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畏惧在林间飞翔
他绑紧袖口和裤管,戴上手套和帽子,在脸的周围缠了一层布料,只露眼睛和鼻子。房子的外面,蜂群发出嗡嗡的声音,两颗太阳的热度即使透过帽子也能清楚感知。他浸湿一块破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石,点燃了布条。他知道,这点烟雾就够了。虽然专业设备在撞击中丢失了,但是他可以因地制宜,自己制作。
蜜蜂的行动因为烟而变得迟缓,对他掀开蜂箱盖子的行为视若无睹。蜂巢在日益变大,一切都看起来很顺利,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蜜蜂们在蜂巢入口处盘旋,扇动翅膀,为蜂巢内部降温。
回到坏掉的飞船里,他用靴子踩住破布,把火苗碾熄在土里。尘土飞扬的白色地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跪在地上,把帽子拉下,遮住自己的眼睛。远处,一队人正从田地里回来。他们驼着背,拖着脚,一点点向他走近。
韩——飞船曾经的船长,未经选举产生的领导——脱离队伍向他走来,靠着他一下子坐倒。她随意地伸展双腿,双手撑在身后的地上,但被地上的温度一烫,只得缩回手,松散地抱住胳膊。她的脸上,包括眼睑和睫毛上,都粘着铜绿色的污渍。她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混合田地的味道,形成一种他如何也无法习惯的奇怪而诡异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的后颈寒毛直竖。
“它们怎么样了?”她朝着那些蜂巢点点头,问道。
“还行,我觉得。据我所知,我是说。”
她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鞋跟在地上的灰尘上留下一条痕迹。
“那些豆类作物怎么样了?”他问。
她微微勾起嘴角:“存活下来了。我觉得它们能开花。蜜蜂都准备好了吗?”
他耸了耸肩,不太愿意给出承诺。
“你最近和她说过话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斜眼看着离地面最近的那颗太阳。空气中的灰尘反射出蓝绿色的光芒。太阳的下缘闪着点点金光,它耀眼的兄弟挂在它的上方。他在一片热气中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他说。
“什么?”
他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做了个苦脸:“燥热,干旱,毫无生机。但是我们会让这片土地上长满植物的,罗伯特。”
她站起身来,并不急着拍开身上的尘土:“和她谈谈。我们不能再支持她的运转了,别的地方也要用到能源。”
他没有回答。呆坐在原地,他又一次看向远处的地平线,眉头紧紧拧起。
在船舱内,他停住身体,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周围昏暗的环境。他正站在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圆柱形房间中央,身周的墙上垂直排列着一间间人身体大小的隔间。在他的头顶上方,这些隔间层层叠起,由狭窄的走廊连接。大部分的隔间都是打开的,内部空无一物,不见一丝光亮。隔间里的住客此时不在。他顺着梯子向上爬去,金属的楼梯踏板在他燥热且布满尘土的双手下显得冰冷而光滑。他在一间封闭的隔间前停下,按了一连串按钮之后,一人高的位置打开了一个面板,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玻璃后。她的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勾起,仿佛在微笑,乌黑的头发软软地搭在肩膀上,如同一匹上好的丝绸。他对着麦克风说道:
“麦吉?”
她的嘴唇没动,但扩音器里传出了回答:“我在,罗伯特,有事吗?”那是个电子合成音,模仿着女人的语气和音调。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在对那些蜜蜂施展魔法。”
“魔法……?”
一声轻笑。“我是个傻瓜,我知道。它们聚集在一起了,你看见了吗?在右脚边扔下一捧土,然后说:
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哦,是大地在主宰着一切。
它掌控着邪恶,掌控着谎言
掌控着人类贪婪的本性。
接着再拿更多的泥土向四周的蜜蜂撒去,同时说:
坐下,智慧的女人在大地上扎根:
从不畏惧在林间飞翔,
请留心我的福祉,
因为所有男人都是食物和土地。
这是盎格鲁-撒克逊语,这实在太神奇了,看到了吗,蜜蜂开始停在树枝上了。”
他的姿态放松下来。他微笑起来,闭上了眼睛,一只手贴在墙壁上。“我看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施法?呃……大地对我们和蜜蜂的控制?不管怎样,这是我的解释。大地帮助我把蜜蜂聚集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带它们去新的蜂巢。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真是太聪明了,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发现工蜂是雌的。”
“你在蜜蜂身上撒了土?”
“只是一点点。不管怎样,我很确定它们会停下来。”她又笑了。
“麦吉?”
“怎么了?”
“你在哪里?你能看到什么?”
“毫无疑问,我能看见森林。你这问题好奇怪。你自己不能看吗?罗伯特?你在哪里?罗伯特?你在哪里?”
他关闭了面板。
他坐在一间侧房里由毯子和衣服堆成的床上,在一本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手指不灵活,书写并不规整。他停下笔,皱起眉头,叹了口气,然后合上本子。他将糖水倒进了一个容器,走出门去。近处的太阳已经落山了,远处的太阳也接近了地平线。一阵阵凉风吹向太阳,吹干了他后颈的汗水。今天早上剩下的溶液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蜜蜂,它们正将喙伸进一摊滩黏糊糊的糖水里。
他将溶液倒进喂养处,接着后退几步,观察蜜蜂往返蜂巢时画出的一条条直线。大约一点五公里之外,玉米地一片深绿。他的视线避开了处于中点位置的坟堆和墓石,在远处的田地和蜂巢之间走了个来回。他脱下帽子,抓了抓油腻的头发。
他再一次进入飞船的内部,顺着残破的走廊向内走去。走廊的地板翘起,有些地方柱子插进了墙壁里。他打开门,房间内传出了一阵阵低语。男人们和女人们杂乱散布在房间里,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地上、坏掉的操作平台或毫无反应的控制台上,全都捧着一个金属碗在吃饭。
“罗伯特,你最好快一点,东西已经快被吃完了。”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灰色飞行制服的年轻女人说道。
他拿了一个碗和一把勺子,有人舀了一勺炖汤给他。那汤是谷物和复原干蔬的混合物,质地粗糙无比且淡而无味,他皱眉逼自己把炖汤吞下。
“你明天和我们一起下地吗,罗伯特?”一个尖嘴猴腮、胡子稀疏的人咬着面包片说道。
他耸耸肩,又吃了一勺炖汤。
“我们在外面都很需要你,罗伯特,”那个男人说,“我们需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来种植粮食,即使是一个技术人员也能挖洞,你懂的。”
他咀嚼嘴里的食物。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如果还有人想添的话,这里还剩了一些炖汤。”韩说。几个人站了起来,房间里又响起了谈话声。
“当然,我也希望我能负责饲养蜜蜂,整天都在阴凉地里休息。”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继续说道。他慢条斯理的声音盖过低声讨论,整个房间又安静了下来。
“温斯顿,你明天继续负责挖洞。”韩呵斥说。那个男人咒骂着扔下了自己的碗,剩下的炖汤洒在地上。“要是你不想连挖一星期的洞,现在就把地上的东西清理干净。”接着她转向了其他船员。
“为了防止有其他人像温斯顿一样愚蠢,我现在就来解释一下,”她口齿清晰地解释道,“如果这个殖民地要成功,我们必须自给自足。如果要自己种粮食,我们就需要蜜蜂来给这些作物授粉。你们觉得自己比起农民更愿意当养蜂人?你们谁他妈知道应该怎么养吗?”她止住声,在房间内扫视,“有谁想去和麦吉谈谈话,学习学习?想的人举手。有人吗?温斯顿?”温斯顿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低着头专心地擦着地板。
韩坐在桌子边缘:“我知道,你们都累了。你们又累,又热,每天满身大汗,日复一日吃着同样的东西。事情没有按照计划进行。我们失事了,我们失去了需要的人力以及设施,有些人失去了所爱之人。但是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在我们化为尘土之前都不会有救援到来,希望一切不曾发生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让你痛苦,”她站了起来,“所以,如果有任何人觉得自己比罗伯特更适合成为养蜂人,或是更适合除草而不是挖洞,更适合烧菜而不是洗碗,忘记这种想法。所有的日常琐事都要有人去做,而且目前的任务是根据你们的经历和技能公平分配的结果。为了这个殖民地的成功,我们必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晚饭之后,他去找了韩。“我能做更多事情。”他说。
她注视着他:“你确定?”
“是的吧,”他低头避开她的注视,“我能试试。”
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们明天准备播种芥菜,工作队出发的时候我会找人去叫你。”
他再次打开面板,麦吉的脸和之前一模一样。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
“在整理行李。五公斤!”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怎么才能把想带去新世界的一切打包成五公斤的行李?五公斤要装上一生的回忆,”她叹息了一声,“你行李整理好了吗?你带了什么?”声音顿了一顿,“罗伯特,你在哪里?”
他闭上双眼。“我就在这里,麦吉,只是你看不到我。”
“什么?你在哪里?不要这样,快点出来,你吓到我了。”
“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我在……”他的声音顿住了,“麦吉……”
“罗伯特,发生了什么事情?拜托你告诉我。你到底藏在哪里?”
他试图回答,但是失败了。
“你不在这里,是吗?你在我的脑海里,”她说,“罗伯特,你是不是一个——一个鬼魂?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擤擤鼻子,把鼻涕擦在了裤子上。“我没有死。我在开普勒568c星球上,我们把它命名为坚毅星,”他狠狠地闭上了双眼,用大拇指和食指擦了擦,“我进入了你的记忆。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怎么养蜂的人,大部分关于养蜂的资料都被毁了。”
又是一阵寂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会吧,”她紧张地笑了笑,“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你的声音。如果只是一个玩笑的话,请停止吧。”
“我不能。我不在那里。”
“你——你来自未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你的时间里我们还没有离开,对吗?”
“发射之前两天。”
长久的寂静。他靠在金属上,额头放在手臂上。
“我死了吗?”扩音器里的声音小心翼翼的。
“我们失事了,你没能活下来。”
“我知道了,”她顿了顿,“我之前听到过这个,但是是从另外一边……你之前和我说过话吗?”
“许多次。”
“我都不记得了?”
“你没法存下新的记忆。”
“当然……我从来没想到……我之前有没有问过你我是不是死了?”
他没有回答。
“这肯定让你很煎熬。”她说。
“这……”他哽咽了一下,“我很想你。”
寂静。
“那里怎么样?开普勒——坚毅星上怎么样?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吗?”她问道。
“这里很热,很干燥,荒凉无比,至少我们降落的地方是这样。我们要在坠落的地方建立新的殖民地。坚毅星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地方,也非常可怕。”
“我希望我能和你一起看看它。”
他抬起手放在玻璃上。
“你想知道关于养蜂的什么事?”
他们开始交谈。她说的所有内容他之前都已经做过笔记。没有新的对话。
她说:“罗伯特,你能给我一个保证吗?在最后一次对话的时候,不要和我说再见。”
“我听说你今天要加入我们的队伍。”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个穿着肮脏的灰色飞行服的年轻女人,之前在晚饭的时候和他说过话的那个。她正站在他的上方,微笑着说:“早上好。”
他坐了起来。
“早上好,露西。”他说。
“我会在外面等你。你的早饭已经拿好了。记得带好饮用水,你会用到的。”
地平线上漏出一缕耀眼的阳光,空气中的热度已经开始上升。他给蜜蜂倒上糖溶液,五人小队等着他。
“都准备好了?”露西问道。
他点点头,尽管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被汗水浸湿。他向前看去。冉冉升起的太阳下方是一片平坦而苍凉的阴影,很快便被阳光冲刷而去,只余漂白的土地上反射出的点点银光,玉米地的周围荒凉且毫无生机。
他和船员一起走着,但是随着离失事的飞船越来越远,他的步履变得艰难起来。陌生土地散发出的浓烈气味让他恶心。他的呼吸开始加快,视线也开始模糊。他向后看去。身后飞船坠毁后的残骸似乎在召唤他。他努力使自己看向前方,太过用力使得自己气喘吁吁。
“喂,罗伯特。”露西说。
“怎么了?”他已经忘记她还走在自己身边。
“跟我讲讲蜜蜂。”
“蜜蜂?”
“是的。我的意思是,蜜蜂养殖是一项大学问,是吧?我以前以为你只是抓住它们,它们就会自己工作起来。你懂我的意思吗?但是看起来真实情况应该要比这复杂得多,对吗?”
“蜜蜂?”他注视着她的脸庞,她的双眼,“蜜蜂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生物。”
“是吗?”
“是的,我之前其实不是很清楚它们是那么有组织性。它们的一切行动都有条不紊。每种蜜蜂都有自己的责任,每一只蜜蜂都为了蜂巢的繁荣而努力着。它们勤劳,无私……每一点都这么让人着迷。”
“好吧,我很期待它们产出的蜂蜜。”
“呃,那样的话我恐怕你还需要等一段时间。但是我同意你的想法,我们的确该在饮食上换点花样了。不过蜜蜂不仅仅会产蜜,你知道吗,露西。在我看来,它们基本在规划上都只有事后聪明,但是非常有活力,真的,充满活力,”他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景色,“也许我们还能看到一两队在外面探索的蜜蜂。”
“啊,我已经看到了。”
“你看到了?”
“当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它们,对吧大家。”
他有了关注点,注意力从在让自己喉咙发紧的恐惧上转移了。寻找蜜蜂的信念支持他走到播种的地方。在两颗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寻找蜜蜂的念头使他站在外面这片远离飞船的土地上。
他拖着一把锄头走过柔软而苍白的土地,切开泥土像切开黄油。他注意到一件事。在被翻起的小块泥土下面是和灰尘颜色相同的包块,它们是均匀统一的。他继续犁地,暗淡的包块落在他犁出的那条沟两边。犁完一道之后,他蹲下身捡起其中一个包块。他用指尖捻着搓了搓,很光滑,有小指一个指节那么长那么厚。
露西的影子罩在了他身上。
“你有什么发现吗?”
他站起身,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后者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什么?”他问,“什么东西的茧?我以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每个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她转过身,对其他人叫道:“大家,都来看看这个。”
“你们之前没有看到过这个吗?明明这里有那么多。”
“没有。看起来你是个幸运儿,你可能刚刚发现了我们迄今为止的第一个外星生命”
剩下的工作队陆续到达,开始捡起地上的土块观察起来。
“该死的,我都忘了,”露西说,“所有人,扔下你们手里的茧。我们不能再碰它们了,我们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而且表面或许有毒什么的。我们必须返程并且报告给韩。大家收拾东西返程。听到了吗?”
当其他人纷纷开始扛起工具离开的时候,他又走了回去。他蹲下身,捡起了一个包块。他一只手捧着那个包块,用牙齿拔起水壶塞,将水倒到了那个茧上。
水冲走了沾着的泥土,那东西开始闪光。其余船员正在渐渐走远,只有他着了迷般呆站在原地。露西转过身,叫喊着,示意他跟上,但是他无法把目光从自己手里的东西上移开。那茧抽动了一下,吓得他差点没拿稳。它又抽动了几下,裂开了。他的呼吸开始加重。
闪着祖母绿和蓝宝石光彩的组织伸展开来,占满了他的手掌,然后缓缓延伸,有了形状。四只翅膀,两边各一对,透明精致如蛛丝,在一个小而纤细,布满柔软的黑色绒毛的躯干上交汇。罗伯特被惊呆了。离开的船员,远处坠毁的飞船被抛之脑后;周围的炎热奇怪的味道,头顶两颗违背常理的太阳只是脑海背景里的微弱光点。他的眼中再无他物,只有手心中这个颤抖着的小生命。
小翅膀立了起来,扇动了一下,周围干燥的空气立刻烘干了它们。他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他举起了那小生灵,朝着天空张开手掌。它扇动翅膀,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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