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路子个子很高,应该超过一七〇公分吧,知佳子一边目测一边暗忖。最近,知佳子好像与高个子特别有缘,不管是男是女。

问题少女仓田薰住的公寓不仅高级,还是令人目眩的超高层大楼,而砧路子就站在入口处的大型自动门前。知佳子穿越公寓前庭,一边走近入口处一边想,就算房地产广告上的照片直接采用这栋大楼现有的模样也不令人感到奇怪。

“你是砧小姐吧?我是石津。”

知佳子一出声招呼,高跳女子惊讶地俯视着她,双眼眨了好一会儿。

“石津小姐吗?不好意思,我是砧路子。”说着,大步走来。

知佳子立刻伸出右手,砧路子极为自然地用力回握了一下才放开。感觉上,她似乎很习惯握手。

“小薰那边,我跟她提过石津小姐是我前辈……”

砧路子一边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一边解释。然而,自动门内宽敞奢华的空间又教知佳子吓了一跳,好一阵子没把砧路子的话听进去。

该怎么形容这个空间呢?还是称为大厅吧!宽敞得足以容纳知佳子住的小公寓,挑高的天花板有三层楼高,顶端呈三角锥形众拢。一跨进大厅里,便觉得像是从内部瞻仰以大理石和玻璃修筑的金字塔。

“真是气派非凡。”

知佳子就像参加课外教学的小学生,第一次参观国会议事堂或最高法院,一边仰望着天花板绕圈子一边咕哝着,走在她前面几步远的砧路子停下来露出笑容。

“是啊,我第一次来这里也吓了一跳,还吓到打嗝咧。”

知佳子又原地转了一圈,才把目光移向四周。从入口处进来的左边有一座很宽敞的柜台,那是“接待处”,一名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在柜台内忙着,电话响起,他正拿起话筒应答。光看这一幕,简直像在饭店大厅。

对面的墙边放了两组米色沙发,将金色大理石烘托得份外耀眼,沙发上还点缀着抢眼的黑色。在每组沙发中央的玻璃桌上,分别摆着由含苞红玫瑰和满天星组成的盆花。俯瞰沙发的那面墙以壁画为主,看起来好像用马赛克磁砖拼贴而成,描绘的是威尼斯街景和水道、贡都拉小船。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与其说是羡慕,毋宁说是出于敬畏的叹息。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心头,一个人,一个普通家庭,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

“我们走吧。”

砧路子用略带催促的语气说道,知佳子急忙跨步迈出。两人的前方有一扇自动门比刚才那一扇小了一圈。两扇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用透明玻璃,这扇门却是毛玻璃。此外,这扇门的左边竖起一根大理石柱子,像公园里的饮水机那么大、高度到知佳子腰部,上面有一块面板,排列着许多按键,旁边还有对讲机。

“这里当然是使用自动上锁系统罗!”

听到知佳子这么说,砧路子一边点头,一边拿起对讲机的话筒,按下最右边的按键,惟有那个按键自成一区。

“您好,我是砧路子。”

砧路子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知佳子听不清楚,不过话筒彼端似乎回应了什么,好像是数字。

砧路子频频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话筒,几乎在同一时间,从紧闭的自动门传来微微响声。路子朝那边迈步,自动门静悄悄地开启了。

“仓田家在几楼?”

“最顶楼,三十九楼。”砧路子回答,“是阁楼。电梯也是另外独立,直达她家。”

两人一走进镶着毛玻璃的自动门,里面就是电梯间,左右各有两扇电梯门,像是彬彬有礼的门僮般对向而立。直达仓田家的电梯在更深处,在右转以后那条短短走廊的尽头,比公共电梯小多了,对开的门旁,除了上下楼的按键,还有一块像是计算机的数字面板。

砧路子以熟练的手势按下数字,一边输入四个数字一边解释:“这个电梯,只有输入设定的密码才能开启,而且密码每星期六会变更……”

她刚才在自动上锁系统前以对讲机联络,原来是为了问密码啊。

住在这么高级的公寓里,又在阁楼,理当注重保全。不过,知佳子一边随着砧路子走进小小的专用电梯,一边思索昨天看的“砧路子报告”记载的十八件火灾中,发生在仓田薰家里的八起火灾。和仓田家毫无关系的外来者,若要引发这八起小火灾,必须在来访目的明确、身分不受盘问的情况下经过柜台,还得解除自动上锁系统,打听到专用电梯的密码。

实际上,应该说绝对不可能,就算退一百步好了,如果只有一次,或许还有可能侥幸通过重重关卡,但不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如此说来,有嫌疑的果然是仓田家的人,以及和他们熟识、能自由进出这里的人。这一点,是归纳事实后所做出的最外围推论。

那么,从外围往内数来的第二个推论又是什么?那就是十八起扣掉八起以后,还有十起火灾的发生地点——四起在学校教室、一起在校园里、三起在路上、一起在图书馆,最后一起发生在医院候诊室。地点相当分散。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十起火灾发生时,仓田薰都在场。)

所以,这名少女位于归纳事实以后的推论最内层。十八起纵火案都是少女干的吗?抑或是某个盯上少女的人?姑且不论对方的目的是要伤害少女,还是想让少女蒙上纵火狂的不白之冤——这点,又属于更内一层的、未知的领域。不过知佳子还是认为,那个未知的领域,对自己而言多少带有某种熟悉的“色彩”。

纵火是“场域”(field)的犯罪,光靠“人”(personality)绝对不可能成立,这是其他重大犯罪罕见的特质。只有“场域”和“人”的结合,才能赋予执行者原动力,启动实际纵火的最后开关。

当然,确实有那种杂乱的垃圾场,或是堆满各种可燃性建材、既没围篱也未区隔的建材堆置场,等于是向“一看到火焰就痛快不已”、“一看到火焰就有性冲动”的人主动招手。不过,那纯粹是“场所”,并不是“场域”。知佳子认知的所谓“场域”,是指发生纵火行为的场所,包括家庭、建筑物、设施机构本身所具备的氛围。

就连纯粹只为了满足欲求才纵火的纵火犯,在经过仔细追问后,也会发现他们挑选纵火地点时,其实是经过微妙的选择。比方说,知佳子负责侦办的第一起案子,凶手是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她的丈夫外遇,造成家庭失和,搞得她神经衰弱,独子在考取乡下的一所大学后离家而居。她很孤独,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排遣郁闷心情。有一次,她看到电视连续剧的火灾场景,竟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她想,若能看到更大的火灾,说不定会更痛快。结果,她一共引起了六次小火灾。

六次纵火地点都在离她家半径两公里以内的范围,而且,纵火目标都是屋龄五年以内还算新颖的独栋透天厝。那个地区正好是高度成长期兴建的住宅开发区,有先建后售的成屋,也有昭和末期至平成初期兴建的新住宅。

侦讯时,这名女性纵火犯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专挑比较新的房子纵火,只是再三向警方供称:“因为正巧被我看到。”“可能是因为房子比较显眼吧,我根本不在乎烧哪里,我只想看火。”

知佳子造访了这六起火灾的现场,最后来到那名女犯人的家。她的住处是她公婆留下的木造双层楼房改建的,相当老朽,外观因为加盖而显得很丑陋。知佳子回到侦讯室后,基于一般家庭主妇的好奇心问她:

“你的房子还不错啦,不过好像很老旧了。没跟你先生商量过打掉重盖吗?”

我提过啊,她说。她还为此存钱,一直在打工,为了改建房子,把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存进银行。

“可是那笔钱被我先生花掉了,而且还瞒着我。前后加起来应该有五百万吧,等我发现时只剩下不到一百万了。”

“他是怎么花掉的?”

“玩女人,那是很花钱的,大概都拿去养情妇了吧。”

知佳子向她丈夫求证。当时她丈夫已经开始诉请离婚手续,态度非常冷淡,对警方的调查也很不配合。不过,关于盗领存款这件事,倒是大言不惭地说“花自己赚的钱有什么不对”,盛气凌人地一口承认。

知佳子再次走访那六起火灾的现场。凶手放的火只比小火略强,顶多烧焦墙壁,或烧掉堆在后门旁的旧报纸而已,所以苦主早已将房子整理干净了。知佳子仿佛看到那个坐在侦讯室不肯抬脸的阴沉女子,在那些民宅的窗口、玄关旁的花坛、摆在二楼凸窗边的大花瓶上纵火的那一瞬间。

(不公平。)

她一定这么想。明明自己这么认真工作,拼命存钱,为了这个家这么努力,没做过半点亏心事,手上却什么也不剩,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孩子忙着自己的未来,我却一无所有,以前或许曾经拥有过什么,现在为了丈夫、孩子却全都失去了。

在这个镇上,只不过是出门买个菜、打点零工,就得经过那些她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崭新漂亮房子。那是正常家庭才拥有的幸福象征,而她向来只有被夺取却从未享受过。

(不公平。)

所以她才纵火,火是净化之火,可以把不公平尽数烧光。

知佳子提出了这个推论,侦讯室里的女人首次微微抬脸,看着知佳子,然后用非常疲惫的声音幽幽地说:

“也许吧!可是那应该不重要了吧,就算真是这样,也不可能减轻我的刑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从以前就喜欢点火。所以,就算什么坏事也没发生,说不定我迟早还是会纵火。”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吧。但知佳子还是忍不住思索。如果,她丈夫的外遇发生在房子改建以后,那会怎么样?那时,或许她放火烧的就不是别人的漂亮房子,而是自己的家——付出种种牺牲、忍辱负重才盖好的家,却对夫妻关系毫无帮助。或许她真的喜欢火,喜欢那种破坏力及净化力。但,促使她实际动手的,纯粹是现实生活中的情绪起伏。因为那窜出的火焰,是朝着心情抑郁的方向奔去。

还有其他例子。一个受不了升学压力、连续纵火二十一次的重考生坦承,自己总是傍晚时分在住宅区徘徊,寻找窗口亮灯、传出笑声的房子。一发现这样的楼房或公寓窗口,他就会记下地点,等到深夜再回来放火。另一方面,也有人专门在肮脏的废弃工厂或荒废的空屋纵火,那是一个被裁员的失业中年上班族,他虽然不自觉,但在他眼中,这种遭到弃置的场所必定和自己的身影重叠吧。

知佳子也经常遇到不是“纯粹”的纵火犯,而是为了湮灭劫杀痕迹,或是从一开始就企图把人烧死的犯案者,那种令她觉得如果换个“场域”,说不定会有不同结果的案例。她曾经侦讯过一名年轻女子,因为介入别人家庭,还跑到男方家纵火欲置对方于死地,结果却烧死对方年迈的母亲。她说,如果单挑绝对打不过男人,所以打一开始就打算去他家放火。这一点正是纵火被称为“弱者的犯罪”的原因。不过,届时是否真有勇气纵火,其实本人毫无自信,年轻女子小时候经历过严重烧伤,被救护车送医治疗,其实很怕火。

“可是,当我看到他家的那一瞬间,我的迟疑和恐惧全都一扫而空了。”

据说那是一栋好房子,谈不上豪华也不算新颖,不过真的很有“家庭”气氛。

“阳台上摆了许多香草植物盆栽,还有迷你蕃茄盆栽,上面结着红色果实。阳台看起来像家庭菜园,一边还放着一辆儿童三轮车,车轮上还沾了泥土。”

她想像着男人与他的妻子,替香草植物与迷你蕃茄除草施肥,熟成后采摘做菜,一家人围桌用餐的情景。她想像着男人让小孩坐在三轮车上,欢笑着跑来跑去的情景。

“我越想越受不了,对我那么无情的负心汉,居然厚颜无耻地过着这种生活。这太不公平了,这是谎言,这个家是个骗局,我非把这里烧光不可。”

知佳子留意到她在说法上的变化。起先,她一直坚称是因为打不过那男人,纯粹是为了报复那个可恨的男人。可是,看到对方的房子之后,对象却变成了“这个家”、“这里”。

她中了“场域”的魔法。如果那男人的房子看起来寒酸一些,外观和气氛更杂乱的话,或许会心生犹豫。重点在于促使她下决心的,不是那男人与妻小“真正的”家庭关系与幸福与否。全家人一起吃晚餐的情景、父子骑三轮车的景象,都不是她亲眼看到的,只是她在脑海中勾勒的幻想,说不定现实情况并非如此。

但,对她来说,当时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成了事实。这就是“场域”的魔力。房子,这个“场域”的磁力促使她采取行动。

(不公平。)

知佳子认为,由此可以了解,就算在犯罪的场景之中,火依然是神圣的。即便凶

手为了湮灭证据纵火焚烧尸体或犯案现场,或许也在无意识中期盼这把火能净化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矫正错误,燃烧邪恶,把一切还诸灰烬,招来静谧的绝对力量——那就是“火”。

想到这里,知佳子的思绪又回到诡异的连续烧杀事件。这一连串与荒川河边命案有关的事件,之所以会让她怀疑是以前那起高中女生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所做出来的制裁行为,原因之一,在于凶手用的是“火”,因为火是制裁的颜色。

“石津小姐,已经到了。”

砧路子的声音令知佳子赫然回神。电梯已停住,门正开启。路子已先行步出,站在铺有明亮砖红色磁砖的小巧门廊上。

正面的门是坚固的橡木材质。路子一按门边的对讲机,扩音器立刻传来回应:“是,请进来,门没锁。”

知佳子静静地深呼吸。纵火若是“场域”的犯罪,那么犯案者不是想破坏“场域”,就是企图逃离“场域”,二者择一。至于为何想破坏,为何要逃离,毋宁是次要动机。唯一可以断言的,就是一股影响破坏者的力量,是对于那个“场域”的憎恶;而操控逃离者的力量的,是对于那个“场域”的挚爱。

如此说来,在这座宛如巨塔的大厦顶端,和这个“场域”的磁力单打独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砧路子开门。

“您好……”

砧路子还来不及打过招呼,开启的门扉后面已经冲出一团黄影,啪地朝她扑过来。路子被撞得连退两、三步,但立刻发出笑声抱住那团黄影。

“小薰!”

“吓到了吗?”

被路子抱着、发出笑声的,是一个身高仅到路子胸口的少女,穿着看似柔软的黄色毛衣,下搭迷你牛仔裙。

“讨厌,砧姐姐你迟到了啦!”

“对不起。应该只迟到十五分吧?”

“不对,更久。”少女皱着脸看着右手腕上的手表。

“你迟到了十八分钟。”

砧路子夸张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的啊,那真是太对不起了,还请原谅小的。”

这时,少女终于察觉到知佳子的存在。知佳子的身体还有一半在门外,正望着砧路子和黄毛衣少女像小狗一样嬉闹的情景。

“你……,是谁?”少女的双臂依旧环抱着砧路子的腰部,开口问道。那语气像在质问。“你来干嘛?”

知佳子面带微笑,不过笑容却僵住了。由此可见,少女的语气带有多么尖锐的责难。

“砧姐姐,这个人是谁?”少女又问了一次。砧路子连忙站直,一边松开少女的手,一边转身面对知佳子。

“对不起,石津小姐,这位是仓田薰小妹妹。”说着,把手放在少女肩上。

“你好,我姓石津,请多多指教。”

知佳子努力地挤出微笑打招呼。可是,少女的表情僵硬且毫无变化。

“这人来干什么?”少女一径地盯着知佳子,凑近砧路子问道。

而砧路子似乎早已习惯少女的这种反应,一边轻拍她的肩,一边温柔地说:“不可以这样说话喔。首先,你应该打声招呼。这位石津小姐,是比我资深的刑警,我们现在一起工作,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今天才一起过来……”

仓田薰用力眨动着那双大眼睛。豪宅门厅的宽敞天花板,只听见她高亢的声音回响。

“不要!”

知佳子感到,那声音里仿佛有千万根尖针一齐朝她射来。难得见识到这么露骨的拒绝。

“你走,我不要你这种人待在这里!出去、出去!”

小薰用尽全力大叫,猛然一转身,朝门厅前方的走廊冲过去。走廊尽头,有两扇精雕细琢的对开门扉。少女用身体一撞开,就消失在门内。

“小薰……”

这下子,就连砧路子也是一脸僵硬。

“对不起,石津小姐。”

看她乱了方寸,知佳子婉转地制止她。

“没关系,你别在意。异常起火的案件让她受尽各种调查,一定对警方没有好感吧。”

“对……,她的确是个相当怕生的孩子。”

砧路子鼻头冒汗。不管她看起来多聪明、镇定,毕竟在这方面还是很生涩。知佳子心想。在这世上,光是刑警这身分就被许多人视为毒蛇猛兽,如果每次都因此伤到自尊,那就别想工作了。

不过,即便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刚才的情况依然令她不可思议。仓田薰和知佳子才刚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上两句,怎么会突然变得充满攻击性?

少女遁入的那扇门开了,一名身穿雅致围裙的女子碎步跑出。如果是一般家庭,推测这名女子大概是少女的母亲……

“你好,砧小姐,不好意思。”

穿围裙的女人略微欠身,窥探似地看着知佳子。那朝上窥探的眼神,不像是一般家庭主妇的模样。

“请问,小姐怎么了?”那女人问道。果然是佣人吧,容貌也和小薰毫无相似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吧。

“对不起,好像惹她生气了。”砧路子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尴尬。不是对着这个围裙女人,而是对她自己。

“请问,这位是……”

路子还来不及介绍,知佳子就自己报上名字。

“事实上,石津小姐是总局纵火调查小组的人。”路子替她补充道:“石津小姐,这位是江口总子小姐,在仓田家料理家务。”

知佳子客气地打过招呼,问道:“小薰常常那样突然发脾气吗?”

江口总子看似慌张地猛摇头。

“没那回事,小姐平常安静得不得了。”

她说到安静和小姐这两个字眼时,还特别加强语气,脸上表情看似惶恐,但是倾头与撇嘴的模样,乃至看着知佳子的视线,全都充满了谴责意味。

(是你惹小姐生气的吧!)

“先别管她,待会儿再去看她好了。总之,先让我们进去好吗?”砧路子问道。那语气很亲密。

江口瞥了知佳子一眼。

“是,说的也是。在这儿站着说话不方便,两位请进吧。”

知佳子好整以暇地问:“小薰呢?”

“跑回她的房间,还把门关了起来。”

“小薰的房间在上面,这是楼中楼。”

这话仿佛在安抚知佳子“你不会马上见到小薰”——抑或,在牵制她“请别勉强小薰”——砧路子如是说。

“那么,我们就进去吧。”

知佳子说着,毫不退缩地催促江口总子。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十八起可疑的火灾究竟如何发生、是谁引起的?我既非家庭教师,也不是来做家庭访问的老师,只不过惹恼了小朋友,我才不会轻易退缩。

若是小薰是在连番的调查与审讯下,心灵上受到伤害,进而变得讨厌刑警,这的确令人痛心。但,这并非知佳子造成的,况且知佳子接下来必须做的,就是克服这些障碍,与十八起可疑火灾的重要关系人仓田薰建立必要的信赖关系,因此更不能轻易退缩。

知佳子与砧路子,被带往……,该怎么形容呢?南欧风格?那客厅就像立体化的渡假饭店广告照片,面积……,应该超过三十张榻榻米吧,屋内对向的那一面墙,那大概是观景窗吧?整面都是玻璃窗,阳台上有一座可以容纳一栋透天厝的辽阔庭园,还有草坪。这里不是超高层大厦吗……

右边有一道通往楼上(据说上面就是小薰的房间)的楼梯,是那种弧度和缓、栏杆相当气派的楼梯,天花板挑高,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放在靠近这面墙边的装饰桌,比知佳子家的窗玻璃擦得还干净,砧路子和知佳子经过时,桌面甚至像镜面般清晰映照出她们的脸孔。那张桌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花瓶,瓶中插满了与室内明亮色调相映成彰的花束。知佳子趁江口总子请她们落坐后、转身去厨房——应该是厨房吧——的机会,偷偷检查那盆花。那不是鲜花,是人造花,但绝非便宜货,这么豪华的假花起码也得四、五万圆吧。

砧路子,在半背对着客厅窗户的双人沙发上坐下,那里,似乎是她的固定位置,坐下来时毫不迟疑。不过,受到仓田薰突然发飙的影响,一时之间,她似乎不知该与知佳子保持怎样的距离,一径地沉默着,自顾着检视指甲。

至于知佳子,则被这屋子的宽敞与豪华感弄得手足无措,最后,选择在扶手椅上挺直腰杆浅坐,从这个位置可以环视客厅那扇对开门扉与通往楼上的楼梯。

江口总子端着大银盘回来了。简直就像置身于饭店中。知佳子试着想像这家人住在这里的日常生活,但想到一半就放弃了。与其拙劣地想像,不如不想。

江口总子端来红茶,并在桌上逐一摆满美丽的薄瓷茶杯与茶壶。

“事后还要收拾残局,一定很辛苦吧?”知佳子说道。

“啊?”江口总子看似殷勤地抬起脸,不过好像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知佳子继续说:“我看过那份纪录,不到两年之内,这屋子里总共发生了八次小火灾。我想请您详细告诉我,每次起火,是在什么地方烧掉了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好像完全看不出火灾的痕迹,所以我猜想,修理与复原工作,一定费了您不少工夫。”

江口总子把正要放到知佳子面前的茶杯,锵地重重一放,一脸平静,但说不定是很不高兴才故意这么做。看样子,惹恼仓田薰似乎是个致命的失误。

(原来是个小女王啊!)

而这也同样是“场域”的力量。

“每次的火灾都不太严重。”江口总子以不自然的客气语调回答,“因此,事后清扫和更换家具这些善后工作,其实也不怎么费事。”

“石津小姐……”砧路子插嘴。“起火地点与灾情,报告书上应该已经写得很详细了。”

知佳子刻意装出好脾气欧巴桑的模样,莞尔一笑。

“是,我知道。不过,既然都来了,江口小姐又是这里的总管,我想听听她的说法。”

砧路子依旧顽固地说:“最近一次火灾不是在这里发生的,是在学校教室。”

“这我知道。那时,小薰也烧伤了,那是十五天前发生的。”知佳子镇静地回答,“而且,根据过去起火的周期推断,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可能还会发生第十九次火灾……,我们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她这么说是想提醒砧路子,转换心情开始工作吧。

“呃……,是这样没错啦。”路子很沮丧。

知佳子有点失望。真是的,我还以为她是个能干的聪明人呢——当然,刚认识本来就不该太大意——没想到被那个纤细的小女生这么一吓,居然就迷失了自我。今天用来奖赏一天辛苦的那块蛋糕,看来应该赌在其他方面——赌砧路子正打从心底后悔不该把知佳子带来这里吧。这样的话,肯定百分之百会赢。

“要去看看小姐吗?”

江口总子问砧路子。

“今天,小姐本来要和砧小姐去听钢琴演奏会吧?还打算在外面吃午餐吧?”

“对……”砧路子说着,瞄了一眼手表。“我提早来访,所以时间还早。”

“可是,小姐说,今天出门要穿的衣服,得跟砧小姐商量之后再决定,所以一直在等您呢。”

“我今天本来只是想介绍一下石津小姐……”

知佳子对于两人的对话佯装不当一回事,问道:“小薰她,不用上学吗?今天应该没放假吧?”

“今天……,她请假。”这话不是江口总子,而是路子回答的。

“她又没生病?”

“报告书上也写了,连续发生火灾,使得校内出现对小薰不利的谣言,令她很难堪,所以她有时候不想上学。”

江口总子一副内行人的模样凑过来插嘴:“小姐就读的精华学园国中部,与一般只会采用填鸭式教育的学校不同,校风很自由,教育方针强调尊重学生的个性……”

“是吗?”知佳子再次笑吟吟。为了闪避总子还想继续大发议论的攻势,干脆让步。

“既然如此,去欣赏音乐也不错。”

说着便拿起茶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茶好香喔。”

知佳子啜饮着澄澈的茶水。茶香的确很棒,可惜已经凉了。

“这样的话,江口小姐……”

知佳子喝了一口红茶,骤然出声。正与砧路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的江口总子,显然吓了一跳。

“是!”

“那我请教您好了,小薰就交给砧小姐照顾。反正,你们本来就是这么计划吧?”

江口总子畏畏缩缩,求救似地看着砧路子。

“不会耽误您太久的,只要抽出一个小时就够了。

如果您担心……,我看这样吧,刚才我好像也打扰到小薰,不如先暂时告辞。然后,等砧小姐和小薰出门以后,我再来拜访您。”

“可是,呃……,石津小姐单独做这种事……,呃,该说是职权归属问题吗?这方面恐怕……”

“这不算是正式侦讯。虽然不是,但那诡异的火灾毕竟接二连三发生,还有人受了伤。我既已接获砧小姐的报告,就不能坐视不管。况且之前的调查行动既然毫无进展,那就必须当机立断、更换侦办人员。因此,还请务必配合。当然,对小薰的父母及学校老师,我也打算做同样的请求。”

此刻,砧路子对于从小对她疼爱有加的“伊东叔父”——她肯定是那种会喊“叔父”的大小姐——私下求援,想必非常后悔吧!知佳子心想。果然,路子的鼻头又开始冒汗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某种钝重、低沉的爆裂声,盖过了江口总子吞吞吐吐的话尾。就在室内,就在身边。

知佳子大吃一惊,朝声音来源处转头的一刹那,不禁眨眼。那是真正的反射作用,大脑还来不及判断,身体已经做出反应。知佳子的眼睛想保护自己不受异物攻击。

火星喷来。她感到脸颊一阵刺痛。

江口总子失手打翻银质托盘,砧路子手里的茶杯喀锵一响,知佳子从软绵绵的扶手椅猛然起身。

墙边,装饰桌的花瓶烧了起来,那豪华的人造花束,仿佛化身为大朵大朵的火焰花,一边喷洒着点点火星……。那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奇花异火,无声无息却猛烈到足以烧焦天花板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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