碎群星Ⅲ》

Ⅲ.木栓工作室 新企划长篇动画

Ⅳ.西葛西研究所 携带型电子游戏《福太郎》

Ⅴ.木户崎制片公司新企划电影??《骚动》(暂定片名)限定合伙关系

纯一打开每一份档案,仔细阅读其中的内容。

他先从日之丸制作公司的企划案开始。这家公司是中西彻经营的游戏制作公司,《HYAKUKI:百鬼》是替Play Station设计的新软件。这是一支角色扮演游戏,玩家在设计精致的江户时代街道上展开冒险,目标是击倒一百只妖怪。纯一记得曾听阿彻提起过这个游戏的构想。投资总金额是六千三百五十万日元——这个凑不到整数的数字相当符合阿彻不借多余金额的作风。契约书是在高梨法律事务所制定的,遵循正规格式,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企划开始时间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九月。

第二家无限影像公司是以射击游戏为强项的游戏制作公司。《粉碎群星Ⅱ》是他们的畅销作品,玩家必须突破七座行星要塞,攻下银河邪恶帝王的基地——暗黑双星。游戏规模相当庞大,到最后甚至会破坏整个银河系,曾在电玩迷之间掀起讨论热潮,纯一也记忆犹新。第一期的投资在一九九七年结束,总额一亿日元。一九九八年七月又追加了五千万日元。

投资家的本能在纯一心中亮起了红灯。他鲜少进行追加投资,更不可能连第一期的贷款都还没收回又再度出借。这种做法完全违反他的常识。他检视整份契约书,在这项企划案中也没有找到异常之处。两次借款都有正式的契约。纯一开始对自己的失忆症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在洪流般的追忆过程中,他仍无法破除记忆的障碍。在这两年当中,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项企划案是木栓工作室新制作的长篇动画。这份企划更接近现在的时间点,到了这个阶段他已经对工作内容毫无印象了。他读完整份企划书,总算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会投资这个案子。这个动画是以《黑暗迷宫》的世界为背景制作的长篇卡通。既然如此,会找上纯一的公司也是很自然的。出资者除了天使基金之外,还有令人怀念的拓荒者游戏公司和著名的游戏机制造大厂。这份契约书也没有任何异常。投资金额是一亿五千万日元,给付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十月。

第四个档案中的西葛西研究所是一家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公司。从这个名字来看不太像是游戏制作公司,他自己对携带型电子游戏也不熟。会不会是像Game Boy之类的掌上游戏机呢?纯一好奇地浏览着《福太郎》的企划档案。

企划书的第一张是一只线条歪曲的胖鸟。插图像是外行人笨拙的手绘风格,颇有童稚的趣味。胖鸟的肚子装了小型液晶屏幕,顶着飞机头发型的鸟头连结着钥匙圈。插图下方以粗体签字笔的笔迹写着:“革命性的携带型腹语游戏机《福太郎》诞生了!”纯一看到这份不像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的稚拙企划书,不禁感到有些心动。

他继续阅读企划书。根据上面的说明,这款游戏机具有简单的人工智能,可以记忆主人的回答模式,在模仿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以讽刺的言语回答,就像腹语术师的人偶会以犀利的口吻泼主人冷水。

这家公司位于东京的西葛西,所以称做西葛西研究所。纯一生前应该也和《福太郎》的作者见过面,但记忆却完全空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物。企划开始时间是一九九八年三月,投资金额只有两千两百万日元。

最后一个档案是木户崎制片公司。除了游戏相关的动画之外,纯一不记得自己曾与日本电影的制作公司合作过。虽然他本身很喜欢电影,也曾有相关的投资案找上他,但现今的日本电影界缺乏如游戏产业所呈现的活力,作为商业投资对象风险太高了。

就“文化复兴”的名目而言,木户崎制片公司可说是当之无愧,然而纯一最讨厌的就是“振兴我国文化产业”这类不切实际的浮滥标语。

纯一看过木户崎刚导演的所有电影,包括黑白片在内。木户崎刚过去曾拍过许多部杰出的时代剧,让日本电影得到国际间的认同,也得过数座国际电影奖。他这个时期的作品纯一几乎都有光盘收藏。进入彩色片时期之后,木户崎刚以彻底追求浓厚的日式美学闻名,但纯一个人还是比较喜欢黑白片时期明快而充满活力的娱乐性时代剧。在他的评价当中,木户崎最近的作品只是把雄伟的主题拍成唯美的影像,过于文静而缺乏速度感,情节也了无新意。然而只要木户崎刚有新作品问世,他还是会到电影院观赏。能让他如此投入的电影导演其实也不多见。

纯一在企划书中找到了新作品的故事大纲。主角是一名武艺精湛的漂泊浪人,被卷进小藩国的内部纷争。浪人借由搅乱敌对派系,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后协助正统的幼年君主继位。这个情节让人想起木户崎导演全盛时期的娱乐性时代剧,并宣称将以最先进的摄影技术制作成鲜明的黑白影像,具有相当高的话题性,或许能够期待不错的成绩。

纯一对这份企划书也毫无记忆。他身为木户崎的影迷,如果读过故事情节,不论内容优劣都不可能忘记才对。他再度对失去的记忆感到不可思议。给付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借款在九八年七月支出完毕。纯一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借款金额,不禁大为惊叹。

¥700,000,000

七亿日元。就他记忆所及,这是天使基金融资公司有史以来最高的投资金额。他连忙开始阅读企划书的细节。所谓的限定合伙关系是好菜坞及百老汇常见的制作经费筹募方式。契约中将损失时的债务限定于投资额范围内,除此之外投资者不受任何个人债务约束。报酬则由作品收益净额的百分之五十抽成,依照投资者在制作费总额当中投资的金额比率得到红利。

“这次导入的限定合伙关系制度将针对细节进行几点改良,使这份契约对我国的投资者更为有利。”

纯一对这份契约感到相当不满。首先,他不敢相信身为个人投资者的自己竟然得负担二十亿日元制作经费中的百分之三十五。从木户崎刚最近几部电影的首映情况来看,都没有特别畅销的作品。即使他的国际评价再高,日本电影输出国外的渠道仍旧有限。也就是说,要等数年后电影光盘开始贩卖,才有可能赚回最初的制作经费。这样的投资绝对不划算。

另外他对于“改良”这个用词也很在意。关于这项契约的风险承担细节,必须在详细阅读过整份企划书之后才能加以判断;不过从国外引进某种制度加以“改良”的情况,通常都是某种形式的权利限制,使得获利与损失平均化。即使是在作风相对较自由的游戏业界,这种例子也不胜枚举。

纯一仔细地检视高梨法律事务所制定的契约书。这次他仍旧没有找到异常之处——手续、签名和公司印章都采取一般正常程序。从契约内容来判断,只要这部电影成功,并不算是太糟糕的投资。

到了凌晨快四点,纯一暂且关掉档案,从计算机屏幕打电话给银行。这是二十四小时的电话金融服务,可以直接联机到银行的计算机主机。中性的计算机合成语音从苹果电脑的音响传出。纯一依照语音指示,输入两个密码,检视天使基金目前的往来存款余额。给付木户崎制片公司的高额投资使得存款余额低于二亿日元。这个数字比纯一定下的总资金百分之六十五的投资额度低了许多。这样的金额已经很难再接受新的投资案了。

接着他又检查客户汇款的记录。这方面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无限影像公司预定四月开始偿还的金额却迟迟没有进账。

纯一重新输入密码,调查自己个人通储存款的余额。他的户头仍旧每个月都有天使基金的汇款入账,房间租金和水电费则自动从户头扣除;然而较琐碎的生活费提款记录却从七月就停止了。

光看银行户头记录,就经济面而言大概没有人会发觉到纯一已经死了。谋杀的事实既然没有被发现,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搜索这间房间。计算机能够毫发未损地保留下来,对纯一而言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如果这些资料遭到破坏,就不知道该从何处调查了。

时间接近黎明,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纯一最后下定决心,试着写了一封e-mail给中西彻。一个人在这里抱头苦思也没有用。碰到不懂的问题,不论是几点都可以写信去问知道答案的人——在变化迅速的游戏业界,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常识。

From:纯一,To:阿彻

好久不见。《百鬼》进行得如何?

我现在有几个问题,麻烦请你回信答复。

我会在旅途中读信。

1.你最近听说过任何关于无限影像公司的传言吗?

2.你知道木栓工作室的长篇动画LID目前进展的情况吗?

3.关于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你那边有没有任何相关情报?

4.高梨先生有没有把我的行程告诉你?

以上。很抱歉突然问你这么多问题,不过我真的很急着要知道答案,请尽速回信。

纯一不明白个中的理由,不过他发现在输入文字的时候,在脑中凝聚出键盘的影像再一个字一个字挑选会比较顺利。直接对着屏幕下达命令,只会出现乱七八糟的文字和符号。纯一选了阿彻的信箱地址,思索了一会儿,在标题栏键入“来自天使的疑问”。接着他按下画面上的寄出按钮作为结束。

窗外天空已经逐渐泛白。纯一在死后首度感到如此舒适的疲倦感。他静静等候破晓时分光之漩涡的到来。

第二天晚上当他醒过来,阿彻的回信已经来了。

“你在搞什么鬼?from阿彻”。这个标题很符合阿彻的风格。

我听高梨先生说你现在人在美国,你在国外待那么久到底在搞什么啊,纯一?该不会是泡到金发洋妞了吧?

不过你平常很少跟女人交往,偶尔放松一下或许也不错。

关于你的问题,我会尽我所知回答,

不过这些问题再怎么想都应该是你比我更清楚吧?答案如下:

1.关于无限影像,我听说那家公司已经不行了。据说每天都有可怕的黑道大哥在他们事务所门前盯梢。

2.木栓的动画应该一直都在进行吧。黑崎老头照例又摆出原作的架势,老是挑脚本的毛病。不过关于这个情况,负责出钱的你应该更清楚。做人不要太好心,我看你差不多也该跟那老头断绝往来了。

3.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我哪知!我又不看日本电影。不过我听公司里的时代剧迷说,他们这礼拜会举行新片记者会。剧中的一个女星在闹离婚,所以可以在八卦节目看到相关新闻。你既然在美国,我就帮你录像吧。

4.我听高梨先生说,你刚完成一项大工作,正悠闲地在美国访查旅行,研究游戏业界最新动态、网络游戏的进展和日本动漫在海外的成功机率。

以上。回答得很简单,不知道有没有帮上你的忙。

《百鬼》的制作正进行到最忙的时期,每天都得熬夜工作。

我因为喝太多提神饮料(一瓶三千元!)精神很HIGH。

你决定放弃游戏制作的工作或许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过我还没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

回国再跟我联络吧。我们一起去喝一杯,顺便吐槽市面上那些烂游戏。

纯一读着回信,胸口逐渐热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是孤独的,但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伙伴。自己也是有(至少一名)朋友的。他很希望能够再和阿彻到某一家酒吧通宵喝酒,畅谈游戏的话题。

纯—关上信箱,设定录像机的预录功能。他将录像时间设为六个小时,可以录下早上和中午的八卦节目,并涵盖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记者会。

他操作苹果电脑,将这五家公司的地址和负责人姓名整理到同一个窗口。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屏幕。计算机上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他要亲自去调查这几家公司。死者有充分的时间可供利用。

从最可疑的地方开始吧——他仔细确认画面上的地址:港区赤坂四丁目。他将意识集中到千代田线赤坂站的交叉点,进行瞬间移动。

时间是晚上九点,赤坂的夜晚才刚揭开序幕。或许是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路上的醉客变少了,负责招揽客人的酒家女站在街角无所事事。纯一扫过一木通的霓虹招牌上方,往青山通的方向飞行。每当汽车刺眼的前照灯接近,他便被迫得提升高度。闹区的空气为什么都有焦油的气味呢?纯一飞到一半,在底片显影机矗立的街角左转。

赤坂的大街虽然是热闹的声色场所,但走进巷子里五十米左右,就转变面貌为安静的住宅区。巷弄里武士宅邸与现代高级大厦并列,纯一在巷中来回几趟,终于找到了一栋外形如现代雕塑般奇特的建筑。

这个建筑仿佛是由数个巨大的水泥立方体交错堆砌而成,墙面镶嵌着玻璃方块。宾利和奔驰汽车宛若训练有素的猎犬般,乖乖地停放在入口旁边的停车场。纯一确认了一下邮箱,在四层楼建筑的顶层找到目标的办公室。他以瞬间移动术穿越自动上锁的毛玻璃门,爬上电梯旁边的阶梯。阶梯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四楼的电梯厅摆着巨大的花饰,正面则是—对木纹相当美丽的门扉。

木户崎制片公司

磨去光泽的金色门牌上,只有标示公司名称的字体保留着耀眼的金箔。纯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门。

门内的接待处灯光很暗,犹如放映中的电影院般。柜台后方的墙上贴满了木户崎电影经典画面的定格照片集锦。纯一看到年轻时的女星绿房子穿着公主的戏服,坚毅的眼神直视前方;只穿一条丁字裤的三好和太郎全身污泥挥舞着长刀;木户崎刚高高坐在起重机上,指挥着动员三千多名临时演员的浩大场面。从这些照片集锦上可以看到日本电影全盛时期的光辉。纯一有一阵子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些照片,并重新体会到木户崎刚导演的伟业。

柜台的电话突然响了。纯一吓得倒退数米,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来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木户崎制片公司。”

女人的声音柔软而深沉,然而其中却又暗藏着脆弱的情感。纯一感觉一阵奇妙的激动冲过背脊。女人穿着浅灰色的宽松大衣和黑色方根皮鞋,脸上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化妆,身上的装饰品也只有左手上的白金细手环。她的年纪大约已经接近三十了吧。

这是个相当美丽的女性。光滑的肌肤底下仿佛藏着灯光,散发淡淡的光泽,低垂的长睫毛像精致的娃娃股画着微妙的曲线;微微斜视的黑色眼珠让纯一产生想要保护对方的冲动。如果能够守护像她这样的女人……他开始心跳加速。

这时柜台上方的射灯如波浪般不停地明灭。女人拿着电话听筒,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喉咙、锁骨的凹陷、淡墨色的发际——纯一希望自己能够一直看着她,但同时却又有一种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对于伸手无法触及的美丽女性,他心中同时怀抱着好奇与恐惧。纯一并不曾体验过幸福的恋爱。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坐在柜台后方的女人,在铺着地毯的昏暗走廊上前进。他看到亮光自房间门缝透出,便偷窥了一下室内。房间的装潢风格介于办公室和一般家庭的客厅之间,桌子、书柜和保险箱等办公用品设置在房间一隅,对面则摆着摩登的黑色皮革沙发和大型电视屏幕。墙边的柜子里排满了影展的奖杯和纪念品等。

两名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谈话。两人的体格都相当强健,让人怀疑他们在大学时代是不是都参加过橄榄球队。其中一人身穿牛仔衣裤,戴着浅咖啡色的太阳镜,双脚穿着球鞋交叉叠放在中央的矮桌上。只要是电影迷都认识这张脸,他就是每次介绍都要加上“世界级”这个形容词的电影导演——木户崎刚。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西装,每动一下西装上就会扫过条状的光纹。这个男人便是木户崎渡——导演的亲弟弟兼制作人。大概只有特别狂热的电影迷才会认识他吧?纯一碰巧曾在光盘的解说中看过木户崎渡。

“导演,你读过记者会的稿子了吗?”

“没有,我懒得看。为什么每次拍电影,就得对记者说明一堆只要看了片子就会知道的事情呢?真麻烦。”

制作人听了导演的话露出苦笑。纯一坐在空着的沙发座位上,默默观察两人的讨论。

“电影要卖钱就得宣传,拜托你了。”

“话说回来,你觉得我这次的脚本怎样?我自己写的时候虽然觉得有趣,可是要判断它到底有趣到什么程度,还是有点困难……”

木户崎刚说到这里便开始咳嗽。他的手紧紧按在脖子上,激烈的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子,连换口气都显得非常痛苦。他的弟弟木户崎渡担心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咳完了才回答:

“我觉得很棒。虽然说这世上不可能会有完美的作品,但是这次的脚本在导演历年来的作品当中,应该算是最接近完美的成果了。这部电影一定会成功,甚至要挑战戛纳或奥斯卡都不是问题。”

“你以前就很会替我吹嘘。”

“我们一起来看草稿吧。”

两人开始阅读原稿。木户崎刚拿着红笔一边圈点一边朗读长达七页稿纸的文章。读完之后他对制作人眨眨眼说:

“我们来试试看吧。”

说完他便以稳重的语调开始谈及对新片的展望。他不时穿插暂停,加入即席的笑话。他的说话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当场想出内容说出来的,记忆力和演技都令人瞠目惊叹。木户崎刚虽然已经老了,但纯一仍旧为他的才华慑服。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怀着钦仰的心情,继续旁观这场会谈。这两人完全没有提到天使基金的事情。

办公室熄灯之后,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赤坂的街上。他坐在赤坂城门前的天桥栏杆上,试图冷却热昏的脑袋。首都高速公路的路线错综复杂地交错重叠,光线交织成巨大的蝴蝶结。街道两旁并排着一家家的旅馆,客房窗户透出的灯光投射在夜空当中。在那每一扇窗户当中,不知道都住了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恋爱与人生。死后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追逐新恋情或满足欲望的肉体。

纯一挥去寂寞的感伤,跳到地下铁东西线的西葛西车站,准备进行当天晚上最后一次的探索。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走了,站前的圆环没什么人影,只有排队等候顾客的出租车和便利商店还留下些许活力。纯一沿着线路朝着千叶方向前进,在第三条街道转往海岸方向。飞在夜空中,潮水的味道越来越浓。

他来到新兴住宅区的一角,并排的每一栋成屋都有相同的面积和形状。其中只有一栋房屋的庭院有强光照明。车库前挂着手写的广告牌。纯一看到广告牌上笨拙的《福太郎》插画,不禁哑然失笑。

纯一穿过拉下一半的铁门,来到一间杂乱堆放电子仪器的工作室。一名上半身打赤膊、下半身穿着一条睡裤的男人独自坐在桌子前面。男人边喃喃自语边敲打老旧的计算机。稍胖的身材和稀疏的头发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

“这里该说什么呢?应该是‘麦装肖啦!’吧?”

键盘旁边堆积如山的是以高中生为对象的街头流行杂志。这家伙就是《福太郎》的创始者吗?在游戏业界常看到这类型的人。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完全不管周遭的眼光,只顾横冲直撞。

“‘麦装肖’之后要放什么?要选‘气死我啦!’,还是‘你欠揍啊?’比较好?”

这里应该不用再久留了。这家伙虽然是个怪胎,但看上去不像是穷到会为了区区两千万铤而走险。纯一听着他边喃喃自语边输入《福太郎》的台词,转身回到佃区的大厦。

黎明时分,在金色光芒将他吞没之前,不知为何他心中最后想起的却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那个女人。

第二天的侦查活动从无限影像公司开始。纯一生前曾经造访过几次,因此不需确认地址便直接跳向目的地。无限影像公司的本部位于表参道后巷一处宁静的住宅区。他们在游戏业界算是最早拥有自家办公大楼的公司之一,纯一记得当年曾在同业之间引起相当大的话题。

这是一栋水泥裸露的现代主义风格三层建筑,顶楼有一个圆形的玻璃屋顶。建筑本身虽然没有异常之处,但周遭的电线杆和入口的自动门都被贴上手写的海报,营造出异样的气氛。

“把钱还来!”

“不要玷污孩子的梦想!”

“董事长,你既然有钱养小老婆,就请你赶快还钱。”

路旁停了两辆黑色越野车,车顶上装有扩音器和木制平台,可以让人站上去。这大概是专门出租给黑道或右翼集团使用的宣传车吧。车窗上贴着遮光贴纸,看不清车内的模样。怒吼声间歇地从扩音器里传出。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非常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这都要怪无限影像公司的董事长——禽兽不如的清川敏文先生……”

纯一感到相当惊讶——不是为了无限影像公司面临的危机,而是为了自己竟然会在短短一个月之前,将五千万元的巨款借给一家落魄到如此地步的公司。

一旦扯上黑道,要收回债款就会比登天还难,顶多可以拿到只能算做消费税程度的小钱,否则就得找别家帮派来增加回收率。然而如果选择后者,就会留下与黑道的麻烦纠葛,产生别的问题。请黑社会的人帮忙,事后通常都得花上三倍的代价,弄不好还有可能会倾家荡产。看眼前的状况,所有债权大概都被集中到正在讨债的这家帮派了。天使基金只不过是一介个人投资者,根本没有出声的余地。

纯一进入办公室内。和他上次来访时相较,这家公司的员工人数只剩下一半左右。在沉重的气氛当中,所剩不多的员工仍旧默默地继续开发游戏。纯一也到玻璃圆顶下的董事长室看了一下,可想而知,清川董事长并不在那里。

他想起清川招待他乘坐游艇的那个午后。面对风平浪静的相模湾,英俊的年轻企业家发表自己对新游戏的展望,并对着泳装美女畅谈红酒知识。曾登上周刊封面的风云人物,在不到两年之后事业便一落千丈。

这家公司还能撑多久呢?纯一开始替他们感到担心。公司一旦倒闭,除了不动产之外,“粉碎群星”的版权会落到谁的手里?不论是黑道还是银行,都不可能给予它正当的评价——更何况这个游戏尚未完成。想到制作团队耗费的劳力与时间,纯一的心情便低落到谷底。这家公司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须特别注意才行。在宣传车的噪音当中,他跳向下一个目标——木栓工作室。

穿过旧书店和二手商店林立的高圆寺纯情商店街,过了早稻田通,就到了中野区。木栓工作室的建筑孤立于密集住宅区,怎么看都只像是老旧的家庭工厂或仓库。这家公司在动画业界具有显赫的经历,在全国动画迷之间享有盛名,但是经营方面却似乎并非一帆风顺。

纯一从空中俯视铁皮屋般的廉价办公室。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但窗内仍旧灯火通明。那些纤细而梦幻的动画是在永无终止的加班和极低的薪水中诞生的。曾待过游戏制作业界的纯一相当了解其中的讽刺:即使是创作一部劣质的游戏,制作相关人员也得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工作室内徘徊,想要了解新作品的进度。隔了这么久才要将“黑暗迷宫”系列当中最畅销的第二集改编为动画,这个企划本身就有些勉强。这个系列有一个时期成了RPG的代名词,对于大公司的白领制作人而言或许是很好推行的企划吧。失去记忆的纯一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决定要投资这个案子的。

不过他相信这个企划案应该是经由拓荒者公司的黑崎董事长到他这里来的。第二集对于制作游戏的纯一而言是最杰出的作品,黑崎或许就是盯上了这一点。把这个作品改编为动画让它再风光一次,并配合动画上映推出此系列的新作品——面对这样的提案,纯一即使自知无法期待报酬,应该也会答应吧?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要求对方寻找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黑崎或许已经找到游戏机制作公司和广告代理商合作,才会来委托天使基金。只要新动画的制作顺利进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纯一侵入了木栓工作室的办公室。狭窄的房间区隔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之间留下的通道仅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每张桌子前方都坐着年轻的男女员工,弯着背脊凝神工作。他们的手腕和肩膀上都贴着治疗酸痛的贴布,但没有人停下手边的工作。

原画、动画、背景、着色、成品检查、摄影——在动画复杂的制作工程当中,必须经由无数人的手,才能完成一张胶片。想到数万张的庞大胶片量,纯一便感到头晕目眩。制作工作在工作室内逐步进行,犹如巨大细胞当中的生命工程。过了半夜,工作进行情况更加白热化。年轻的动画工作者个个戴着耳机,边听自己喜欢的音乐,边执着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就连纯一也感染到他们真挚的热情。看看桌上贴的行事历,制作进度已经落后三个礼拜,熬夜加班的情况大概还得持续上好一段时日。纯一默祷制作团队工作顺利,跳向新的目的地。

最后的探查场地是日之丸制作公司。中西彻在离开拓荒者游戏公司之后,并没有选择走在流行尖端的地区作为办公室的地点。他在JR高田马场车站前的中古公寓设置办公室,备齐最新型的计算机和周边器材,免费开放给大学生和高中生使用。到现在仍有许多向往自由工作环境的创作者以及没有经验但具备优秀才能、有志于制作游戏的学生聚集在他的办公室。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进入办公室内部。小森、阿和、姬子、阿彻都在这里。十五个榻榻米大的客厅当中,漫画、游戏和计算机永无止境似的反复着自我增殖的过程,而公司的固定班底正在这间房间当中准备通宵工作。

阿彻身穿短裤和运动衫,头上戴着形同他注册商标的棒球帽。他正在替金属框架制成的精巧传统屋舍贴上一张张遮雨板的质感。在这个年头,江户时期的连栋房屋也能够以计算机绘图完成。木户崎刚的时代剧虽然具有永恒不灭的价值,但终究无法避免被时代潮流遗忘的命运。

RPG《百鬼》的制作进度也进入了关键时期。平常老爱闲谈打屁的员工此刻都在默默地工作,办公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纯一无所事事,站在阿彻背后盯着屏幕,茫然地看着江户的街道逐渐成形。森美由纪对着没有特定目标的对象发问:

“‘鬼平犯科帐’里头的火锅店叫什么名字?”

纯一不自觉地回答:

(五铁。)

阿彻回头问:

“刚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吗?”

“没有啊。彻先生,你是不是连日熬夜产生幻听了?”

吉井和弘以疲倦的声音回答。阿彻不可思议地说:

“奇怪,我好像听到有人说‘五铁’。”

“对对对,没错。那家火锅店就叫五铁。我做了一只有点可爱的妖怪,想替他取这个名字。这妖怪是从废铁变出来的……”

纯一没有听进森美由纪的话,只是热切地看着阿彻。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得到的话就回答一声吧!)

他在阿彻眼前大喊,但这次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阿彻无视于纯一的存在,对柴元姬子说:

“喂,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刚刚就一直有人影反射在我的屏幕上。”

“拜托别说了,彻先生。我有很强的通灵力,你如果一直说这种话,就真的会吸引幽灵过来了。”

柴元姬子停下手边的工作哀求。纯一移动到姬子面前,对她说:

(我才要拜托你,赶快发现我的存在吧!)

纯一的呼叫完全没有受到理会,众人再度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自已是否只能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虚度不知何时结束的死后“生活”呢?他多么渴望能够再度亲手拿起游戏机的遥控器,将冰冷的罐装咖啡注入熬夜工作后疲倦而发烫的身体中。他宁愿不要在空中飞翔,而是在盛夏直射的阳光之下汗流浃背地到简餐店吃午餐。

刚刚阿彻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下次碰到小暮先生,一定要问问看有没有和生者沟通的手段。

纯一虽然感觉恋恋不舍,但还是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如果继续待在阿彻的办公室,他一定会发疯。

死后是否也能够自杀呢?他边想着这个问题,边飞上即将破晓的隅田川上空。

当天晚上,纯一在苹果电脑里建立新档案,记入自己侦查之后的感想。五个档案各自只有一张A4纸的大小,不过在这个阶段已经可以判断今后调查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里了。

阿彻的日之丸公司、木栓工作室和西葛西研究所——这三家只需隔几天去探访一次,检查有没有任何新发展。危险度分别是D,C,D。

剩下的两家——被黑道盯上的无限影像公司和投资额高得惊人的木户崎制片公司——他决定要每天前往盯梢。这两家公司的危险度分别为A和B+。他的户头从七月开始就没有生活费的提款,而在这个月份汇出款项的对象就是这两家公司。

纯一打开录像机,想要检视木户崎导演的记者会录像。他将八卦节目的部分快进,电视明星结婚、生子、外遇、离婚的新闻以飞快的速度扫过眼前。

电影发表会的专题节目标语是“吉原京子与年轻情人外遇,婚姻亮起红灯?!”背对着金色屏风的导演画像只出现十五秒左右,四分钟的录像节目几乎都在讨论主演女星与二十几岁的歌手之间的外遇骚动以及离婚传言。

在演出人员并排而坐的长桌角落,纯一看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柜台的那个女孩,心跳不禁加快。原来她也是女星!镜头正从斜角拍摄吉元京子——她无视于记者的发问,侃侃而谈自己对新片的看法。纯一将画面切换为静止影像。

他仔细观察画面角落的柜台女郎。她穿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连身裙,头发绑成发髻,颗粒大小均一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脖子上画出柔和的曲线。纯一按下起始按钮,画面又回到摄影棚,主持人宣布电影上映时间是在十月上旬。“希望这部电影能够成为扬名国际的优秀作品。”某位大学教授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下了评语。接下来便插入生理用品的广告,纯一关上了录像机。

在这之后的几个礼拜当中,侦查行动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纯一不得不由衷敬佩警察的耐力——他们无法利用瞬间移动,必须以血肉之躯追踪嫌犯长达数月之久。没有任何事会比旁观他人的生活和工作更无聊的了。

在这段时期,纯一仅有的心灵慰藉便是坐在柜台的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开始,当他瞬间移动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最先寻找的便是她的踪影。

他持续侦查工作,逐渐收集到更多有关她的情报。她叫做藤泽文绪——这似乎不是艺名而是本名——职业是没有名气的女星。她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专属演员,演戏工作闲暇之余也帮忙处理柜台和事务方面的工作。

纯一有时会思索关于死后恋爱的问题。他只能默默看守对方,怀藏着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当木户崎导演来此讨论制片的事情,纯一便移动到柜台,从各个角度观察女人的脸孔打发时间。他即使对侦查工作感到厌倦,也不会对藤泽文绪的脸感到厌倦。

原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单调生活开始产生变化。那是在九月下旬一个下雨的夜晚,纯一前往探访无限影像公司,一时兴起选了宣传车的车顶作为栖身之处。在听了当天晚上不知第几次的讨债声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他听过这个声音!高分贝的攻势仍旧持续进行:

“喂,清川!你该出面了吧?连薪水都欠了这么久没发,你的员工都在哭了。有钱盖这么豪华的办公大楼,还替情妇买房子,不如赶快拿钱出来偿债。这才是做人应该有的基本常识。——这样说就行了吧,大哥?”

听到称呼大哥的声音,纯一激动地跳了起来。这声音,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的……

他一鼓作气,瞬间移动到宣传车的车厢内。宽敞的车内坐着三个男人。负责开车的是剃光头、身穿特攻队服的十几岁青少年——不是这家伙。纯一看了看后座。

(找到了!)

噩梦般的那个夜晚,在某处森林空地埋葬他的那两个人——年纪较小的金发平头男子继续得意地发表演说。他身上穿着花样夸张的丝质衬衫,敞开的胸口垂着一条有手铐链子那么粗的金链。这家伙看起来个性似乎很单纯,就某个角度来看,或许还蛮像个好好先生的。他的长相不太像帮派成员,倒比较像是年轻的喜剧演员。

被称做大哥的男人双腿张开九十度坐在后座。他身穿黑色西装和白衬衫,衬衫的扣子一直开到接近肚脐的地方,额头上有刀疤,小小的眼睛、往左弯的鼻子、耳垂撕裂的左耳——没错,这就是那天晚上那张斗犬般的脸。

纯一改变侦查目标,坐在休旅车内继续盯梢。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另一辆越野车驶来,一名年轻的男子下车之后和斗犬打了招呼。他在雨中直立不动地敬礼。看样子大概是换班的时间到了。载着斗犬的宣传车播放着歌颂日本民族的男声合唱,驶在表参道的巷弄之间。纯一在雨中紧紧抓住车顶上的平台。

黑色休旅车从表参道穿过青山通,往神宫球场方向左转,过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子停在神宫对面黯淡的瓷砖壁面建筑前方。这栋建筑看上去像是一栋式样有些过时的高级大厦。越野车停在大门旁边的停车场之后,一群人便走进电梯里,默默无言地上楼。纯一在狭窄的电梯空间中面对杀死自己的嫌犯,虽然已经失去肉体,他仍旧感觉到胃部在发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恐惧引起的呕吐感,还是强烈的愤怒。

三人下了楼梯,经过俯瞰神宫森林夜景的外廊,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贴着“(株)宫田通讯公司”的塑料牌子。门框上的摄影机监视着下方的来客。身穿特攻队服的光头按了门铃。

“我们回来了。”

门内连续传来三次卸下钥匙的声音。少年打开门后以手压着门,让另外两人先走进去。纯一也跟在他们后头。三人上了玄关,走在幽暗的长走廊上。前方是一间大约六坪大的房间。墙边摆着灰色的办公桌和资料柜,中央的紫色沙发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空调旁边则放了一座神坛。纯一回头一看,两名年轻男子双手交叉在背后站在门口守卫。

“老大,我们回来了。”

斗犬和金发向沙发上的中年男子鞠躬。

“哦,辛苦了。藤井,清川那边情况如何?”

“没什么变化。只是有很多员工都离职了。”

藤井大概就是斗犬的名字吧。看来这个男人不是只会狂吠而已。

“好吧,没关系。你继续去向他们施压。对方是外行人,迟早会屈服。”

两人默默地点头。纯一重新检视眼前这名中年男子。他穿着灰色西装和笔挺的白衬衫,光看外表和银行或商社的上班族没有两样。掺杂少许白发的头发仔细地服贴在宽额头上,端庄的五官颇具格调,散发着知性的魅力,完全不像黑道人士。纯一从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男人。

桌上的电话响了,站在门旁的年轻男人迅速接起电话。

“你好,这里是宫田通讯公司。”

年轻男子将听筒交给中年男子。

“我是宫田。嗯……嗯……等等,喂!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混账!”

这个叫宫田的男人原本平静地听对方说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发出怒吼,感觉的确很吓人。利用这种落差制造效果是黑道人士常用的手段,但宫田即使在发出让人全身战栗的怒吼时,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这个男人不容小觑——纯一如果是在生前碰到他,不论进行什么样的交涉大概都无法成功吧。

宫田讲完电话,对面前的两人说了声“辛苦了”,接着从钱包拿出一叠钞票,数都没数就交给他们,并说:“拿这个去好好休养吧。”藤井接过钞票,面无表情地塞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

藤井和小弟鞠躬之后离开房间。他们搭乘电梯到了一楼,走向大厦对面营业到深夜的拉面店。店内油腻的空气让纯一感到不舒服,不过他还是站在空调风口前方边吹着冷风边继续跟踪。

“不愧是老大,真有威严。”

“的确。对了,敏郎,这些是你的份。”

藤井从口袋拿出钞票,分了一叠给对方。坐在隔壁的上班族男士看到这叠钞票不禁睁大了眼睛。藤井以冷静的口吻问他: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上班族听了吓得连忙跑出店外。敏郎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大哥,今年的收获还真不少。包括那个有钱的少爷在内——”

斗犬的眼睛闪了一下。

“你如果学不会闭上嘴巴,有再多的指头都不够拿来赔罪。”

“对不起,大哥。”

纯一看着敏郎的手。放在拉面碗底的左手小指第二关节前端已经不见了。他目送两人走回大厦,进了不同楼层的一间房间入睡之后,才跳回了佃区的大厦。

今晚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写在档案中。这是纯一开始侦查行动之后首次得到具体的成果。他感到无法压抑的兴奋。

从翌日开始,宫田通讯公司就成了他新的侦查目标。他虽然在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了埋葬自己的两人,但却仍旧不明白杀害的动机。那两个人只是受人指使,对他们下达命令的应该是身为老大的宫田。但自己的死能够替宫田带来什么好处呢?还有,这起事件为什么会被隐藏到现在?他仍旧是一头雾水。

发现那两人组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九月也已经接近尾声了。东京的天空失去热度,夜晚的风逐渐转凉。即使是失去肉体的纯一,也为夏天的逝去感到惋惜。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二,纯一从电视节目中得到了第二项发现——他是在木户崎制片公司看到这则新闻的。藤泽文绪当时正在温习新片的剧本,纯一将上半身靠在柜台上,欣赏文绪美丽的侧脸。阅览过无数次的剧本已经增加到原本厚度的两倍,封面也被摸得脏兮兮的。纯一每天看着文绪,痛切地体会到她把自己的全部演艺生涯都赌在了这次的角色上。

放在柜台下方的小型液晶电视正在播放NHK九点的夜间新闻。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日本企业家在美国失踪的消息。失踪的企业家是在东京经营投资公司的挂井纯一先生,三十岁。挂井先生租借的汽车在拉斯维加斯郊外的沙漠地带被发现,车内没有任何人,附近也没有找到挂井先生的踪影。当地警方怀疑挂井先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正在调查他的行踪。”

画面出现了裁切成圆形的纯一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学生时代的照片吧。模糊的笑脸比现在年轻许多,显得相当天真。镜头接着转到沙漠中的公路,戴着墨镜的肥胖金发警官正指着被遗弃的车子,汗湿的制服背部和有如大陆般雄伟的腰围让人印象深刻。画面很快地切换到下一则新闻。

“针对崁城县利根川堤防工程的受贿案件,崁城县警方在今天下午两点侦讯了有行贿嫌疑的东南崁城株式会社经理……”

纯一听到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将视线从电视移回文绪。只见她站了起来,眼睛睁大到几乎快掉下来,盯着电视机呆呆地一动也不动。难道崁城的这名土木业者是她的叔叔?不可能。这么说,她应该是为了纯一失踪的新闻而感到惊讶。

(她认识我吗?)

和电视屏幕中自己的照片相比,这项事实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在失去记忆的这两年中,自己是否曾经造访木户崎制片公司,并和她见过面呢?

文绪以身体不适为由,立刻离开了事务所。纯一过去曾有好几次想要跟踪她回家,但总是忍住了诱惑。然而这天晚上他下定决心,要一直跟踪下去。

文绪缓缓地走在地下街,从赤坂城门一直走到永田町车站。纯一追随着她脚步摇晃的背影。在地铁车厢内,她端正的脸上没有表情,失去血色的肌肤有如高空的云层般苍白。文绪在永田町站上车之后,中途没有换车,搭了二十分钟左右,在新玉川线的二子玉川园站下车。她走过快餐店林立的站前广场,往高岛屋的方向前进。纯一也曾来过这里几次,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多摩川沿岸的宁静住宅区绿意盎然,近年来颇受年轻女性欢迎。

文绪在玉川通右转,走向中层建筑并排的一角。她进入外墙贴着浅棕色瓷砖的大厦,搭乘电梯上了四楼,使尽最后的力气打开了门。她没有开灯也没脱下高跟鞋,就直接倒在狭窄的玄关。她在黑暗当中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处。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抬起上半身。些微的光线照亮了铺着塑料方块地毯的玄关。在黑暗当中,只有地毯和文绪穿着黑色编织上衣的腹部反射着朦胧的亮光。飘浮在她肚子上方的,是电子时钟亮度的白色光球。小小的球体缓缓地自转,有如老旧的日光灯般,在边缘处漏出黯淡的光线。

她怀孕了!纯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文绪设法站了起来,打开墙壁上的开关。玄关的灯泡亮了,白球的光线减弱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程度。不知为什么,文绪的光球似乎只能发出很微弱的亮光。

文绪走到套房里,拿起电话按下常用号码的拨号钮。纯一贴近听筒,想要确认她通话的对象。电话响了几声,终于接通了。

“喂,我是挂井。很感谢您拨打电话来。我现在不在家……”

哔声响起之后,文绪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她低垂着肩膀走进浴室里。纯一听着莲蓬头的水声,有如石头般僵坐在床上。文绪将他的电话号码储存在常用号码当中,可见他们常常通话。纯一不禁为自己失去的记忆感到羞愧。然而不论他如何在记忆中探索,心中仍旧只有一块轮廓鲜明的空白,宛若地图上被涂掉的陌生国度。

文绪套了一件大尺寸的运动衫,从浴室走了出来。她头上围了一条白色毛巾,身材不算丰满却相当匀称,二十七八岁的成熟躯体显现出圆润的线条。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自己或许会更感动吧——纯一此刻仍能够以冷静的情绪分析眼前的状况。文绪关上灯,俯卧在床上静止不动。纯一在黑暗的房间中,飘浮在床上方一米的高度俯瞰文绪。她的肩膀在发抖,似乎正压低声音在哭泣。自己对她而言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以致让她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

纯一无法继续思考。整整两年的时间从他的记忆当中被删除了。他一再试图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造访了无数次记忆中的场所与怀念的人物,想要追寻失去的记忆。然而他的失忆症相当顽强,即使在先前剧烈的生涯追忆过程中,仍旧无法超越这道终极的遗忘之墙。

直到黎明时分,纯一都一直看着文绪哭到睡着的侧脸。

木户崎刚导演的新片《SODO——骚动》于十月七日开始正式拍摄。这部电影全片在豪华的人工场景内拍摄,茅之崎市的片场里搭起了与实景完全相同的小型天守阁和城下町。整个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人都泡在片场里,连日来纯一自然也都到茅之崎盯梢。

摄影棚距离车站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以小丘为背景的广大土地上,并排矗立着让人联想到老旧体育馆的摄影棚。片场的道路没有经过铺装,一旦碰上雨天,即使是主演级的明星,也得撑着伞避开地上的水洼。日本电影史上的众多经典名片就是从这里诞生的,但现在却已经不复见全盛时期的面貌,与其说是摄影棚,不如说倒比较像倒闭的电子工厂。除了木户崎刚导演的新片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电影的摄影工作;除了偶尔有电视广告来此拍摄之外,整座片场显得相当闲散。

不过至少在新片拍摄的场景一带,摄影棚显得相当有活力。一天晚上,纯一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木户崎式挑剔风格。木户崎导演当时正在检查工匠居住的连栋房屋布景。他坐在两坪大的褪色榻榻米上,叼着香烟张望四周。道具、美术负责人员手拿着脚本,像是吞了一根棒子般直立在一旁。幼年君主从城里脱逃之后,就被藏匿在这间房间。导演到了厨房,打开米柜,将手伸进去。

“好香。真温暖。喂,这家有几个人?”

“这家人是木工夫妇,再加上年幼的女儿,一共是三个人。”

“他们很有钱吗?”

“呃,这……”

“脚本没有写吗?”

“很抱歉。”

“总之,先把米柜里的米减为一半吧。餐具太多了,应该更低调一点。另外再准备一些便宜的酒。这对夫妻虽然很穷,却是手艺高超的名匠,所以室内应该摆些品位不错的道具,像是对他们而言稍嫌奢侈的小东西。你们找找看吧。”

第二天,旧榻榻米上摆满了悬锤、印笼、砚盒、玻璃饰品、讽刺画、浮世绘、三弦、俳旬本等小东西。木户崎导演斜眼看了一眼,说他想要检查小道具。

“这根柱子真碍眼。把这个布景拆掉,重新做一个吧。”

导演拍了拍呆立在原处的工作人员肩膀,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纯一虽然对电影拍摄的现场很有兴趣,但现在却觉得有些无聊。他在此没有事做,也没有直接参与拍片,因此这也是很自然的。虽然说他分摊了七亿元的制作费,但他并没有实际签署契约的记忆。即使这部电影卖座,也只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的数字在银行之间转移罢了。

电影像拼图般慢慢地成形。在好几个小时的准备和等待之后,实际拍出来的影像却只有数十秒的长度。纯一坐在天花板高处的照明灯上旁观,不禁觉得电影制作真是个奇特的工作。不同时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在摄影机拍摄的虚构世界里,比面对现实社会时更为严肃认真。他们认真的神情有时让纯一感到羡慕,有时又让他觉得有些可疑。

十月接近尾声,无限影像公司那边有了新的变化。董事长清川很早就已经销声匿迹,现在连员工都不再接近公司,表参道的办公大楼被宫田的手下占领。藤井和敏郎换了大楼入口的钥匙,搬来折叠床和棉被,住进大楼办公室里。纯一从玻璃圆顶的顶端看着这两人将公司的财产、道具陆陆续续搬走。

这家公司已经结束了。一旦被这些人盯上,就会被剥削到连一分钱也不剩下。拥有最佳影像处理能力的高性能计算机也落到被廉价拍卖的下场。复杂的权利关系凭黑道的力量很快就可以解决,届时就只剩下拍卖这栋大楼换取利益。除了极少数狂热的电玩迷之外,不会有人记得曾有这么一家公司存在过。

纯一从表参道跳到茅之崎的片场。这天晚上文绪将有重头戏要拍摄。他反复了数次瞬间移动,终于在一间寝室找到文绪。她的衣服前襟松开,露出肩膀和丰满的乳房上缘。饰演年轻武士的演员和化妆师在隔壁房间等候,木户崎导演蹲在文绪前方,对着她说话。纯一立即明白到这场戏的内容。纯一连日来都陪着文绪背台词,早已熟记整部脚本。

在这场戏当中,负责养育年幼少主的文绪和她仰慕已久的年轻武士将在城里的仓库幽会。纯一避开强烈的聚光灯,坐在昏暗的特等席看戏。他听到木户崎导演的声音:

“喂,文绪,这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你明白吗?”

打扮成女佣的文绪点点头。或许是因为带着传统发髻的假发,她挑起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显得相当冶艳。

“你爱上城主家臣的英俊儿子,恰巧对方也来勾引你。能够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但这个年轻人其实是受到父亲命令,为了抓走幼小的少主才接近你的。你在幽会到一半的时候,发觉到自己只不过是被利用为这场内斗当中的一个道具。这时你会有什么反应?”

文绪想了一会儿,说:

“我会恢复理智,但是我会小心不要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这项阴谋,所以还是会装出幸福的表情。”

“没错,这的确也是一种表现方式。接下来你就会带着少主逃离城堡。不过如果只谈道德洁癖,电影就不好玩了。你虽然清醒了,但肉体却燃起强烈的欲火。对方虽然欺骗了你,却是你曾经爱过的男人,更何况他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个对象了。你要尽情吞噬对方,但内心却保持清醒。火与冰——两者之间的落差越大,这场戏就越成功。你明白了吗?”

文绪回之以凄然的笑容。年轻的武士问:

“那我该怎么做呢?”

“你就乖乖被她吞噬吧。”

木户崎导演说完,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其他人都以担心的表情看着他。当他咳完,便以破裂的嗓音喊:

“开始了!”

不到三分钟的情节拍了五个小时才拍完。纯一在现场看他们演戏,也体会到文绪整个人逐渐产生了变化。纯一深深沉浸在虚构世界的魅力当中。

这天拍完片已经是深夜,文绪在休息室卸完妆,独自回到片场旁边的商业旅馆。她回到狭窄的单人房后,立刻走向电话。

“那个,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打扰。请问医生在吗?”

“请等一下……是的。你是——我就是。你是藤泽小姐吧。看来应该没错。恭喜你。已经五个月了,胎儿的状态良好。详细情形等你来到医院的时候再谈吧。请你多注意身体。”

文绪挂断电话。飘浮在她平坦腹部上方的光球仍旧相当黯淡。

纯一看不到文绪的表情。她似乎茫然地在发呆,也像是完全不知所措。在女星生涯总算开始发光的此刻,她将如何对待新的生命呢?纯一凝视着朦胧黯淡的光芒。

时序进入十一月,《SODO——骚动》的拍摄进行得相当顺利。住进无限影像公司的两人组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纯一为了和久违的小暮秀夫见面,踏入夜晚的城市里。

秋天的音乐祭也接近尾声。连日来,东京每晚都有超过二十场以上的音乐会同时举行。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找遍东京的各处音乐厅,才在第三天晚上造访的第八家演奏厅找到小暮。

这是一场钢琴独奏会,演奏者是以独特的音乐诠释著称的年轻北欧钢琴家。观众席上有不少年轻女性是因为仰慕英俊钢琴家而来,她们个个精心打扮,穿着露肩的晚礼服,香水的气味相当刺鼻,让纯一感觉鼻子仿佛被小石子击中了。他发现小暮秀夫坐在舞台旁边呆呆地眺望宽敞的演奏厅,便以瞬间移动跳到他身边。

“晚上好,小暮先生。”

纯一很有精神地对他打招呼。小暮缓缓地转向纯一。他的表情空虚,像是弃屋墙壁上的一个空洞。

“啊,原来是你。”

纯一不理会小暮的态度,继续说:

“我有一件事想要请问你……”

这时小暮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是上次那件事吧。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只剩灵魂漂荡在人间。”

纯一原本想要反驳,但还是决定让小暮继续说下去。他原本是想要问小暮该如何与生者沟通,不过转念一想,听小暮谈谈他的过去或许也很有趣。秋天的夜晚还很长。

“今天晚上我没有听音乐的心情,就来聊聊吧。请跟我来。”

小暮说完,便在观众期待开演的嘈杂声中离开弥漫着香水气味的音乐厅。纯一追上飞在前方的小暮。东京的夜晚,十一月的天空已经如严冬般冰冷。在他们底下,街道上的灯光不像夏日般膨胀,而是凝聚为轮廓清晰的光芒。

无言的飞行持续了十五分钟,两人抵达千驮之谷的一家综合医院。会客时间已经过了,医院白色的走廊显得相当寂寥。昏暗的走廊上,护士房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灯塔。

“我成为幽灵的理由,就在这里。”

小暮站在放置于通道上的推车旁说。推车上放着一台微波炉大小的心电图屏幕,绿色的波纹在屏幕上扭动。小暮进入没有门的病房,纯一只好也跟在他后面。

地板上延伸着数条管子,一直连结到床上。一名瘦得认不出原来模样的老人躺在坚硬的床上。他似乎没有意识,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我来介绍吧。他是我从前的上司,就是因为这个男人,我才会自杀。”

小暮站在床尾,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我当了三十七年的公务员。我没有高学历,也不是特别能干,没有家人或小孩要抚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只能说是自己的命吧。我是在第二份职业碰到这个男人的。那里是拿国家补助金的法人机构,一开始就没有可以给我的位子。这个男人的工作,就是逼迫被公家单位踢出来的我主动辞职。”

小暮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我碰到的欺负行为真的很过分。欺负问题不只发生在学校,而是根深蒂固存在于我们社会当中的疾病。我的桌子被屏风隔开,办公室里没有人对我说话。日复一日,我都在写没有人要看的报告书。每次呈交出去,这个男人就会一字一句挑毛病,在众人面前辱骂我缺乏学历和教养。他们不允许我使用复印机和文字处理机,必须用原子笔在三联复写纸上写报告。请看,我的手在死后还留下这么厚的茧。我当时真的很拼命——过了六十岁如果辞职,在经济如此不景气的时节,绝对不可能找到下一个工作。但是你也知道,文章是可以永无止境地改下去的——这里要改成汉字,那里要改用名词……诸如此类,我花了一个礼拜写出的报告书在短短两三分钟之内就被改得满篇红。‘这是要交给上面的,不可以有任何差错。’这个男人总是笑着把报告书丢还给我。我必须再次修改,再次呈交。我就像是车轮当中的白鼠,即使没有目的地,也只能拼命奔跑。白鼠或许也比我幸福吧。因为我自己明白这个工作毫无意义,上司和同事也知道我的工作没有任何价值,只是在刁难我罢了。大家背地里都在赌我什么时候会辞职。”

黑暗的病房里传来低微的笑声。窗帘反映着冰冷的月光。

“但即使在那样的职场,我还是忍耐了三年。到了第四年的春天,我又像往常一样,拿着改了六七次的报告书面对这名上司。这个男人正在和年轻的女性员工讨论黄金周假期的计划。我把报告书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在第一页中间的句点上打了一个叉。我为了一个句点,必须将整份报告重誊一遍。这个男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聊天,像赶苍蝇一般对着我挥了挥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我连外套都没拿就走出了办公室,漫无目标地在街上乱逛,不知怎地就走到了日比谷公园。树木绿色的新芽,年轻的上班族,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情侣——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美丽。五月的微风和阳光……我由衷感谢这个奇迹般美丽而又不可思议的世界。接着我回到独居的公寓,上吊自杀。当我卷起长年使用的领带当做绳索,我发现自己正在哼歌。”

纯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小暮的上司仍旧持续着微弱的呼吸。

“我只想从这个世界消失,这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愿望。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仍旧死皮赖脸地留在这个世上。没想到我心中的怨恨这么深。这倒是个好机会,我要向这个男人复仂一我下定了决心,不断练习操纵风力,调查这个男人的情报,偶尔还在他面前现身。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这是他第三次动手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全身。我并没有打算要让他如此痛苦。说穿了,这男人也不过是受到他的上司指示,达成裁减员工的年度目标罢了。”

小暮秀夫露出无力的笑容。

“复仇的滋味并不甜美。”

纯一甚至无法点头响应。

“但这一切都将结束。有些灵魂在这世上停留过久,就变成怪物,或是精神异常。看来这世界对于没有肉体的存在而言,给予的刺激太过强烈了一些。我很高兴能在今天和你见面。挂井先生,就请你来当见证人吧。”

“见证什么?”

“你将见证我曾身为幽灵存在于这个世间,并勇敢地接受最终的结局。”

“小暮先生,我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纯一的声音近乎悲鸣。小暮微笑着说: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我们在这间病房待太久了,走吧。”

小暮秀夫说完,看也不看病人一眼,便离开了病房。他下了楼梯,往医院一楼的后门方向前进。纯一看到昏暗的走廊尽头挂着发亮的牌子。白色的字样在红底上发光。

“EMERGENCY——急救室”

小暮秀夫在无人的走廊上坐下。

“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纯一鼓起勇气问小暮:

“该怎么做才能和活着的人沟通呢?幽灵也能出现在人们面前和他们说话吗?”

“当然可以。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宣称他们见到鬼了。当然,这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小暮淡淡地回答。纯一激动地说:

“请告诉我。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你该不会是想要报仇吧?不过那也罢了,我就来教你吧。这和死后的潜能相同,即使没有人教你,你应该也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自行发现。”

说完,小暮便开始说明可视化的诀窍。

“基本上,可视化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进行,但必须要具备极大的精力和才能。可视化是很累人的。虽然没有人知道实际情况,不过据说一次的可视化就会耗去灵界数个月的寿命,而且一次只能出现数十秒的时间。也因此,大家都会等到一切条件完备才会尝试。所谓的条件就是……”

救护车的汽笛声在远处响起,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声。一个小女孩躺在担架上从后门被送进急救室,年轻的双亲跟在她的身旁。纯一看着五岁左右的女孩通过眼前。她似乎失去了知觉,脸颊上残留着泪水的痕迹。她的右腿自膝盖以下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脚掌外翻为难以想像的角度。

“她从楼梯摔下来了。头部应该没有受伤。”

母亲哭着对医师说明。护士也纷纷聚集过来。

“知道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也会替她检查头部。请你们到外面等候。”

“呼吸、脉搏都正常。”

这是护士的声音。

“看样子应该没有大碍吧。我太性急了。”

小暮秀夫原本探头在张望,说完便重新坐下。

“你刚刚说的这个条件……”

纯一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催促对方说下去。

“条件有很多。首先,对象如果认识这名幽灵,可视化的过程就会顺利许多,即使有些地方较为模糊,仍旧比较容易凝聚想像力。可视化的时候,幽灵通常都会想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所以就会以上半身为中心,脚尖比较模糊。常听人说幽灵没有脚,就是这个原因。”

“幽灵也是很拼命的。”

“那当然。在世时没什么能力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因此就得到神奇的智慧或超能力。”

小暮露出寂寞的笑容这么说。

“在自然条件方面,据说高湿度而温暖的环境比较适合。不靠任何媒介凭空出现是很耗费体力的,最好可以透过可作为屏幕的物体进行可视化。像浓雾、白色的壁面、枝叶茂密的树木都很适合。这样看来,夏天晚上河边的柳树下,的确自古以来就是非常符合幽灵出现的条件。另外,利用反射现象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你可以将自己的模样投影在镜子、玻璃、窗户和水面上。”

“可以跟活人通话吗?我很想和他们说话。”

“可以。要同时进行可视化和发声是极困难的,不过如果单只是要发出声音,比可视化还要容易。练习的时候,可以想像把你现在和我说话的声音压得更细,像雷射光线般送到对方的耳中。如果只有声音,就可以持续比可视化更长的时间。不过当然也没有办法像讲好几个小时的电话一样聊那么久。”

“太好了,小暮先生。谢谢你。”

纯一必须学会可视化与发声的能力。他脑中浮现出藤泽文绪腹部怀着光球的模样。

“你不用为了这点小事道谢。要实际学会这两项能力,必须要付出比训练潜能多出好几倍的努力。请你加油吧。”

小暮秀夫以开朗的表情看着纯一。

“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必须传达给你知道的事情了。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思考一下吗?不过我希望你还是能够留在我身旁。”

纯一默默地点头。先前的女孩已经被送走了,急救室恢复寂静。过了一会儿,纯一发觉小暮正低声哼唱,亲切的旋律一再反复。纯一并没有听过这首歌。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纯一也陷入自己的思考中。在小暮身旁,沉默并不会带来任何压力。

当晚第二次的救护车是在深夜一点到达的。载着伤员的担架再度经过他们面前。这次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少年长而巨大的鼾声在昏暗的走廊上回响,牛仔裤处处破洞,上半身则穿着银色的尼龙骑士夹克。他的左膝被烧成黑色,大概是骑机车摔倒了吧。

“这个有危险了。”

小暮秀夫站了起来。

“小暮先生,你有医学方面的知识吗?”

纯一有些好奇地问。

“不,也不是这么回事。总之,我们过去看看吧。”

小暮说完便追在担架后方进入急救室。少年被运到诊疗台上,医生和护士立刻围过来。牛仔裤和夹克被剪开,少年像剥橘子一般被脱下衣服。他的身体左侧处处是擦伤和瘀青,但没有太大的外伤。少年的裸体立刻被覆盖上白布。

“听得到声音吗?请回答。”

年轻的医生在少年耳边呼唤,但他仍旧没有恢复意识,只发出阵阵鼾声。声音低沉而潮湿,听起来像是来自井底。

“送他到计算机断层扫描室。”

手拿点滴的护士和医生跟随着担架,快步经过昏暗的走廊。小暮回头对纯一说:

“在暗的地方看得比较清楚。请注意看那名少年的腹部上方。”

纯一凝神注视覆盖白布的少年腹部。在连接肚脐与性器的直线中央附近,飘浮着硬质的影子。每当担架通过日光灯下方,影子便在灯光照射之下散发黑色的锐利光泽。

“那是什么?”

小暮没有回头,只说:

“那个黑球会吸收光线。当死期接近,它就会出现。我的上司刚刚肚子上也有一颗黑球,你没看到吗?”

纯一连忙摇头。文绪小小的白色光球和这名少年的黑色光球,两者感觉都很诡异。死者的眼睛看到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了。

少年进了计算机断层扫描室后,就被送到诊察台上。四坪大的房间有一半被巨大的计算机扫描仪占据。随着液压汽缸的噪音,承载着少年的诊察台在扫描仪中央的圆洞内缓慢前后移动。小暮和纯一在扫描室隔壁的手术房,隔着玻璃窗旁观检查过程。十分钟左右,少年全身的断层影像摄影便完成了。人体切面图的黑白影像一张接着一张出现在操作台的屏幕上。当画面接近头部,检查技师的键盘操作速度便减慢了。

“在这里停下来。”

留在室内的两名医生当中较年长的医生下达指示。

“从额叶到顶叶之间有大范围的出血现象。这是急性硬脑膜下血肿。测量他的颅内压。赶快准备减压手术!”

少年再度被抬到担架上,被送到楼上的手术室。

“时间快要到了,请跟我来。”

小暮对纯一低语。

手术在少年抵达医院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便开始。少年的头发被剃得干干净净。先前的医生们站在一旁,将手术刀切入少年耳前。手术刀划过皮肤,像是要连结两只耳朵。头皮前后翻开,露出染上淡淡血色的头盖骨。听到电锯的马达声在手术房内响起,纯一再也看不下去了,离开手术台躲到黑影中。小暮秀夫像着魔般地凝视着开颅手术。颅顶被切开之后,骨头和硬脑膜之间被插入楔子状的金属,头盖骨从硬膜活生生被剥下来。小盘子大小的骨头被拆下之后,硬脑膜也被除去,露出少年的脑部。受到颅内压的挤压,脑部隆起到几乎从切开部位蹦出来。额叶上大范围的血肿看起来像是由血块凝聚而成的巨大舌头。血舌探出红黑色的尖端,意欲吞噬少年的脑。医生除去血肿,烧灼脑部表面的出血部位。护士读取数值的声音回荡在手术房当中。

“血压降低。一百一一六十……一百一六十……九十一五十……”

执刀的医生彼此交换了紧张的视线。

“血压持续降低。八十一五十……七十一四十……”

手术台周围的工作人员动作加快了。

“请注意看。”

听到小暮秀夫的声音,纯一将视线转向躺在手术台上的少年。在覆盖着青布的少年腹部上方,大了一圈的漆黑球体缓缓地旋转。球体表面有无数颗粒,看起来像是自泥沼底部涌出的气泡。颗粒破灭,产生一瞬间的孔穴,周围的光就被吸入其中。每吸收一些光线,黑球似乎就会成长。在纯一眼中,这颗球似乎在嘲笑周围的一切。

“我得离开了。虽然也可以继续留下来,但是我已经充分享受过死后的世界了。挂井先生,请保重,别太勉强自己。请记得在这世上曾有像我这样的灵魂,也请记住我的最终结局。如果有人问起,就告诉他们,小暮秀夫为了拯救一名少年的性命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纯一听到低声的哼唱。小暮遥望着濒死的少年。他微微转头,纯一看到他的侧脸似乎在哭泣,也好似在微笑。

小暮秀夫飘了起来,飞向手术台上的少年腹部的黑球。他和伸手可及的黑球之间似乎存在着无限压缩的距离,缓缓地旋转并被吸入球内。在死亡压倒性的重力挤压之下,小暮的姿态逐渐缩小。

旋转的速度上升,小暮秀夫的灵魂被压缩到几乎不成人形之后,变成了一颗光球。在濒死的少年腹部上方,光的粒子以激烈的速度沿着黑暗星球的轨道周转。白光形成的茧包覆黑球,看起来仿佛超越了拥有绝对力量的死亡。漆黑的球隐藏在白热光线当中。

然而这个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光之粒子冲撞黑色球体地平线的决定性瞬间终于来临。在这个瞬间,爆炸的光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与光明像是彼此抵消般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手术灯的光线毫不留情地打在少年肚子上。

负责观察心电图的护士高喊:

“血压上升了。八十一五十……九十一六十……一百一一七十……”

“真是惊人。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护士替年长的医生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手术室的紧张气氛终于解除了。

(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纯一想要大叫。是一个灵魂赌上自己的存在,扳倒了死神的力量。纯一忍住眼泪,伫立在手术房一角的黑影中。

十二月中旬,纯一为了亲眼见证《SODO——骚动》拍摄完成,来到了茅之崎的摄影棚。摄影现场除了紧张的气氛之外,也带着些许的哀愁。虽然必须面对无数的状况,还得连日加班熬夜,但所有的工作人员想必都很喜欢这个工作。即使是局外人也能感受到拍片结束时的寂寞。

电影是依照情节顺序拍摄的,最后一幕是身为主角的浪人拒绝官位,向夫人道别的场景。镜头测试慎重地反复进行。代替夕阳的橘色照明毒辣地照在城中会客厅金碧辉煌的布门上。首度参与时代剧演出的主演男星与并排而坐的家臣保持一段距离,独自孤单地坐着。浪人磕了一个头便拿起佩刀,轻盈地站起来,走出会客厅。年轻武士想要追上去,但被夫人制止了。目送着背影的夫人脸上凝聚着感谢、悲伤与憧憬的表情,犹如数种不同颜色的水彩在调色盘上混杂在一起。她的演技相当自然,让人难以联想到这名四十多岁的女星在拍片过程中签署了离婚协议书。

“卡!”木户崎导演高喊。摄影棚中“辛苦了”的招呼声此起彼落。饰演夫人的吉原京子将花束献给导演,掌声很自然地响起。

“辛苦了,导演。请你尽快开始拍下一部片,也别忘了找我喔。”

“嗯,谢啦。”

导演的声音像吹入生锈金属管的一阵风般沙哑,即使只是说一声谢谢,也显得相当辛苦。坐在一旁的文绪从导演手中接过花束。她已经怀孕七个月,肚子应该很明显了,但她没有穿着孕妇装,而是以宽松的上衣巧妙地遮掩。从外观上似乎还没有人看出她怀孕了。手机的铃声在片场的某个角落响起。

“谁的手机在响?摄影棚不是禁止使用手机吗?”

一名年轻的助理导演生气地问。制作人木户崎渡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索。

“抱歉,电影拍完了,我才重新开机的。喂……”

木户崎渡正走向摄影棚出口,听到电话中传来的声音便停下脚步。纯一看到他的脸色起了变化。

“请等一下。”

木户崎渡以手掌盖住通话口,迅速走向巨大的铁门。他离开摄影棚之后,沿着砂石路绕到摄影棚的后方。日光灯的光线从木制电线杆上方投射在地面上。铁丝网的外面便是后山黑暗的森林。木户崎渡确定四周没人之后,压低声音开始说话。

“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笔生意不是已经谈好了吗?”

纯一将脸凑近手机。他闻到发油的气味。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听说电影拍摄完成,就打电话向你祝贺。”

纯一听过这个声音。

“哦,不用了。谢谢,我要挂断了。请你再也不要打电话来了。还有,《骚动》这部片请你到新片试映会观赏。”

“身为日本鼎鼎大名的著名制作人,怎么可以这么冷淡地过河拆桥呢?别这么说嘛,我还特地送来祝贺的花束,请你至少收下这份礼物吧。”

电话突然挂断了。

“喂……”

木户崎渡狼狈地对着无声的手机大喊。这时摄影棚转角的砂石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纯一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刚刚的声音冷静而毫无动摇,将暴力包裹在假装殷勤的糖衣中,在电话当中怒吼恫吓,让对方全身战栗——这一切都让人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深谋远虑。

“木户崎先生,你要我别再打电话,未免也太冷淡了吧?”

说话的是宫田通讯公司的老板宫田。时尚模特儿出身的电影主演男星和他比起来,气势和威严都差了一截。他身穿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装及白色衬衫,系着银色水珠花纹的黑色领带,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提着一把白色花束。木户崎渡面对宫田突然的出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给予交易对手心理上的打击以取得优势地位——即使知道这是黑道分子惯用的表演手段,仍旧相当具有效果。

“话说回来,摄影棚的警卫也真不可靠。我跟门房说我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相关人员,随便写了一个名字,就放我进来了。最近社会上治安越来越差,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宫田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把花束递向前。木户崎渡似乎也恢复冷静,接过花束时已经回到平时制作人的表情。

“导演身体如何?”

“勉强撑到片子拍摄完成。”

“那就好,这样我也放心了。”

“不,外行人也许会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事实上在这之后还有很多后期工作要做,包括编辑、音效、录音、宣传等等。要让电影赚取利益,还得再请他努力一会儿。”

“原来如此。那还真辛苦。”

“对了,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来?我很难相信你会为了献花特地跑到这里。”

“的确。最近我们这个行业也越来越不景气了,我想请你提供一点微薄的资助。”

木户崎制作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花束前端垂向地面,缓缓摇动的空气将花的香气传到纯一的鼻子里。荡漾在十二月冰冷空气中的玫瑰花香犹如剃刀般锐利。

“等一下。我应该已经把钱汇给你了。我们不是说好,工作委托和付钱都仅只一次吗?”

“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这种约定。今后也请你多多关照。”

宫田将锐利的视线从木户崎渡身上移开,面带笑容点点头。木户崎叹了一口气,垂下肩膀。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的领悟力很强嘛。不过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木户崎先生,你以为你们是托了谁的福,才能拍出这样一部艺术电影啊?你使唤别人替你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怎么可以拿一点点小钱打发对方呢?这可是违背人伦的做法。在我们这行,像你这种做法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木户崎渡苦笑着说:

“喂喂喂,你明明只在乎眼前的利益,别跟我提人伦或性命之类的大道理。我可不是拍黑道电影的制作人。”

纯一原本以为宫田听了会大怒,但他只是搔搔头,露出腼腆的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大概是在这一行蹬了太久的浑水。的确,我们谈的是生意,就别提性命之类的话题啦。不过你应该也不希望还没上映的电影闹上新闻吧?主演女星的外遇离婚可以当做炒话题的宣传手段,但如果碰到跟制作费有关的刑事案件,即使是大师木户崎刚的电影,大概也很难获得上映的机会了。”

“没错。这样一来,你那边的收益也会是零。这部电影的收益将决定一切。更何况事件一旦被拆穿,你也难逃被逮捕的命运。”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也无法幸免于难,但是木户崎先生,你们的损失应该更大吧?”

宫田以强有力的视线凝视木户崎渡。时间在无言中流逝,木户崎渡最终屈服于对方的视线压力之下,将目光转向后山,主动开口问:

“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定下明确的数字。我最近也学了一些电影业界的知识,听说有一种叫做‘限定合伙关系’的契约,可以让我们也参与一脚吗?”

听到宫田的这句话,纯一不禁全身颤抖。限定合伙关系——他想起天使基金公司投资《SODO——骚动》的契约书。混乱的线索总算开始连结在一起。纯一无法压抑内心的兴奋,但对话仍旧平静地进行。

“而且我们公司最近也愁着没地方可以洗钱。最近连金融机关也很难逃过上头的监视,所以我才想在财政方面全力支持木户崎制片公司。”

“哦,那还真是太谢谢你了。电影卖座可以赚钱,而电影制作费都只有粗略的预算,可以随你高兴造假。到头来,通过我们公司的钱都能够干干净净地回到你那里。”

“不愧是名制作人,一下子就掌握到重点。”

“可是为什么要选电影业?洗钱的方式应该还有很多吧?”

宫田恢复了笑脸。

“我老爹和我从以前就很喜欢电影,算是一种嗜好吧。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木户崎渡笑了笑,以无奈的声音说:

“我就相信一半吧。不过电影这种东西也真奇怪,为什么能让堂堂一个大男人丧失理智呢?”

“我也不知道。总之,限定合伙关系这件事,你可以慢慢考虑再回答。我会在暗中祝福《骚动》的成功。再会。”

宫田稍稍举起手道别,便转身走向黑暗的砂石路。躲在摄影棚阴影当中的藤井和敏郎看到宫田接近,低着头站到他的两旁。木户崎渡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目送宫田等人离去。纯一飞上高空中,到圆弧状的摄影棚屋顶坐下,思考着刚刚到手的情报。

看来自己被谋杀的秘密大概就隐藏在天使基金投资《SODO——骚动》的企划案当中,而宫田的黑道组织也在这场事件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宫田那帮人应该很擅长以暴力解决问题,杀死自己的也许就是藤井和敏郎两人吧。

导演的健康状况似乎也有问题。纯一从高高架起的摄影机位置看着木户崎渡踏在黑暗的砂石路上走回摄影棚。平时充满活力的制作人这天晚上背影显得格外瘦小而孤独。

十二月底,《SODO——骚动》的制作过程进入剪辑的阶段。剪辑室位于青山后巷宁静住宅区的一栋玻璃装潢的二层楼建筑。从宫田通讯公司飞到这里只需五分钟的时间。纯一每天都到剪辑室报到,但只有第一天有足够的心情津津有味地观察剪辑作业。

剪辑工作在设有隔音装置的昏暗工作室当中进行。巨大的音响和屏幕镶嵌在前方的墙壁中。剪辑人员和导演面对工作桌,检视着摄影完毕的影带,进行剪接的工作。制作人等相关人员轮番出现在后方的沙发上,又相继离去。

试映和剪辑的工作永无止境地反复,仅仅二十四分之一秒的一格影片时而删减时而添加。看似豪放的木户崎导演下达的指令详细到了惊人的地步,无言的剪辑人员则以魔术师般的老练手法操纵着键盘和轨迹球。

为了剪辑短短十分钟的影片,往往必须耗费一整天的时间。纯一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木户崎导演只是更换一下影片的顺序,或是稍微剪短影片长度,电影的脉动便整理得井然有序,节奏也变得紧凑许多。面对导演自由自在控制电影中时间流动的特殊技能,纯一不禁由衷赞叹。

这时他主要的盯梢地点已经转移到神宫前的宫田通讯公司。宫田是以讨债和放高利贷为主要经营项目的经济流氓。虽然这是个成员不到十人的末端组织,但他们除了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案子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项目,即使长时间跟踪也得不到太多的情报。然而纯一也无法预测事情什么时候会面临新发展,就像在茅之崎摄影棚碰到的情况一样。因此他也只能耐心地守候。等待与观察是他死后的第二天性。

在结束毫无成果的侦查之后的黎明,纯一心中有时会产生极度的不安。仔细想想,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多到数不清的程度。离家、失踪、绑架、意外、自杀、谋杀、买卖人口……理由虽然不同,但其中应该也有无数的事件在没有找到当事人的情况下就被遗忘了。在纯一的案子当中,只知道他已经失踪,但却没有人知道他被杀害了。如果尸体没有被发现,甚至不会被当做犯罪案件处理。

表参道的行道树挂上了超过一万颗的小灯泡,圣诞节的布置已经开始。这条路上即使到了半夜仍有不少情侣,是练习可视化与发声的绝佳场所。圣诞节前夕街道上的气氛也让纯一感到相当舒适。

被杀害之后他深刻地体会到,若是只有艰困、残酷与严苛的环境,即使是灵魂也无法生存。放纵、浪费与软弱也是生命当中极重要的一部分。

当纯一厌倦于侦查帮派事务所或练习可视化,就会到表参道上散步。他滑行在通往明治神宫的闪亮的行道树上空,游荡在散发着浓缩咖啡香气的露天咖啡座。他第一次突破发声的障碍便是在这条街上。

平安夜当天夜晚,街道上从很早的时刻就开始塞车,表参道上处处是一对对的情侣。到了接近电车停驶的时刻,纯一正为了做最后的练习四处物色适当的对象。在迅速走过的行人当中,纯一注意到了其中两个人——男人年约三十五,长发在背后绑成一束,身上穿着深绿色的丝绒西装,从他可疑的外表难以猜测他的职业。一个十几岁的短发少女慢吞吞地跟在男人数米后方。她圆圆的脸上双颊红润,黑色的紧身夹克和短裙清楚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少女边走边以手帕压着脸颊,给人极不自在的印象。纯一将声音挤入少女通红的耳朵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

原本应该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的少女突然抖了一下。她惊讶地四处张望。纯一心跳加速,从数公尺高的榉树枝上跳下来,站在她身旁。少女的眼睛红肿,溢满了眼泪。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到了请回答。”

纯一把嘴巴凑近少女的耳朵大喊。他已经把发声的技术细节抛在脑后。

“……是的。那个……请问你是谁?你在哪里说话?”

“你在搞什么?要回去了,不要拖拖拉拉的,美穗!”

男人焦躁不耐地说完,回头拉起少女的手开始向前拉扯。纯一还想要和少女再多聊几旬,面对男人强硬的态度以及还算英俊却气质低俗的脸孔,不禁怒从中来。他这回慎重地凝聚声音,对少女说话:

“我是你的守护灵。这个男人在你的未来投下了黑暗的影子。请你快点和他分手,知道了吗?”

“是的,那个……我知道了。”

“你在说什么?你脑筋不正常了吗?”

纯一不理会惊讶的男人,继续说:

“事情越快越好,最好在今晚就离开他。”

少女以认真的表情默默地点头。她甩掉男人的手,越过花坛,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男人惊讶地伫立在原地,目送载着少女的出租车离去。纯一哈哈大笑。

他终于可以和活着的人说话了!纯一首次发声成功,高兴得想要大声歌唱。小暮秀夫如果健在,纯一一定立刻飞奔到他面前报告。他想起小暮成了光之粒子消逝的结局,便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高高地飞到表参道的上空。

生命的白光与死亡的黑光,瞬间移动的魔术与浸透全身的美妙音乐,还有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纯一思索着死后的种种谜团。在遥远的地表,光线交织而成的运河犹如渔网般覆盖在东京的街道上。

这是纯一死后首次迎接的圣诞节。纯一开始觉得以死者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除夕夜,纯一仍继续盯着藤井和敏郎两人。木户崎刚导演、木户崎渡制作人和宫田等有家庭的人都回到各自家中,藤泽文绪则回到福井的老家。纯一能做的顶多就是跟踪这两人组,在无限影像公司的办公大楼寂寞地过年。

低垂的云层反射着街灯的亮光,除夕夜的天空肿胀成红黑色,藤井和敏郎坐在表参道后巷的一家居酒屋,准备迎接新年。店内除了这两人之外,就只有几名男客。后方的和室房间里有五名看似小混混的少年在喧哗,除此之外店内还算安静。经过长达数个月的跟踪,纯一对杀害自己的这两名嫌犯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大哥藤井替敏郎斟了啤酒,说:

“你的家人都还健在,过年应该回去看看他们吧?”

敏郎以双手接过啤酒,一饮而尽。

“不用了。回去也没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每个月都寄学费给弟弟。”

敏郎搔搔金发平头,说:

“别提了,大哥。老弟跟我一样笨,只考得上学费很贵的私立学校。”

“可是这也是很难得的……”

说到一半,店内传来喧闹的欢呼声,其中还混杂着嘲弄的口哨。藤井原本正讲到感伤之处,此刻突然提高音量怒吼:

“吵死了!我们在讨论正经的话题,给我安静点!”

藤井骂完,敏郎也站起来,瞪着和室内的一群人。五名小混混也眯着眼睛回瞪两人。

“干什么,臭小子!”

敏郎大喊。

“算了,别理他们。”

藤井制止敏郎,继续先前的话题。敏郎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再度坐下继续与藤井对谈。过了一会儿,少年们离开了店里。藤井和敏郎没有看收银台的方向,但小混混五人组却将凶狠的视线集中在两人的座位。

“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不过还是要多关心自己的家人。这不是照顾不照顾的问题。我自己虽然也不太清楚,不过家人之间的牵绊,像是血缘或命运之类,应该都是神明决定的。不是吗?”

敏郎默默地点头。藤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灌自己啤酒。电视转播中除旧岁的钟声在狭窄的店内回响。

“我们也该走了。用这个付钱吧。”

藤井将一袋大约有经济学入门书那么厚的钱包丢给敏郎。敏郎到收银台付了钱回来,藤井没有看他,直视着前方说:

“剩下的连钱包都送给你。拿去给你的笨弟弟包压岁钱吧。”

敏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上泛着薄薄的泪膜。

“大哥,谢谢你。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敏郎在店门口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藤井从腹部发出“噢”的一声。

又看到一个感人的小故事。黑道的流氓为什么只有对自己人才如此厚道呢?纯一跟着两人走出自动门,心里产生了复杂的感受。

外面下着小雨。新年的黎明,远离明治神宫的表参道后巷没有什么行人。藤井和敏郎竖起醒目的夹克领子,朝着无限影像公司的方向前进。

“等一下。你们刚刚是不是对我们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话?刚刚没听清楚,请你们再说一遍。”

先前的五名小混混从大楼后方的停车场走出来,站在街灯的光环当中。他们头戴着毛线帽子,身穿款式相同的白色羽绒衣,宽松的裤子挂在单薄的腰骨上,单只裤管便有腰围那么宽。这是前一阵子流行的坏男孩装扮。

“你们是白痴吗?难道不知道我们是神宫前宫田组的人?”

敏郎怒吼。

“谁管你们是老大还是流氓?我们不是这里的人,解决你们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才不会被笨流氓抓到。还是你们要把钱留下,跟我们说一声‘刚刚真抱歉’啊,老头?”

站在五人中央、个子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回答。

“最近的小鬼胆子还真大。”

藤井走向少年们说:

“到后面的停车场吧。这里人比较多,没办法玩得痛快。”

斗犬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他似乎打心底享受着眼前的状况。

藤井的视线停留在位居领导地位的少年身上,对一旁的敏郎说:

“你可以解决两个人吧?我来对付中间这个活力充沛的小哥和其他人。”

一群人到了巷弄中冷僻的停车场,尽头的大厦墙面上贴着摇滚乐团的海报,在灯光照射下,长发的吉他手在青色的火焰中,像持着机关枪般抱着电吉他。

雨水打湿的柏油路上晃过一阵黑影。格斗开始了。敏郎跑了几步,突然从后方揍了距离最近的少年一拳。他的手里拿着白色的物体。一丝鲜血溅上白色的羽绒衣背后。少年抱着头坐在地上。

“幸亏我从刚刚的店里顺手牵羊。我本来想带回去用的。”

敏郎笑着对藤井说。他手上拿着厚重的陶制烟灰缸。

“喂,小哥,四比二感觉太严苛了一点,要不要给你们一点优待呀?”

少年们听到藤井的话都气得火冒三丈。打斗开始了。纯一坐在一辆停在高架上的宝马引擎盖上,俯视两人的精彩表现。

打架似乎也有职业与业余的差异。藤井和敏郎筑起坚固的防卫,攻击时一下就打在对方的要害,让对手无法再战。过了三分钟之后,除了位居领导地位的那名少年外,其他人都倒在潮湿的地面上。有的被打断鼻子,有的抱着膝盖,有的手肘脱臼,也有按着下巴像刚出生的小马般颤抖的。身为领导的少年被逼到停车场后方。电脑动画的青色火焰在他背后的海报中舞动。

“不要过来!我要刺过去了!”

剩下的最后这名少年摇晃着手腕,挥动玩具般的折叠刀。雨水自颤抖的刀尖滴落。

“你没有刺过人吧?你要刺流氓一刀,被送进监狱吗?我们可是会追你一辈子的,连你的家人也不放过。把刀子收起来吧。”

“收起来……那,今晚你们愿意放过我吗?”

“嗯,只要你们答应今后不再到原宿来。”

少年在收起刀刃的瞬间,视线移回自己的手部。藤井没有放过这个空隙。他以右手挥落对方的刀子,直接将头撞向少年脸部中央。接着他继续抓起少年的白色羽绒衣领口,将少年高高举到脚尖离地,又以留着刀疤的额头直接撞在少年的脸上。骨头和骨头碰击的声音在墙壁上产生低调的回音。少年似乎在最初的一击之后便失去了意识,手脚像娃娃一般软弱无力。撞击声类似将木桩打进硬土中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藤井终于将少年的身体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少年的身体弯曲成诡异的角度,一动也不动。

“难得过年心情好,却被这个烂货糟蹋了。”

藤井捡起地上的刀子。敏郎毫无顾忌地踢着倒在地上的少年。貌似斗犬的男人慎重地展开刀刃,说:

“丢下伙伴自己逃跑,真的是最烂的家伙。”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纯一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藤井蹲在地上,拿折叠刀轻轻划过少年的脸颊。血液溶入地面上的水洼,失去意识的少年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过去的某个影像有如漩涡般在纯一心中涌起。

夏天的夜晚……森林中的空地……地面上黑暗的四方形开口……躺在洞底的裸体男子……掺杂着泥土的碎裂牙齿……撒落在脸颊上的冰冷泥沙……

纯一的心跳加速,照亮海报的灯光也随着他激烈的心跳忽明忽灭。波涛般的光线照亮幽暗的停车场一角,接着又恢复黑暗。

“住……手……”

声音从远处响起,沙哑而冰冷的声音仿佛自那四方形的洞底传出来。

藤井嘴角仍旧带着冷笑,眯着眼睛对少年说话。少年的血飞溅到他的额头上,散发黑色的光泽。

“你是只野狗,体力恢复之后又会去乱咬大人。我得给你一点教训才行——对了。”

他拿着刀尖在少年额头上划了几刀,不知道是在刻什么。他在写字?是“大”字吗?藤井最后拿刀子轻轻刺了一下少年的额头。纯一听到刀子敲在头盖骨上的声音。

“犬”。

看到刻在少年额头上的红字,纯一再也无法忍耐。

“住手——!”

纯一大叫。不知为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停车场尽头的黑影中响起。藤井和敏郎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到墙上的海报。

纯一也看到了——在反复明灭的灯光照明下,印刷在二维海报上的青色火焰突破画面的限制,向大厦的墙面以及下着小雨的空中伸出长长的火舌。在喷出的火焰中心,站着一名全身污泥的裸体男子。男人右手伸向藤井和敏郎,嘴巴张成大叫的形状。填满碎裂牙齿和泥土的口中,摇曳着青色的火焰。男人大喊:

“住——手……住手……快——住——手……”

停车场当中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藤井站了起来,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敏郎的脸则变得相当苍白。倒在地上的少年们也张大眼睛抬头看着火焰。

纯一意识到青色火焰当中的男人是谁:那是纯一本人横躺在洞底的模样。没穿衣服、满身污泥被埋葬在土里的尸体,经由可视化的效果出现在海报当中。当纯一发现这一点,火焰的气势瞬间减弱,退缩回海报中。裸体的男人也无限倒退进入海报里头。过了一阵子,墙壁上只剩下在火焰中摆姿势的吉他手,海报又恢复成普通的广告牌。

“走吧。”

藤井的声音微微颤抖,并和敏郎迅速离开了停车场。深夜的停车场只留下纯一和倒在地上呻吟的少年们。细雨不知何时开始掺杂了雪水。纯一感觉到极度的疲倦与无力,倒在宝马的引擎盖上无法动弹。数分钟之后,少年们也纷纷离开了停车场。

纯一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也不知道今后是否还有办法做出同样的事,不过很显然他已经成功地达成可视化了。就如小暮所说的,这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事情,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举不起来。

躺在引擎盖上,纯一开始发笑。他首度向藤井和敏郎报了一箭之仇。他不再像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可以现身,让那两人打心底感到恐惧。

远处除旧岁的钟声沿着夜晚的底层传到此地。消除生者烦恼的沉重音响震动着空中无数的雨滴。纯一在脑中回顾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他在今年死了,并在今年成为灵魂回到世上。死后世界不可思议的现象让他无所适从,也曾让他感到沮丧与焦虑,但他总算熬过来了。虽然还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但至少他已经确认自己拥有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

还不坏嘛。对自己而言,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纯一把脸颊贴在雪水飞溅的冰冷引擎盖上,心中充满着奇妙的幸福感,默默地听着似乎永无终止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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