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在和相亲认识的男友交往四个月后分手了,她对他没有感觉,甚至相当厌烦每个星期完成任务似的约会。她倒是一身轻松,柳之贤却又犯起了愁,周末吃饭时还拿着两张照片征求黎璃的意见。

柳千仁与黎璃送柳之贤回到家后一同离开。在公司除了公事,他们平常并没有交集,几乎无人知晓他俩是父母再婚形成的兄妹关系。黎璃对此很满意,她对“全公司钻石王老五”柳千仁感觉泛泛,若非工作要求,她估计会把他当作是看门的保安。

他的车停在小区车库,在路口要和她分道扬镳。黎璃正暗中庆幸,柳千仁的声音传入耳中:“真可笑,我竟然喜欢你这么多年了。”

全身肌肉不由绷紧,她神经紧张抬头望向漂亮的男人。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路灯光投射在俊美无畴的脸,他的五官比裴尚轩还要好看。自从在参考书和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里发现了他的秘密后,黎璃确信柳千仁喜欢自己,何况他还说过“我爱你”。可是爱情不是谁爱你你就必定会爱上对方的交易,理性在此毫无用处。

他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眼眸里有深沉的无奈。“假如没有那件事,你有没有可能给我机会?”

她喜欢裴尚轩很多年,一路走下来已经身心疲惫。她想找个人依靠,可负疚感时时刻刻折磨着她,若做不到全心全意爱人,对别人岂非不公平?

黎璃半垂下头,坦率承认:“对不起,我还喜欢着他。”她不用提名字,反正柳千仁了解“他”指的是谁。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黎璃,我认识了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漂亮、身材好,家里有钱有势,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握这个机会。”他牵起嘴角,不无讽刺笑言:“既然得不到爱情,我只好选择现实了。”

她翕动嘴唇,话到嘴边咽了回去。皮包里传来手机铃声,她抬头不好意思笑了笑,暗中却松了口气,不禁感激这个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来电显示是裴尚轩的名字,她按了通话键,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一个尖细的嗓音。她认得这个声音,是裴尚轩的母亲。说来奇怪,裴母平时声音十分正常,一经过电磁波传送就失真,变得又尖又细。裴尚轩和她开玩笑,说自己老妈有科研价值。

“黎璃,你快点来劝劝他们。这两口子又吵起来。”

她挂断电话止不住叹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到共枕眠,这对夫妻浪费了她多少口水好不容易重归于好,居然又乐此不疲开始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们不倦,看客如她已产生了疲劳感。

“对不起,我朋友有事,我先走了。”放好电话她顺便向柳千仁告别,借机摆脱尴尬的境地。

他听到了她的电话内容,裴母的高分贝让她不得不把手机移开耳朵两公分。柳千仁的微笑透着戏谑,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很绅士:“我送你过去。这里很难叫到车。”

黎璃猜测柳千仁背地里肯定会笑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喜欢裴尚轩,但一次次帮他调解夫妻矛盾,她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真是他妈的滥好人。

但这就是喜欢,总希望他能幸福,哪怕不是自己给的。

路上塞车,柳千仁绕道将她送到指定地点。黎璃匆忙致谢后急急冲进大厦,裴尚轩住高层,三十楼。

她心急火燎等电梯下来,从裴母的语气推测,估计那对性子火爆的夫妻快上演全武行了。果然如黎璃所料,房内一片狼藉,玻璃瓷器的碎片到处都是,还横七竖八倒着两张椅子。

黎璃小心翼翼寻找落脚点,裴尚轩的母亲从厨房拿着扫帚簸箕出来,见了她顿时唉声叹气。

“尚轩呢?”没看到男主角,她不免担心。

“去医院缝针了,和他老婆。”裴母摇头,拉着黎璃的手突然泣不成声,“小璃,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了。你说她都嫁到我们家了,就算想着娘家人,也不能成天把好东西都往自家搬吧?”

又是为了这个问题。黎璃无可奈何回忆前几次自己的说辞,准备再做一回说客。裴母用力扯了扯她的手,她才察觉自己刚才想得入神,没听到裴母的话。

“黎璃,别劝他们了,就让他们离婚,一拍两散。又不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裴母的口吻相当愤慨。

她想或许自己真的太保守,把爱情婚姻看成了一生一次的诺言。其实这个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归来的候鸟找不到昔日的栖息之地了。

裴尚轩有离婚的打算,但牵扯到夫妻财产的分配两人争执不下,协议离婚这条路看来行不通。他问过黎璃,有没有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朋友。

黎璃没料到他的婚姻真走到了绝路,心头戚戚。当事人反倒看得开,笑嘻嘻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进婚姻这座围城。

“黎璃,结婚是错误,再婚就是执迷不悟了。”他用网上流行的段子调侃,她勉强挤了一个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几分。“Sorry,sorry,我不应该在没结过婚的人面前大放厥词,你别有心理阴影。”他误解了她的表情,连忙给她鼓劲。

黎璃抬手赏了他一拳,撇了撇嘴说道:“你这个笨蛋怎么样都好,我可是一心要嫁人的。”

裴尚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拍桌子,“黎璃,你还记不记得初中我对你说的话?”她翻了个白眼,嘿嘿笑着揶揄他“毫无建设性的话,我才懒得去记”。

他不生气,自顾自说下去:“我说过到了你三十岁还没有人要,我就娶……”话音未落,黎璃被水呛到了。她压根没想到说过这么多话,他提起的竟是这一句。

“你快二十九岁了,变成老处女会心理变态的。”等她缓过神,他故意忧心忡忡告诫。她差一点脱口而出“我才不是”,幸而及时刹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我看你现在就有点变态了。”

裴尚轩真正想问得是那天他有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他恍惚有印象和一个女人做爱,很兴奋的感觉,而且隐隐约约叫过她的名字。可事后她的反应完全不像是有这么回事,他便认为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春梦。

这么多年黎璃身旁并没有关系亲密的男友,他直觉以她的道德观也决不会赶潮流玩一夜情,遂大胆推测她还是处女。他记得和韩以晨的第一次见了血,但这次他没有在床单上发现血迹,裴尚轩如释重负。

隐隐亦有惶恐,在梦里他叫得名字,难道是真情流露?

他居然把最好的朋友当作性幻想的对象,这是对友情的莫大亵渎,打死他也要守口如瓶。

回家路上经过碟片店,黎璃进去挑了一张英国拍的爱情片,抱着沙发垫子看休·格兰特演英国首相,看暗恋好友未婚妻的男人用镜头纪录心爱女子的婚礼,看小男孩跑到机场勇敢地表白爱慕……

真爱永恒,即使是在离婚率越来越高的今天,依然值得人相信。

于是,黎璃一边鄙视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滥好人一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消息给裴尚轩,劝他慎重考虑婚姻是否真的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他没睡,很快回复:“真爱已死,记得烧纸。”

黎璃怅然若失。电影安排了一个圆满的圣诞节,而二零零五年的自己仍旧孑然一身。

她拉开抽屉,整整齐齐摆放得十五本带锁的日记本记载黎璃沉默的爱。她不曾要求公平,暗恋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裴尚轩没有做错。

他不爱她,而她只喜欢他,简单得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但是感情又不是加减乘除这么容易,即便最伟大的数学家也解不出所以然。

所以黎璃不怨天尤人,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到了黄河心也不死。

柳千仁准备订婚,在每两周一次的家庭聚餐时告知了柳之贤,也顺便通知了黎璃。他谈及未婚妻的语气纯然漫不经心,哪怕对方是某个上市公司老板的掌上明珠,不知有多少妄想少奋斗三十年的男人前赴后继竞相讨好。

他的未婚妻黎璃曾在下班时见过两次,开一辆宝马敞篷车来接柳千仁下班,高傲明艳的大小姐对他俯首帖耳。她看着红色的BMW绝尘而去,耳边回响他说的话“既然得不到爱情,那我只好选择现实”,他比她聪明多了。

裴尚轩的离婚案排在八月二十号开庭,那天公司安排黎璃去北京参加微软的商务活动,她抱歉地说不能去法院旁听了。

“你来也帮不上忙。”裴尚轩没好气顶了她一句,“又不是结婚,难道还要你来说恭喜恭喜?”

可是这段婚姻的确是我“恭喜”过的!她还记得当日自己如何辛苦才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黎璃将腹诽咽了回去,尴尬地笑笑,心想要离婚的人情绪肯定糟糕,犯不着和他计较。

裴尚轩点燃香烟,望着店里堆放的各种建材迟疑地说道:“也许,我真的没有爱过她。离婚也不是坏事。”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结婚?”黎璃轻声喟叹,隐隐有不甘心。同样是不爱,怎不见他愿意娶自己?从前他频繁更换女友,人人都道他花心,但只有她明白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他爱的人都叫做“韩以晨”。其他人,不过是她的替代品。想到此处黎璃一阵心酸,原来自己竟连当替代品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问,问得裴尚轩怔愣,久久不言语。和现在的太太正式交往是在二零零二年,确切的时间是在黎璃母亲过世之后,在他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拥抱以后。裴尚轩心情复杂凝望面前的女子,她剪着利落的短发,素面朝天的脸他看了十多年,离“好看”这个形容词存有很大差距。可是他喜欢看到她,这张脸比所有淡妆浓抹的女人都要令他印象深刻,包括自以为刻骨铭心的韩以晨。

想起每一任女友都说过的话——做你的死党比较幸福,你关心她胜过自己的女朋友。当日这些话被他嗤之以鼻,当作女人争风吃醋,还暗暗取笑她们捕风捉影的段数高深莫测。此刻想想,他笑不出来了。

还有真实到让他惶惑的梦境,他记得自己吻着那个女人的掌心,叫她“黎璃”。

难道他真正爱着的人,其实一直是黎璃?

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浑然不觉香烟快烧到手指,她兀自沉思也没留意,直到他被烫得大呼小叫甩手扔掉烟头。

在她面前的裴尚轩,从来不用顾忌帅哥的形象。她认识他十几年,早就见惯他各种搞怪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good luck.”她抱了抱他,轻声祝福。

裴尚轩的心跳怦然加快,欲言又止目送黎璃转身离开店铺。他此时头脑一片混乱,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对这个女人真实的感情。

是不是他错误的把爱情当成了友情,以至于错过了很多年?

“十四岁生日我许得愿,我们一辈子都要做好朋友。”是这个叫黎璃的女生,自作主张锁定了一生,从此无论他处在人生顶峰抑或低谷,她都不曾远离半步。

在他最绝望的时刻,是这个叫黎璃的女子,用锋利的刀片割开手掌,她忍着痛微笑:“裴尚轩,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你。”她用最激烈的方式为自己“不离不弃”的誓言佐证,一手的鲜血触目惊心,令口不择言的他无地自容。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是这个叫黎璃的女孩,背完诗落寞地说:“假如有人欣赏,谁真的愿意自开自落?”那时候,尽管听不懂她的话,他却清清楚楚看到了她身后孤单的影子。

记忆回到最初,原来他的回忆里到处都有黎璃的身影,一幕幕影像铺天盖地朝裴尚轩扑过来,他无处躲藏。长久以来被忽视的事实拂去了岁月的尘埃,渐渐清晰。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被自己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早已超越了用语言所能表达的任何一种单纯的感情,包含着友情、爱情、亲情,永生铭记。

但是她呢,明明许了情人间才用的“一辈子”,为何偏偏定义为“好朋友”?那么长久的相依相伴,她是出于习惯还是喜欢,裴尚轩无法确认。

他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黎璃,却在电话将要拨出去的前一秒按了取消。说不清楚患得患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恍若一旦证实了爱与不爱,他和她的关系就将从此改变。

而他,显然还没做好准备如何回答这道“失去一个朋友”或“得到一个爱人”的选择题。

等我恢复自由之后再想吧,反正我们有得是时间。裴尚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鸵鸟得想着,一边把手机扔进了抽屉。

他不能预知未来,上天给他们的时间已走入倒计时。假若漫长的十五年依旧不能让他看清楚她的心,那又何必再蹉跎岁月?

有时候,命运恰恰如此残酷。

八月二十日,北京。黎璃刚刚抵达酒店还来不及Checkin,柳千仁就打来电话要她立刻回上海。他态度强硬,根本不给她询问的机会,扔下一句“公司的决定”就挂断了电话。

她瞪着超薄的摩托罗拉V3,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马不停蹄又要奔赴机场去了。黎璃忽然想起以前听汪晓峰说过他公司有个同事出差,刚坐上飞机其所在部门就被撤销的冷笑话,心想可别让自己也赶上了这等离奇遭遇。她打电话回部门,询问同事公司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有啊。”同部门的Hellen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听到那一头声音很吵,黎璃好奇追问。

“噢,上个月的体检报告下来了,大家都在讨论身体状况呢。”Hellen的声音消失了几秒钟,再传入她耳中时带着几分疑惑:“Lilian,我没找到你的体检报告。”

黎璃的心“咯噔”一下,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她回到上海,在虹桥机场国内航班出口处看到在等待自己的柳千仁。俊美的男人接手她的拉杆箱,一言不发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这一次她乖乖地合作,跟着他走到停车场。上车前黎璃终于忍不住问:“柳千仁,我的验血报告有问题?”上个月体检,唯独血液和尿检两个结果不能当场得到,她自然联想到这上面去了。

“我的医生朋友建议,你最好再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他没打算隐瞒,以黎璃的聪明,这种事瞒不了多久。“对不起,我扣下了你的体检报告。”柳千仁骗不了自己,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仍然属于她,甚至于不愿错过任一件和她有关的事。在人事部看到市场和销售部门那一厚叠体检报告信封,他主动提出负责上楼发放,顺便把黎璃的那份带回了办公室。第一页的专家意见看得他胆战心惊,上Google查找相关资料,无一例外指向“急性白血病”这个搜索结果。

黎璃没空细究他侵犯自己隐私的问题了,她眼神异样瞧着他,强自镇定。“柳千仁,带我去医院吧。”

她做了血象和骨髓象检查,报告要等到下周一才能拿到。柳千仁送她回家,替她把行李拿进卧室。

他走回到客厅,看到黎璃呆坐着,神情困惑。柳千仁上前,在她身侧坐下。“黎璃,你一定会没事的。做个检查让大家放心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他安慰她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好人有好报,你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大概老天爷舍不得让好人留在人间继续受苦,所以这次要来带我走了。”她勉强微笑,很辛苦也很用力。

柳千仁伸出手,试探性地搂住黎璃的肩膀。她的身体微微一颤,但并没有躲开他的触碰。这个讯号被他解读为“原谅”,他有些激动,用力将她搂紧。“你不能走,这辈子我欠了你的还没有还给你,你不可以走。”

黎璃眼眶含泪,被柳千仁的痴情打动了。他的爱是苦涩的,交缠着莫名所以的恨,甚至比自己更苦。

“你愿不愿意接受我还给你的债?”他捧着她的脸,认真问道。眼眸深处,是久远岁月积淀下的爱,看不见尽头。

这个男人与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黎璃承认自己是个平凡的女人,茫然无措的生死关头,她难以抵御他的深情。

他的嘴唇落下,覆盖那两片透着苍白的唇。她看着那双深邃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不忍再抗拒。既然生命所剩无几,不如就成全他的自我救赎吧。黎璃放弃了挣扎,由着柳千仁将浅浅的吻逐渐加深。

手机铃响打破了旖旎气氛,将黎璃拉回现实。是裴尚轩找她,她犹豫了一会儿,在柳千仁的注视下接通。

“黎璃,我打算庭外和解。”他向她通报离婚案进展,“尽快解除婚姻关系。”他的声音透着诚挚:“你要等我。”

她没听懂最后一句,下意识反问。裴尚轩似乎是深吸了口气,大声告诉她:“我爱你,黎璃,我爱得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天与地突然万籁俱寂,她的耳朵里只有这句“我爱你”。黎璃咬着嘴唇,舌尖舔到了腥甜的血。十五年长久的时光,仿佛一部诉说苍凉的老电影,演到了高潮,观众却因为没有耐心走得精光。

“太晚了,裴尚轩。”她一字一句,“我,没力气再飞回来了。”不管他是否有听清楚,黎璃关机。

柳千仁默默听着,握住她汗湿的手,他的手心亦有汗。

她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双手扫过,抬起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她的嘴唇绽放伤感的笑容,眼神却清澈无比再也找不到一丝脆弱。“千仁,谢谢你。”黎璃摇了摇头,两分钟之内再一次说出拒绝:“但是,不要把爱情交给没有未来的我。”

被黎璃挂断了电话,还沉浸在重获自由喜悦中的裴尚轩有些不知所措。起初他以为是网络故障,重新拨打她的电话却一遍遍听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才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她方才所说的话。

“我,没力气再飞回来了。”

这一句话乍听之下没头没脑,可越想越令他不安。裴尚轩联络不到黎璃,不知道她出了什么状况,只是听她的口气,除了无奈之外竟还隐约有一丝诀别的意味在里面。心猛然急跳,为脑海里浮现的各种奇怪念头,他一面说着“呸呸呸,别胡思乱想”,一面扬起手招了一部计程车,直奔黎璃租得房子而去。

她住得地方,当初看房的时候是他陪着一起去的。她刚搬进去那阵子他还呼朋引伴去玩过两三次,晚了索性大家一同在客厅里打地铺,完全把黎璃那里当作自己家看待。他结婚之后或许是彼此都意识到需要避嫌,他们见面的地方也仅限于外,他差不多快有两年不曾去过她家了。

他指点司机行车路线,但他忽视了这个城市的一些道路已经从双向行驶变成了单行道,出租车被迫绕道而行,兜了一个大圈子。

可惜他要寻找的女人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对他的脾性了若指掌,早早预知他的下一步行动。黎璃在挂断电话之后明确告诉柳千仁不要让裴尚轩找到自己,她定定地望着他,幽深瞳仁里有着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

他心头掠过一丝酸楚,闷声问道:“你不想见他,是舍不得他为你难过?”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起身,自言自语道:“他一定会过来找我当面说清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说着,她迅速走进卧室,整理了几件换洗衣物放进小旅行袋里,很快又走了出来。

他沉默地接过她的旅行袋,看着她左顾右盼默默扫视客厅内每一处,似乎在向这个地方做无声道别。柳千仁再也无法忍受黎璃的悲观,顾不得会不会弄疼她,一把将她扯到身边大声吼道:“黎璃,你会回来的,一定能健康平安重新回到这里!”

她笑了笑,淡淡的,对他的无礼既往不咎。“刚才我没有对医生坦白,最近我的牙齿常常出血,偶尔还会流鼻血,我以为是天气太热内火重……”她没再说下去,做检查时柳千仁也在场,他当然明白这些症状意味着情况不容乐观。

他握住她的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好像唯恐一不小心就丢了她。黎璃感受到他的慌乱,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笑语晏晏:“走吧,我们要和他玩捉迷藏了。”

柳千仁的车驶出小区门口,远远的,载着裴尚轩的出租车正朝这边驶来。一步之差,如同他和她掌心纠结的爱情线,找不到相合处。

等待裴尚轩的是一扇紧闭的门,任凭他用尽全力敲门,始终无人回应。他愤愤不平用力踹了一脚紧锁着的铁门,满心挫败走下楼去。

到了楼下,双脚踏着的地面正散发着积聚了整个白天的高热。他方才跑得太猛,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裴尚轩不甘心地望了望黎璃家的窗口,忽然兴起一个可怕的假设:黎璃会不会有意避开自己?

八月的傍晚依旧热浪逼人,他却生生打起了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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