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一树目前任职的广告代理公司,位于从新宿车站南口走路约二十分钟的一栋住商大楼内。十坪大的小小办公室里,挤满了成排办公桌,业务员都外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人。

负责接待的年轻小姐,看看墙上的白板,告诉他们多田先生预定三点回来。离三点还有三十分钟,他们询问能否留下来等候,对方连他们的身分也没过问,便爽快地邀请他们进去,再问多田的办公桌在哪里,对方立刻指明。于是,知佳子与牧原各搬了张旋转椅在那张桌子旁边坐下,等候多田回来。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会客室。”

那位小姐笑着道歉,知佳子以微笑答谢,牧原却板着脸观察多田一树的桌子四周,等到那位小姐回座位继续工作,他立刻把椅子拉近,开始翻寻抽屉与文件夹里的东西。

“别这样。”知佳子小声警告他。“不管你想找什么,也不可能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吧?”

牧原没停手。“他或许会想起妹妹吧。”他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咕哝着。

“叫雪江吧?”

“公司的同事知道他的过去吗?”

“就算多田先生保密,也不能怪他吧。”知佳子轻拍牧原的右肘。“就像你,不是也没把你弟的事告诉荒川分局的同事吗?你会告诉我,纯粹是例外中的例外。”

牧原没回答,遂开始翻阅桌边一份以回收纸裁切的便条纸。上面大概是多田一树的笔迹吧,大大的字体棱角分明,有几段看似广告文案的文字,好像是纸尿布的广告。

“这个工作倒是很适合现在的他。”牧原说着,随手把便条纸扔开。

此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名身穿旧外套的高大女子走了进来,看到知佳子两人,反射性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南小姐。”刚才招呼他们的那个年轻女孩对她说,“他们是多田先生的客人。你在客户那边有没有遇到他?”

高大女子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点点头。“午餐前,在东和印刷厂见过。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说着便转向知佳子他们。“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两位和多田约好了吗?”

“对……,约好了。”知佳子说谎。

“敝姓南。”高大女子把脱下的外套往椅背一挂,走近他们并递上名片。上面印着“业务主任南知子”。

“多田是我的部下,承蒙两位照顾了。不好意思,我想这是头一次见到两位吧……”

这话说得圆滑又殷勤,却明显地带着戒心。知佳子直觉,这个姓南的女人和多田一树很熟,说不定对他的过去也略有所知。就年龄来说,她约比多田一树大了十岁吧,是个相当豪爽的女子。

知佳子取出警用手册,翻到身分证明那一页,举到胸前让她看。

南知子瞪大了眼,然后立刻扫视办公室里的其他职员。没有人察觉。她放低姿势凑近知佳子他们,把自己的旋转椅拉近。

“多田卷入什么案子?”她压低嗓门问道。

“不,如果您是担心这个,那您多虑了。”

南知子看着牧原仿佛想确认。他也轻轻点头。

“两位今天是第一次来见多田吗?”

“对,是的。”

南知子有点犹豫地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才问:“警方是不是从以前就在调查多田?”

这个问题出人意表。知佳子反问:“在我们之前,有警察来过贵公司吗?”

“没有。”南知子简短地否认,然后不安地眨眨眼。“倒不是这样啦……”

门又开了,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健壮结实,在寒冬中晒出一身古铜色肌肤;随后进来的那个,身穿浅色外套,体型正好与前者形成对比,瘦脸长身,苍白的脸色仿佛被寒气冻僵似的。

南知子一边起身,一边对那个苍白青年喊:“多田,有客人找你。”

多田一树霎时露出惊讶的眼神,仿佛罹患重病的凹陷脸颊,倏然闪过一丝紧张。

“呃……,这里不好说话,能不能换个地方?”南知子一边拿外套一边说,“还有,或许对两位有点困扰,不过我也想在场。至于原因,等一下我会解释。”

“你们是警察吗?”

这是多田一树说的第一句话。知佳子发现他的声音了亮、略带磁性,还蛮好听的,五官也长得很端正,整体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是标准的好丈夫、好爸爸,想必相当受同龄女性的欢迎。

不过现在,这些与生俱来的魅力都被他那阴沉的表情毁了。仔细一看,他的眼皮浮肿、双眼充血。昨晚,佐田夫妇说他来访时还捣着脸大哭,果然不夸张。

“我们是接获佐田夫妇的通知才过来的。”知佳子沉稳地说道,“有很多事情想请教你。不过首先,南小姐……”

知佳子看着南知子。

“应该先听听你的说法。多田先生身边,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情?”

这一点似乎连多田一树自己也是初次听说。

“南小姐……”

“对不起,没告诉你。”她双眉下垂,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说不出口,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南知子畏畏缩缩地看着多田一树与知佳子。在生意清淡的咖啡店内,只有后方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知佳子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记得,应该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吧……,好像有人在跟踪多田。”

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牧原,像突然睡醒般从椅背弹起。

“你看到了?”

“对。在公司,我通常都是最后一个下班,只有我跟社长有钥匙,社长又很少进办公室,他还有其他公司要经营。”

她说,那是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三或四的事情。

“我把门窗关好以后,已经下班的多田又跑了回来……”

“啊,我想起来了。”多田一树点点头。“我忘了拿东西。”

“好像已经过了十点吧。”

“没错。”

“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公司,一路走到车站。那时候,我发觉有人跟踪。”南知子笑了一下。“你们或许觉得我太敏感,不过如果在新宿车站周围还好,在我们这一带,到了晚上,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附近都是公司行号,还有一些住宅。我以前曾经在夜路上被变态攻击,从此就养成了提高警觉的习惯。当时,我也以为对方在跟踪我。”

“什么样的人?”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应该不是年轻人,虽然没看清楚长相,总之就是有那种感觉。”

“一个人吗?”

“对,当时是一个人。”

他们到了车站,南知子走到JR线的剪票口,多田一树则走向京王线的剪票口。南知子与他道别以后,窥探跟踪者的下落。

“那男人立刻紧跟在多田身后,由于车站的人很多,那人怕跟丢,便以小跑步赶上。这时候又出现一个人,另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站在车站广场,看起来好像正等着与先前那个男人会合。”

“你发现了吗?”知佳子问多田一树。他默然摇摇头。

两人一组的跟踪方式,听起来是专业手法。警方会在知佳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盯上多田一树吗?

“从此以后,我特别留意……”南知子垂下眼。“虽然没告诉多田,不过我偷偷观察,开始发现种种迹象。有时候从楼上窗口看着多田外出,会发现有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尾随在后,若无其事地散步;有时候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坐在我们这栋大楼前面,一边听随身听一边监视大楼进出的人。还有人专挑多田外出的时候,打电话进来问他在不在,却从来不肯报上姓名。”

“这些事,你都没发觉?”知佳子又问了多田一次,而他再次摇摇头。

“也没在你家附近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回答得很小声。

“其实我啊……,也很犹豫,我还以为那是征信社的人。”南知子一脸抱歉地看着多田一树。“我以为是美纪她父母派人调查多田的底细。”

“你说的美纪小姐,是多田先生的太太吧?”

“我们还没结婚。”多田一树低着头回答。“目前只是同居。”

“不过,她爸妈已经同意了吧?”南知子像是要打圆场似地说道。

“婚礼的日期也定好了吧?”

“听说尊夫人怀孕了?”牧原的问话方式毫不客气。光听那语气,简直像在问“听说尊夫人过世了”。

“对,她有了。”多田一树阴沉地回应。聼起来也像在回答“对,她死了”。

“预产期呢?”

“明年二月。”

“那你一定很期待。”

“等宝宝出生以后,一家三口再一起举行婚礼喔。”南知子努力挤出笑容说道。

“听说超音波检查确定是女孩,一切都很顺利。喂,没错吧?”

南知子的努力起不了作用,沉默持续中。她可怜兮兮地拿起咖啡杯。

“我太多嘴了,对不起。”

“哪里,没那回事。今天很感谢你提供宝贵情报。”知佳子和气地说。言外之意在暗示南知子可以离开了。南知子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然懂得这个暗示。她瞥了一眼手表便说:“那,我该回办公室了。”突然变得神色匆忙。

“对不起喔。”她对多田一树说。他依然低着头。

“听说你们是警察……,我实在憋不下去了。可能真的是我太多管闲事了。”

然后,她看着知佳子他们,如此辩解:“美纪是我的学妹,以前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她是个很单纯的好女孩,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撮合多田和美纪在一起的也是我,所以呃……”

知佳子默默点头报以微笑。南知子变得结结巴巴。

“还请多多照顾。”

她深深地一鞠躬,像只挨骂的小狗般垂头丧气地走出店外。

沉默再度降临,那是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窒闷沉默。在知佳子看来,牧原与多田一树像是两个闹别扭的小孩,而她却不知该怎么责备他们。

“我看……”牧原突然坐正,交抱着双臂,出其不意地开口了。“我看,你就别再管青木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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