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大方,简直是浪费得一塌糊涂。

“我被你彻底打败了。”淳子噘起嘴。“你打算把店里的东西通通搬回家吗?”

“别傻了,穿得那么厚重一点也不时尚,请你暂时闭嘴好吗?我正在考虑该怎么搭配。”

起先,浩一说衬衫被弄湿很不舒服,所以要买件新的换上。没想到,他却带淳子去一家女装精品店,店名是义大利文,淳子看不懂。价钱,也要个、十、百……,一一计数有好几个零。

店员是一名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套色彩鲜艳、剪裁俐落的义大利羊毛套装,一看到浩一就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浩一则抓着淳子肩膀像进贡似地把她推了过去。

“帮我替她打扮一下好吗?”他的这个请求,对方欣然接受。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淳子提出抗议,不过浩一和女店员只是笑着不予理会。一转眼,她已经被推进试衣间,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不得不试穿逐一递进来的套装、毛衣和洋装。

“我买不起这么贵的衣服,就算试穿也没有用。”

她拼命强调,店员却露出像是要安抚她又觉得有趣的表情,只说了一句:

“不要紧,木户少爷会付钱。”

“可是,我没理由让他这么做!”

“少爷喜欢送礼物给朋友,这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你只要稍微换件衣服,就会变得更有魅力喔。现在这样太浪费了,枉费你长得这么漂亮。”

女店员和浩一七嘴八舌地讨论,还把穿好衣服的淳子拉到大镜子前左瞧右看,毫不客气地批评穿红的好看、穿绿的不行、这设计太古板云云,花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淳子被套上一件鲜艳的宝蓝色毛衣及一件充分展现腿部曲线的黑色紧身裤,脚上那双鞋底早已磨损的靴子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店员拿来的一双长度过膝的仿麂皮长靴,淳子放下来的及肩长发在女店员的巧手梳理下编成短辫,俏丽地垂放在左耳边。

“来,戴上这个。”

淳子头上被扣着一顶与毛衣同色系的羊毛帽。

“不可以整顶套住喔,要稍微斜戴……,对对对,你看,很适合你喔。”

“嗯,看来总算有个样子了。”浩一抚着下巴,流露出正在监督爱车进行维修的表情。“首饰呢?”

“这个怎么样?”女店员拉起淳子的左手,套上三围银色细手环。“与其叮叮当当挂上一大串,还是这样比较能突显她的个性。我看也不用化妆了,不过,口红颜色最好再浓一点。你等一下。”

女店员匆匆消失在店内深处,淳子立刻瞪视浩一。“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可爱喔。”他嘻嘻一笑。“而且,比起你刚才穿的那件下摆松垮的毛衣,这件暖和多了吧?”

“我又不是展示用的假模特儿!”

“要去见多田一树,最好还是打扮得漂亮一点。就算只有一瞬间,也要让他后悔:啊,我怎么会甩了这么好的女人。”

淳子很想揍他,可惜店员回来了,递上亮粉红色的口红。

“小姐的皮肤白,应该用这种颜色。你的肤质本来就不错,光是擦点口红就能让脸色变亮。不过,千万别涂什么紫色或淡茶色系的口红喔,只有那种冲动型的十几岁小女生,才会用那种东西把自己的天生丽质给糟蹋掉。”

接着,店员后退半步,来回审视浩一与淳子,叹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们俩真是郎才女貌。”

浩一把手肘抵在腹部,像服务生一样鞠个躬。“那么,我们走吧,小姐。”

淳子坐上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低声嘟囔:“你给我记住。”

浩一扬声大笑。“算我拜托你,可别烧了那间店喔。那位女士都是自己从国外进货,很多东西只有在她那里才找得到。”

“你真是没品。”

他惊愕地转头看淳子。“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有品味多了。”

“你把人当玩具耍。”

“可是,那正是我的能力。”

淳子赫然一惊,噤口不语。浩一凑近后视镜,专心把车开出狭小的停车位。

我可以烧掉任何人。这人却把人当成玩具兵一样任意摆弄。

原本以为浩一的爱车一定是有钱人开的进口轿车,没想到却是坚固耐用的日产四轮传动车,而且车龄相当久了,车身到处都有不明显的锈痕,轮胎大得出奇,感觉车身比实际高度还高。

“吓一跳吧?”总算把车子开往饭店停车场的出口时,他揶揄地问道,“没想到是这种破车吧?”

“倒是不破旧,不过我真的很意外。”

“这种车,跑起山路和雪地特别管用喔。因为我啊,没工作的时候不会待在城市,一定要开这种车子才实用。”

“你住别墅?”

“算是啦。不过不止一处。其实,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在河口湖,那边的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马路和树枝都冻得硬邦邦。”

一路上塞车,走没两步就停下。每次一停,放在车后座的那些购物袋便沙沙作响。

“多田先生住在哪里?”

“参宫桥。”浩一简洁地回答,“一栋叫野口之家的公寓。”

“跟女人同居吗……”

“有半年了。”

“是女朋友吧?”

“至少不是他老妈也不是他妹,因为那两人都过世了。”

“别说了。”

大概是察觉到淳子的语气变化吧,他立刻道歉:“对不起。”

好一阵子,他们沉默地陷在车阵中。

“他妹妹名叫雪江。”淳子说,“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白,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你看过照片?”

“嗯,多田先生拿给我看的。”

她虽然看过很多张,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雪江在幼稚园的游乐会上,穿着白雪公主戏服,和扮成七个小矮人的小男生一起唱歌跳舞的模样。雪江张开双手,像红叶般的小小掌心朝上,脸蛋微微上仰,正在唱着什么。

“木户先生,你有妹妹吗?”

“没有。”

“对于做哥哥的来说,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别,有一种女友或妻子所缺少的东西。”

“是这样吗?”

又是一阵沉默,淳子抿紧嘴巴,任由车子晃动。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总算钻出车阵,车子开始跑得很顺畅。

车子的副驾驶座前,吊挂着一个表情滑稽的小丑娃娃,身穿白底大圆点衣裳,头戴大红帽,圆滚滚的红鼻头上停着一只小蜜蜂,小丑以斗鸡眼盯视着。

淳子凝视着晃来晃去的小丑,低声说:“我不懂。”

浩一不发一语,却瞥了她一眼。

淳子继续说:“我曾经试着问过他们。在烧死他们之前,我总是会问:为什么对多田雪江那么过分?你们怎么做得出那么残忍的行为?她跟你们一样都是人,你们当时忘了吗?”

浩一静静地反问:“那他们怎么回答?”

淳子缓缓摇头。“没回答,只是拼命求饶。”

“每个都是?”

“对,每个都是。”淳子说完,看着他。“我想起来了,小暮昌树倒是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他怎么说?”

“他说,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说,做都做了,他早就忘了。”

小暮昌树的表情好像真的忘了。就像傍晚时分,累了一整天正急着回家的上班族,在等车时突然被人叫住问道:喂喂喂先生,你今天早上搭公车时,踩死了一只蚂蚁吧?咦?是吗?有这回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个干苏?你在替蚂蚁伸张正义吗?

“求饶吗?”浩一依旧握着方向盘低语。“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倒是听过哀嚎,还听过很多次。”

“哀嚎?”

“对。那种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哀嚎。大约在两年前吧。我曾经‘施压’,让一个男人走向正在运转的压碎机。那小子是个强暴犯,相当狡猾,从来没被警察逮过,他已经糟蹋年轻女孩好几年了。所以,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淳子默然地望着他的侧脸。

“那家伙完全被我控制,自己摇摇摆摆地走近压碎机,好像去上厕所般轻松。我对他充分‘施压’,让他跨过安全杆。压碎机的利刃就在眼前旋转。我又稍微‘推’了他一把,他往前半步,脚底有一半悬在半空中。接着我……,又‘推’他,让他倾身向前,他照做了。当他的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时,我停止‘施压’,就像中途收手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种事。”

浩一的喉头微微作响。

“他恢复了意识,可是,往前倾的姿势已经停不下来,身体一股脑地往下坠。于是他发出哀嚎,像发疯似地哭叫着掉下去,身体被压碎机的刀刃夹住后,他还持续尖叫了大约十秒。”

“他在叫什么?”

“几乎是语无伦次。不过在我听来,他好像叫着:搞什么?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当我在处决时,只要对方跨越再也无法挽救的安全线,我就会停止‘施压’,听听对方在临死前会说什么。跟你一样,我也很想知道。”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稍稍扬起嘴角微笑。“我发现,那些家伙只会发问,质疑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种下场。换句话说,他们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说他们毫无罪恶感吗?没有后悔也没有恐惧或自我厌恶?”

“没有。”他的语气似乎早已看破了。

“在人之中……,不,还是说‘人类’比较好吧!在人类之中,也夹杂了这种突变,天生缺乏所谓的‘良心’,是可怕的突变。不过,突变也分成很多种,当然也有好的突变,像我跟你不就是吗?我们和他们正好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位置。”

浩一,朝着副驾驶座前晃动的小丑娃娃投以一瞥。

“那个吊饰很可笑吧?是我在某地的纪念品店发现的,应该是在蓼科吧。那时,当地的积雪很深,我去滑雪,那是回程买的。同行的友人还取笑我干嘛在那种地方买那玩意儿,不过那东西对我来说别具意义,因为我在那里才刚完成一项任务。”

“那次的目标是什么样的家伙?”

“是一个连续诈欺的老女人,以度假饭店为大本营,虽然一把年纪了,犯下的种种劣行恐怕比脸上的皱纹还多……。那个欧巴桑,一听我说明来意,拼命想笼络我。本来,那次的目的不是要处死她,只是要破坏她的精神状态,所以才会派我出马。”

“那个人……”

“后来一直下落不明。”

淳子倏然伸手,按住那个鼻头上停着大蜜蜂、一径手舞足蹈的小丑。

“如果快被蜜蜂螫到,谁都会把蜜蜂赶走,或是拿东西拍打吧?这是自然反应。”浩一说,“不那么做的话,迟早会被螫到。但有人却说蜜蜂很可怜、蜜蜂也有活下去的权利、蜜蜂是无辜的云云,如果任由它停在鼻头上,那不就是小丑。”

淳子一放开,小丑又随着车子晃动开始摇摆,吊绳上有弹簧,小丑看起来就像快被蜜蜂螫到一样,慌乱地蹦蹦跳跳。

他说的没错。如果快被毒虫螫到,就得拍落它。而人类当中,显然有那种外表是人,其实内心比毒虫更恶质的变种。

“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浩一以开朗的声音如此宣告。所以淳子没机会说——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你说的对极了。可是我,最近常常失去信心,或许是因为在短短几天之内杀了太多人,也许是因为血腥味已经渗进肌肤。

那些凶恶的变种,以及你我这样的变种,真的是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立场吗?说不定,就在近得出乎意料的岸边,隔着一块脆弱的岩石,比邻而居吧……

野口之家的格局,与其说是公寓,其实比较像集体住宅。供四户人家人住的双层楼建筑,面向三米宽的公用道路,两旁各有两栋并列,整体像玩具屋一样轻巧,是年轻女性和新婚夫妻会喜欢的设计风格。

浩一把车速放慢,为了让淳子方便从副驾驶座的窗口确认每户人家的门牌。淳子解开安全带,弓身向前,逐一检视每一户的门牌。

多田一树的门牌就在第二栋楼从左算起的第三扇门,门牌上不只有他的名字,“谷川美纪”这个女性名字紧靠在他的名字下方。

“这里原本是她的住处。”浩一说,“他们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同居,他等于是搬过来住。”

“调查得这么清楚,这表示你们一直在监视多田先生?”

“对呀。”

“为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你可能会跟他接触。在日比谷公园发生小暮昌树烧杀未遂事件之后,你们暂时分手了。不过,组织认为你们一定还会再度联络。刚才在饭店里我也说过了,你太会躲了,我们完全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不过他可没这么难找。”

“其实,我曾经去见过多田先生一次。”淳子依旧盯着门牌说,“那时,多田先生还住在日比谷公园事件案发时的住处,我就是去那里找他。”

那扇挂有多田及谷川门牌的白门,四周整理得很干净,除了地上的枯叶,看不见其他垃圾,信箱里插放着晚报,门灯没开,屋内也没有灯光,门旁高度及腰的铁格窗上挂着碎花图案的蕾丝窗帘。多田一树以前独居的住处,没挂过那种窗帘。即使开始和女人同居,他是否也会把妹妹的遗照摆在屋里?淳子想。

“你去找他干嘛?”

“那时刚发生荒川河边命案。”

“换句话说,你是去向他报告,说你已经报了仇?”

浩一发动引擎。“好像还没回来,我们绕一圈再过来吧。”

看看车上的钟,已过了晚间七点半。浩一仿佛看穿淳子心事似地及时回答:“他们都在上班。”

“多田先生还在东邦造纸吧?”

“不,荒川河边命案发生后没多久就离职了。现在,在新宿某家小型广告代理商当业务员。”

“他为什么离职?”

“不知道。也许是你杀死小暮昌树对他的冲击太大吧。”

“干嘛为了这种事离职?”

“你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嘛。不过,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有段期间他好像过得很颓废。说是颓废,倒也不是借酒浇愁或玩女人,严格说来应该是神经衰弱吧。或许是母亲过世也让他很痛苦。”

车子缓缓绕行街区一圈,又回到原先地点的附近。这时,他们发现参宫桥车站彼端有两道人影,并肩朝这边走来。

浩一吸了一口气、停顿一下,低声说:“终于回来了。”

淳子凝视正前方,那两人越走越近,隔着挡风玻璃就能清楚看见他们的服装与脸上的表情。浩一关掉引擎,熄灭车灯。

这对男女对于停在野口之家门前的陌生车辆,似乎不以为意,他们边走边频频交谈,就像与亲友或情人走在熟悉的路上,几乎没看着正前方。

多田一树的外貌没变,发型如昔,走路的习惯动作也一样。他一身西装,外面罩着淳子也见过的浅色大衣,左手拿着公事包,右手拎着塞得鼓鼓、印有超市名的大塑胶袋,袋口露出长葱,看起来就像个有家室的男人。

他正在笑。那笑容也和淳子记忆中的一样。只是,那个人好像很少对我笑……。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气温越来越低。那女人也把身上的长大衣裹紧。那是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羊毛绒大衣,脚上还穿着一双毛绒绒的靴子。

这是个穿冬衣的季节。光看正面还没发现,当女人走到路灯下,听到男人说的某句话,边笑边把身子稍微倾向一旁时,淳子才初次发觉。

和多田一树并肩同行的女子,腹部是隆起的。

淳子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发出细微的声音碎裂了,宛如今年池面凝结的第一层冰,仿佛隐约可见鱼儿游过水底,极其薄弱的冰。她觉得好像有那一层薄薄的冰在心中发出碎裂声。

“她怀孕了。”她小声说,“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浩一回答,“可是,我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在淳子心中盘旋,互相推挤着,争先恐后想从她的双唇冲出。她定定地凝视前方,等待这场竞赛自然分出胜负,究竟是哪句话会先脱口而出,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傻瓜。”

还好,浩一并没有反问“谁是傻瓜”这种更蠢的问题。

多田一树和谷川美纪走到住处门口。淳子仔细一看,多田一树背着谷川美纪的皮包,而谷川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再顺手抽出晚报,两人消失在门内,窗口亮起了灯光。

“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啦,她大概还要多久才会生?”浩一咕哝着。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快了吧。”

“春天就会生了吗?他是个正经男人,应该会赶在那之前结婚吧。”

“太好了。”淳子说。这句话是自然从嘴里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很幸福,太好了。”

浩一还没发动引擎,两人置身于黑暗中,借着野口公寓窗口溢出的灯光,淳子依稀能看到他直挺鼻梁的线条。

“是你,让他得到幸福的。”

浩一,依旧侧着脸说道。

“当初他反对你处决小暮昌树,甚至出手拦阻。可是,如果你没打倒小暮昌树……,如果那家伙没从这世上消失,对雪江的痛苦回忆没得到半点补偿,就这么任由岁月流逝的话,他现在应该没办法用那种表情开怀大笑。他的人生或许会半途而废,就算活着,或许也只能像个行尸走肉,是你让他恢复现在的模样,是你让他起死回生的。”

浩一猛然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淳子沉默不语,本以为会哭,然而却流不出泪水,眼睛是干的。她并不伤心。

只是,有点寂寞。

“咱们啊,是鳏夫消防队员。”浩一用可笑的节奏吟诵着。“在大楼火灾中,救出可爱美眉,她既感激又感动,说俺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她的男友一来,他们就紧紧相拥,喜极而泣地离开现场。俺下了班回到家,只见室内一片漆黑,火炉冰凉,只有猫咪喵喵喵地吵着要吃饭。”

淳子噗嗤一笑。“你唱什么啊,好怪的歌。你是音痴喔。”

“你说对了。”

引擎吼得更大声,车子发动了。这时,隔着副驾驶座的窗子,碎花蕾丝窗帘飘然晃动。淳子不经意地朝那边瞥去,窗帘往旁拉开,露出了多田一树的脸。

他应该也只是随意往外一瞥吧。也许是听到门口有汽车引擎声,感到好奇。淳子隔着野口公寓的窗户与车窗望着他,他也正好看着淳子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淳子眼中闪现着熟悉的光采,照亮了他的记忆。如果他只是在淳子把脸别开时,随意投以一瞥,或许什么也不会注意到。抑或,还是会察觉?淳子在他的记忆中,是否仍放在“悬而未决”的档案中?纵使那是档案中最古老的一页,纸张早已泛黄,墨水早已褪去。

多田一树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蠕动着,呈现某种形状。这时,车子驶离了野口公寓。

就像没捡起弃猫径自离去般,整颗心被揪着。淳子扭头看着后方。野口公寓的窗户越来越远了。突然间,大门反弹似地打开,多田一树冲了出来。他朝着车子喊叫着什么,然后追了上来。他没穿鞋跑着,他的声音被引擎声掩盖,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见后车窗中,只穿袜子的男人就像默片里的男主角,在夜路上没命地奔跑。淳子成了惟一的观众,双手抓着椅背凝视着。

前方出现了平交道,警铃响起,红灯左右闪烁,黑黄相间的横杆,缓缓放下。

浩一猛踩油门,车子加速冲过平交道,在铁轨和枕木上弹跳着,只听见对面的横杆擦过车头的声音。

淳子依然紧抓椅背。多田一树被面前的横杆挡住,过不了平交道。他张大嘴巴,高声叫着什么,好像在喊淳子的名字。这时,电车呼啸而过,盖过了多田一树的身影,轰隆隆的声音灌满淳子的耳朵。他们的车子明明离平交道越来越远,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却仍未消失。为什么没消失?已经看不见平交道了。后来,她发现那声音是自己紊乱的呼吸,仿佛自己正与车子一起奔跑似地拼命喘息。

他们开到十字路口,前方的黄灯转为红灯,车子缓缓滑至斑马线前停下。

“我刚才没停下来。”浩一说,他定定地看着前方。

淳子也转头望着前方。她拉出安全带,重新系好,响起喀嚓的扣环声。

“傻瓜。”她简短地说。这次,浩一还是没有反问。

浩一把淳子送到田山町的公寓,打算抱着放在后座的东西一起下车。

“别这样。”淳子断然说,“那种礼物,我不是说没理由收下吗?”

浩一指指她身上的毛衣。“那,那个呢?”

“我送去干洗以后再还给你。”

说完,淳子一个转身背对车子正要上楼,却听见浩一喊道:“等一下,你忘了拿东西。”她转身,正想说我才没有忘了拿什么,那件仿麂皮的黑色大衣已经飞了过来,她反射性地接住,衣服上面还挂着标签。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说完,浩一关上车门。淳子愣在原地目送,直到车子消失在街头转角。同样地,她明明没理由那样做。

翌晨,她被玄关的门铃声吵醒,已经过了十点。对方说是快递。

开门一看,推车上堆满昨天那家精品店的纸袋,快递员正等着签收。“青木淳子小姐吗?这是您的东西。”

淳子和快递员一起把东西搬进室内,中途忍不住咕哝:“傻瓜。”一个人笑了出来,快递员露出狐疑的表情。

寄货单的寄送人那一栏,填着木户浩一的住址与电话。住处在代代木,看样子似乎是那种超高层大厦,房间号码是三〇〇二。

收下快递,她拨打他的电话号码,响了七声,才有个刚睡醒的声音接起。她想起昨天深夜,他有一个任务要执行。

“早!”淳子说,“我决定加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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