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对身旁的曾泰道:“给他看看!”

曾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文清:“看看这个吧,县令大人!”

文清一愣,赶忙接了过来,竟然是一道圣旨。文清双手颤抖着将圣旨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末了,不觉惊叫失声:“狄,狄,狄阁老……”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没有想到吧?”

“扑通”一声,文清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中。

狄公踏上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内藏奸诈的官仓贼!身为朝廷七品,不思德政,不恤民情,贪婪狡诈,阴险歹毒!国难当头,不思抚民生还报天恩,却千方百计与歹徒合谋贩卖私盐牟取暴利!更有甚者,身为一方父母,竟视治下百姓的生命如同草芥,为一己私利随意格杀,竟无丝毫愧意,真是枉披了这一张人皮!”

文清体如筛糠,牙关格格直响。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文清,今日你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还则罢了,如若谎言欺诈,避实就虚,本阁当堂就要秉圣意明公刑,要你粉身碎骨!”

文清“扑通”一声跌跪在地,连连叩头:“阁老饶命,犯官一定实话实说!”

小清望着眼前的一幕,终于明白了元芳昨晚的话。

元芳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厌恶地望着文清道:“起来说话!”

文清连声答应,站起身来道:“阁老,此事要从邗沟覆船说起。”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吧。”

文清道:“阁老可能知道,邗沟覆船之后漕运梗阻,食盐无法运抵盱眙以北各县,而各县储备的官盐又严重不足,故而盐荒已迫在眉睫。于是,盱眙以北九个缺盐县的县令联名给刺史大人上书,要求从陆路运盐。扬州通往淮北的陆路虽然坚塞,中间又有洪泽湖阻断,但值此危急时刻,只能暂经陆路转运,以解燃眉之急。”

狄公道:“我曾听这里的百姓说起,州刺史崔亮派出的运盐队在洪泽区为水匪所劫,自此,崔亮便拒绝再为盐荒地区运盐。”

文清道:“正是。后来卑职才从卧虎庄庄主葛天霸口中得知,在洪泽湖中劫夺官盐的便是他手下的水寨头目。”

狄公道:“哦?”

小清听到这里,身体又战栗起来。

狄公道:“葛天霸是怎样得知盐船何时经过湖区的?”

文清道:“据葛天霸讲,是他的上峰派人来传递的消息。”

狄公道:“他的上峰是谁?”

文清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文清道:“听说不再为淮北运盐,各地百姓怨声载道,县令们更是人心惶惶,不知刺史大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此时,刺史府移文到达各县,命九个缺盐县的县令立即赴扬州议事。

“在刺史府中,崔亮告诉我们要暂时终止运盐,要我们自行解决进盐之事,并给在场的九位县令每人五百两黄金。当时我们就明白了,其实刺史大人就是要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放私盐买卖。”

曾泰在一旁道:“恩师,又被您说中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道:“从扬州回到盱眙后不到一个月,官盐售謦,整个淮北地方暴发了大盐荒。可奇怪的是,盐荒暴发后不到十天,各地便出现了很多像何五奇那样的盐商。这些人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从秘密的渠道购进大批私盐,以高价出售给百姓。”

狄公道:“早已做好了准备,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道:“意思就是,这些盐商绝不是在各地的盐荒暴发后才去筹措私盐,而是有人早已在暗中组织妥当,安排盐商们到预定地点购盐的,而后将盐囤起,只待官盐售磬,盐荒暴发,他们便立刻将早已备好的高价盐售出,以获取暴利。”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文清道:“后来我通过各种渠道明查暗访,终于搞清了,淮北地方的所有私盐都是由洪泽湖畔的卧虎庄发放的。”

小清羞愧地低下了头。

文清道:“在盐荒之前,卧虎庄不知从什么渠道囤进了大量的私盐,而后在各地寻找拥有实力的投机盐商合作。他们给盐商发放一种特制的提盐铁卡,卡上注明食盐数量。盐商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将盐提走。这样,卧虎庄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私盐发售到淮北各地。当时,看着何五奇在盱眙城中高价售盐赚取暴利,真可说得上是日进斗金,我这心中是又恨又妒,一直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能取而代之……”

狄公望着文清那副贪婪的嘴脸,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文清继续道:“而取代何五奇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法与卧虎庄的人取得联系,博取他们的信任。也真是天公助我,机会就在此时到来了。”

狄公道:“哦,什么机会?”

文清道:“当时,犯官通过线报得知,有一批盐枭从海陵盐场运来了五六石私盐,准备发售。于是,犯官便率手下衙役在半路设伏,擒盐枭,缴私盐,并亲自跑到卧虎庄将俘获的十几名盐枭和五六石私盐亲手交给了庄主葛天霸。”

庞四听着文清的话,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双拳死死地攥在一起。元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听文清继续道:“当时,葛天霸要独揽淮北盐市,最怕的就是有盐枭将外盐运进盱眙。因此,我这招投石问路正是投其所好。葛天霸对我非常信任,当天晚上就将我邀至后花厅饮宴,酒至半酣我向他提起想取代何五奇掌握盱眙的私盐买卖……”

文清的回忆将众人带到了那晚的卧虎庄——

卧龙山庄后花厅中摆着一桌酒筵,葛天霸已经微醺,他拍着文清的肩膀道:“老弟,其实对我来说与谁合作都是一样。何五奇不过是个盐商,而你却是官身,合作岂不更加稳便?”

文清赶忙点头道:“是呀,是呀。还望葛庄主费心,玉成此事!”

葛天霸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文清的心沉了下去:“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葛天霸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弟,你以为我有盐就是老大吗?”

文清一惊:“哦,葛庄主上面还有人?”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正是。每一个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都是经过上峰的严格筛选,不能随意更换。除非……”葛天霸欲言又止。

文清忙追问道:“除非怎样?”“除非,他死了。”葛天霸借着酒气说到。

文清猛地抬起头。

葛天霸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老弟一副大好官身,如若不用真是可惜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如能与为兄联手,做起一番事业……”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文清。

文清脸现喜色道:“请葛庄主明示。”

葛天霸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一切都受制于人,毫无主权。首先,所有前来买盐的商人都是先将钱存入鸿通柜坊,再拿着柜坊开据的凭信前来提盐,我们卧虎庄根本就见不到一文现钱。每两个月我们便要将盐商付给我们的凭信交到位于扬州的鸿通柜坊,柜坊通过凭信上的钱数计算出我们售盐的数量,在年底给我们兑出一些现钱。可你不知道,那些钱少得可怜,对比起如此庞大的私盐贩售量,简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文清附和道:“葛庄主为此事出了这么大的力气,得到的回报却如此微薄,这真是不公之极。”

葛天霸愤愤道:“谁说不是!但上峰势力极为强横,那是惹不起的,所以不能来硬的。”

文清会意,问道:“葛庄主想怎么办?”

葛天霸压低声音道:“过些日子有一大批盐要到卧虎庄,我想暗中劫下,以现在售盐价的一半卖给信得过的人,再由他发售。如果老弟有意,我们到可以联手来做这笔买卖。”

文清略一沉吟道:“可葛庄主,盱眙城中已有了何五奇,按你们的规矩,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位盐商代销,这该怎么办呢?”

葛天霸望着文清道:“刚刚你不是说要取何五奇而代之吗?”

文清点了点头。

葛天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用手一比,道:“无毒不丈夫,那你就只有杀了他。”

文清浑身一颤道:“以何五奇的势力,杀死他谈何容易?”

葛天霸微笑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杀死何五奇拿到他的提盐铁卡,我会帮你跟上面活动,取代何五奇的位置。到那时,你表面上的身份是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而私下经营着我们自己的私盐买卖,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文清听得血脉贲张:“葛庄主,你不用说了,我马上回盱眙立刻着手此事。”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记住,一定要在盐到之前杀死何五奇,做好一切准备。”

文清重重地点了点头。

文清看着狄公,继续说道:“就这样,我回到了盱眙,开始筹划着怎样除掉何五奇。恰在此时,紫君暗中约我见面,说想要杀死何五奇替父报仇,我当时非常高兴,便要她作为内应,二人合力动手除掉何五奇。过个一年半载,紫君改嫁给我,这样,何五奇的一切便都归我所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葛天霸屡屡提到在他之上还有上峰?”

文清道:“正是。他不过是替别人出力卖命,挣几个散碎银两,而大钱全让上峰拿走了。”

狄公道:“你还说到了鸿通柜坊,这个柜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售盐所得及获利账目?”

文清道:“正是,葛天霸是这么说的。”

狄公道:“也就是说,葛天霸想要背着上峰私下里捞上一票,这才与你联手?”

文清点了点头道:“对。就在您到盱眙两天后,葛天霸派管家葛彪给我送来一封密信,上面说近万石食盐已经运到,问我何时才能解决何五奇?我这才决定马上动手。”

狄公点头道:“我说你为什么如此急于下手除去何五奇,原来是这个原因。”

文清道:“信中还说,那些押盐而来的盐枭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借犯官之手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卑职这才请官军宋都尉接盐时在太平镇外的柳林设伏,除掉盐枭,将盐车运走。”

庞四咬牙道:“你们好歹毒!”

小清站在那里,犹如芒刺在背,泪水在眼圈里不停地打转。

狄公道:“庞四等人押运而来的近万石食盐,你藏在了哪里?”

文清道:“就在城西废弃的盐廪之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文清,下去后,你要将今日的供述写成供辞,签字画押。”

文清忙不迭地躬身答道:“是,是。”

狄公抬头看着元芳和小清道:“水生,小清,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清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元芳道:“没有了。”

狄公一声大喝:“来人!”

张环、李朗、沈韬、肖豹大步走了进来:“在!”

狄公道:“将文清关在后园之中,派卫士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

张、李二人大声答应,拉起文清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思索一下,看着鲁吉英道:“吉英。”

鲁吉英道:“阁老。”

狄公道:“而今盱眙县令文清被捕,县内不可无主,便由你暂摄县令之职。”

鲁吉英躬身道:“是。多承阁老信任!”

狄公道:“有几件事你要立刻去办:第一,彻查文清同党,使盱眙归治!”

“是!”

“第二,关闭何家盐号,查察盐号账目。按照文清所说,率人到城西的废盐廪中将那近万石官盐提出,售与城内另外三家合法盐商,命他们按照常平盐价发售给盱眙百姓!”

“是。”

“第三,立即组织县内所有人力物力,准备为盱眙以北的另外八个盐荒县运盐。”

“是!卑职立刻去办!”

“沈韬、肖豹!”

“在!”

“你二人率黜置使卫队护送鲁县令到任!”

“是!鲁县令请!”

鲁吉英深深一揖,与沈、肖二人快步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狄春跑了进来:“老爷,彭春醒了!”

“哦?好,去看看!”

彭春面色苍白,斜靠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发愣。

狄公和元芳等人走进房中。

彭春赶忙欠了欠身,对元芳和小清感激地道:“小人彭春遭逢大难,幸蒙二位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永生难忘!”

元芳一指狄公道:“你还是谢谢这位怀先生吧。若不是他妙手回春,我们恐怕也无能为力。”

彭春挣扎着起身,对狄公施礼道:“先生大恩,彭春万死难报!”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重伤未愈,就不必多礼了。”

这时,彭春的目光落在了庞四的身上,他惊叫道:“你,是你……”

庞四惭愧地道:“彭兄弟,我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你,你别怪我。”

彭春镇定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葛天霸要你这么做的。”

庞四点了点头。

彭春道:“那天夜里在蛟王祠,你们刚走不到一个时辰,葛彪便率领十几名庄丁赶来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救我们的,谁知道……”半晌,彭春长叹一声道,“我当时被葛彪砍了一刀,昏死过去。等我再睁眼时,身边所有人都已经死了,蛟王祠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拼命挣扎着爬出火场,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小清颤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将船停在飞云浦内?干吗不驶进卧虎庄?”

彭春苦笑道:“是葛天霸派葛彪前来传信,说近日风紧,不能进庄,要我暂时将大趸船停在飞云浦内。第二天便发生了劫船之事。”

小清长叹一声,含泪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元芳道:“看到了吧?你爹早已打定主意要抢劫盐船,可却苦于无人下手。用庄里的头目又怕此事万一传扬出去,被上峰获知引来杀身之祸。”元芳继续道,“而这时,我们带着庞四来到了卧虎庄,你爹立刻相中了他。第一,庞四是盐枭,与卧虎庄是死对头。第二,他暗中与文清约定,在接盐的同时,除掉庞四等人。

“如此一来,事情就演变成庞四率领盐枭抢劫大趸船,夺走食盐,后在太平镇外被缉私的官军所杀,食盐充公。这样,即使事情暴露,被上峰查知,也是官府与盐枭之间的事情,牵扯不到葛天霸的身上。而食盐既已充公,上峰也就无可奈何了。他便可与文清暗渡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抢来的食盐暗地卖掉,以获取暴利。”元芳说完,庞四恍然大悟,而小清已浑身战栗,满面泪水。

狄公和曾泰赞赏地望着元芳,频频点头。

只有彭春惊恐地望着小清颤声道:“葛,葛天霸是你爹?”

小清轻声抽泣着,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好爹爹!”

彭春的身体颤抖起来:“你,你,你们都,都是卧虎庄的人?”

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咽了口唾沫,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狄公缓缓走到榻前道:“彭春,你是北沟大仓的监库,林阳的手下,我说的不错吧?”

彭春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道:“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叫彭秋,是北沟大仓护卫队的队长。”

彭春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去过北沟大仓……”

狄公冷冷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十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那时,在北沟大仓的码头前,你正在指挥属下,将最后一批官盐运上快船。”

彭春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你可能听说过,狄仁杰。”

彭春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就是朝廷派来查案的黜置使,狄、狄仁杰!”

狄公道:“正是。”

彭春哀叫一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榻上。

狄公道:“你重伤未复,我并不想惊吓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北沟大仓已被官军攻破,你的弟弟彭秋在押,现在你是孤家寡人了!”

彭春惊恐地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

狄公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而今你的老巢已破,上司林阳失踪。把你交到卧虎庄,葛天霸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杀死灭口。因此,你已无路可退,只有乖乖与我们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彭春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来道:“是、是。”

狄公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们北沟大仓和卧虎庄拥有同一个上峰,对吗?”

彭春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目光逼视着他道:“你们的上峰是谁?”

彭春深吸一口气道:“铁手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铁手团?”

彭春道:“正是。”

狄公道:“也就是说,邗沟覆船案是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彭春长叹一声道:“是的。事到如今,小的就实话实说了,”说着就着床榻俯身扣头道,“求大人网开一面,饶小的性命!”

狄公道:“只要你将此案的详情如实道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彭春点了点头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铁手团在江湖上势力极大,他们的首领被尊称为宗主。我们北沟大仓的总管林阳便是铁手团的属下。”

狄公道:“哦,林阳是铁手团的人?”

彭春道:“正是。刚刚大人说的对,邗沟覆船之事便是由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道:“小人和兄弟彭秋本是绿林道上有名的横点,就是强盗。两年前,林阳拿着铁手团的金蛇令找到了我,说是宗主要他与我联络,共同经营起北沟大仓。当时小人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起那样一座大仓廪,还要豢养近千名水鬼。但铁手团宗主一言九鼎,林阳对小人也礼敬有加,因此,小人并未多问,便随林阳同赴北沟,招募水鬼,建起大仓。大约过了半年,小人才从林阳口中得知,原来铁手团是要向道经邗沟北上运盐的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船下手。这个计划具体是如何操作的,那是上峰们的事,小人不知,只知道整个计划分为几个部分。”

狄公道:“哪几部分?”

彭春道:“首先,想要邀劫盐船,必须要知道船队出发和到达的时间。因此,每当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船队出发时,我们北沟大仓就会接到漕运衙门传来的讯息,告知我们船队何时出发,何时到达邗沟。”

狄公道:“你说的是扬州漕运衙门?”

彭春道:“正是。”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了一眼。彭春继续道,“我们接到讯息后,便立刻飞鸽传书到总堂,将此事禀告宗主。几天之后,铁手团第二号杀手虎云,便会率领一干水鬼来到北沟大仓进行准备。准备完毕,便由小人派快船将其送至指定地点埋伏,只待运盐船队进入伏击圈,虎云便立刻率麾下水鬼潜入水中,将所有盐船凿漏,盐船被凿漏后失去平衡,自然就会触礁沉没。虎云则在水下率领水鬼将落水之人全部溺死,而后乘船离开。”

狄公的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火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个残忍之辈,真是心如蛇蝎!想不到,邗沟覆船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彭春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因每次选择的下手地点不同,但又必须是暗礁丛生,淤泥塞道之处,因此,必须要提前勘察,此事也是林阳与小人要做的。这便是计划的第一步。”

狄公道:“北沟大仓不是有很多水鬼吗,这个虎云为什么还要另外带水鬼来?”

彭春道:“北沟大仓的不过是些普通水鬼,而虎云所率的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能够潜入水下几日几夜,生食鱼虾,且可水中翻刀使杖,水艺精熟之辈。”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彭春道:“第二步,就轮到了我们北沟大仓。只要虎云率水鬼返回,就说明第一步已经成功。我便立刻集合北沟的所有水鬼乘快船赶往出事地点,将落水的官盐捞起,再用快船运回大仓存放起来。第三步便是葛天霸派来大趸船,将囤积在大仓中的官盐运离扬州,转至卧虎庄。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狄公道:“邗沟覆船后,运河河道封闭,河面之上昼夜都有巡河官的快船往来巡查,大趸船怎能安全通过?”

彭春道:“大趸船上有漕运使衙门开出的官凭路引,即使遇到官船,只要出示官府的凭证便可顺利过关,逃过检查。”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道:“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与您的推断完全一致。”

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明白了,全明白了。现在才可以说得上是真相大白。所谓的邗沟覆船案,乃是江湖巨恶铁手团纠集官府及绿林各道联手策划的巨大阴谋。首先,铁手团派出杀手虎云,在邗沟将江淮转运使运盐船队凿翻;而后,林阳、彭春统领北沟水鬼全体出动,将沉入水中的官盐盗捞而起,存入北沟大仓。紧接着,葛天霸派出大趸船将盐转运至卧虎庄藏匿起来。而漕运使杨九成则是为私盐转运提供一切便利,开据官凭路引,逃避巡河官的检查。之后,我们的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二位大人便粉墨登场了,他们利用职权,对淮北各地方官吏威逼利诱,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地遏止官盐入淮,人为地造成淮北盐荒。这样,葛天霸的卧虎庄便独霸淮北盐市,明目张胆地将邗沟落水的官盐以高价发售到盐荒各县,以牟取暴利。”狄公一口气梳理出整个盗卖官盐的脉络,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好一张官匪合谋的大网啊,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双掌一击道:“毫无破绽!”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我们可以行动了。”

此时,小清已经完全听傻了,她目瞪口呆地道:“怀先生,您,您刚刚说得是我爹吗?”

狄公望着小清,长叹一声道:“小清,我不得不说,你爹是本案的重犯。”

小清彻底绝望了,猛地,她歇嘶底里地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元芳长叹一声,对狄公道:“我去看看。”

狄公点了点头。

元芳和庞四随后追去。

狄公道:“彭春,你知道鸿通柜坊吗?”

彭春道:“鸿通柜坊?没听说过。”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了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信,递到了彭春手中道:“你看一看,这是不是林阳的笔迹。”

彭春接过信,看了一遍道:“正是。这是我临行前,他亲笔写下的。”

狄公点了点头,将信接过道:“你与林阳很熟悉吗?”

彭春道:“是。”

狄公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官府中人吗?”

彭春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是。林阳的行踪很诡秘,可以说是来无影去无踪。他并不常在北沟大仓,我也说不好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道:“据你弟弟彭秋和北沟的护卫形容,他个子不高,面色黝黑,小眼睛,颔下一部络腮胡须。”

彭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是的。可……”

狄公道:“你要说什么?”

彭春道:“小人总怀疑,那不是林阳的真面目。”

狄公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

彭春回忆道:“有一次,他深夜来到北沟。清晨小人去见他,发现他坐在铜镜前,正在往脸颊上粘胡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道:“你是说,他的胡须是假的?”

彭春点了点头道:“应该是。”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良久,说道:“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安心养伤吧。”

彭春道:“谢大人。”

狄公对狄春道:“狄春呀,你命张环调一小队卫士昼夜守护彭春,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狄春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清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中,望着一泓碧水,呆呆地发愣。

元芳和庞四来到了亭外。

元芳冲庞四摆了摆手,庞四赶忙停住脚步。元芳自己缓缓走到小清身后,坐了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小清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你昨晚说的话了。这位怀先生是朝廷大员,他来是要对付我爹的。”

元芳也叹了一声道:“他要对付的,不光是你爹。刚刚你听到了,你爹参与的是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他们把朝廷运给老百姓的平价官盐抢走,再以高价卖给没盐吃的百姓,这、这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

小清轻声抽泣着。

元芳道:“小清,我们一路行来,当地百姓的惨状你都看到了,真是可怜呀。”小清点了点头。元芳顿了一顿,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清转过头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元芳道:“如果说摧毁卧虎庄,能够拯救淮北地区饱受淡食之苦的百姓,你、你会怎样选择?”

小清愣住了,良久,她凄然一笑道:“那我爹呢?我爹怎么办?”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父女连心,这是人之常情。”

小清转过头,望着元芳道:“你会帮助他们消灭卧虎庄吗?”元芳沉默了。小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说实话,我不会怪你的。”

元芳深吸一口气道:“说句实在话,于理,我现在就想赶回卧虎庄,除掉这群为害百姓的败类!可于情,尤其于你,我、我也不知道……”他抬起头,坚决地道,“但从现在起,我绝不会再帮助你爹做任何事情。我希望你也不要再助纣为虐。”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她轻声道:“你说的对,我爹做的这些事情,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我也恨不得将他绳之以法,可,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呀!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他能够平平安安,不再为非作歹,如果真的能够这样,我绝不会在乎卧虎庄的锦衣玉食,我,我宁可陪他沿街乞讨……”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元芳劝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看你暂时先不要回卧虎庄了。明天我去求求怀先生,看他能不能对你爹网开一面……”

小清猛地抬起头道:“真的?”

元芳点了点头道:“我骗过你吗?”

小清一头扎进元芳怀里,抽泣道:“谢谢你,水生。”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一阵阵锣声,几名衙役边喊边沿街走来:“百姓们听着,县令大人有令:自今日起,官府在陈家盐号、曹家盐号和李家盐号发售常平盐,盐价二十文一斗!百姓从速购买!”

寂静的街道很快就热闹起来,家家门户大开,众百姓冲上街道,将鸣锣告示的衙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上下,这是真的吗?官府真的要卖常平盐了?”“不会是骗我们吧!”

衙役笑道:“我们当差的跟你们一样,连口盐都吃不上,谁有力气骗你们呀!”

百姓们哄笑起来。

衙役道:“告诉大伙儿,咱盱眙换县令了,这告示就是新县令出的。赶快准备家伙买盐去吧!”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城门处贴出了官府的告示,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道:“乡亲们,这告示上说,从今天开始,咱盱眙吃上常平盐了!”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真的吗?”“不会吧,已经两年了,怎么突然就有了常平盐?”

看告示那人道:“嗨,这官府的告示还能有假?这上面说何家盐号已经关闭,让大家到城里的另三家盐号买盐,盐价二十文一斗!”

众百姓先是一顿,紧接着爆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声。

“乡亲们,快去买盐呀!”“走啊!”

人群“轰”的一声散了开来,众百姓朝各自家中奔去。

时间不长,这三家盐号门前就聚集了无数等待买盐的百姓。千牛卫守在盐号门前,伙计们开门下板,摆出了柜台。很快,买盐的百姓排起了长龙,盐号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远处,鲁吉英率几名衙役走了过来,望着眼前的景象感慨万千。

盐号老板迎上前施礼道:“县令大人。”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怎么样,一切还正常吧?”

老板道:“正常,正常啊。打上午开门到现在,我们一直没停过手。大人,断盐两年了,盱眙百姓饱受淡食之苦,大人今日之举可真是雪中送炭呀!”

鲁吉英笑道:“哎,这不是我的功劳,你们应该感谢黜置使大人。”

老板连连点头。

傍晚,不知谁在街道上放起了鞭炮,转眼之间,鞭炮之声响彻全城,死气沉沉的盱眙终于复苏了。

狄公在堂中缓缓地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端茶走了进来,见狄公正在沉思,便将茶盏放在桌案上,轻声道:“恩师,您在想什么?”

狄公抬起头道:“我在想,这个铁手团的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号召江湖势力为其所用,这一点不难理解。可他竟然能够将扬州的几位最高行政长官全部买通,与他为奴,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呀!”

曾泰点头道:“不错。扬州刺史、长史都是封疆大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却甘愿被这些江湖人物驱使,这是有些奇怪。”

狄公道:“今日通过审讯文清,我们确定了鸿通柜坊对卧虎庄和葛天霸具有实际控制权,而据彭春交待,卧虎庄的上峰是铁手团。那么,鸿通柜坊与铁手团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曾泰一愣道:“您认为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

狄公道:“这是必然的。双方都对葛天霸具有控制权,一个是在账目上,而另一个则是在行责上,二者怎么可能毫无关联?”

曾泰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彭春提到林阳易容化装之事,此事也甚为蹊跷。难道我们在北沟大仓搜查时,忽略了什么……”

曾泰沉吟片刻道:“此事刚刚学生也在想,如果彭春之言属实,那么林阳现在很有可能仍然混迹在北沟大仓那些俘虏当中。”

狄公道:“你是说,林阳听说官军攻破大仓,便将伪装撕去,混在守卫之中?”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良久,抬起头道:“嗯,有这种可能。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狄公抬头道:“进来。”

门开了,鲁吉英快步走了进来,他满脸喜色:“阁老!”

狄公笑道:“我们的县令大人满面春风呀。”

鲁吉英道:“阁老,您听到鞭炮声了吗?”

狄公点点头道:“听到了。”

鲁吉英道:“这是全城百姓自发地庆贺终于盼来了朝廷的常平官盐!”

狄公道:“是呀,食盐之事牵扯到千家万户。百姓们过了两年淡食的日子,今日终于再次吃到了官盐,他们怎能不欣喜,怎能不庆贺呀!”

鲁吉英激动地道:“今日官府的平盐令一发,立时举城震动,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到三家盐号购盐,那情景真是热烈呀。这才叫造福一方,解民倒悬啊!阁老,卑职发自肺腑地说一句,您是盱眙老百姓的救命恩人!”

狄公长叹一声道:“如果所有的官吏都能够克尽职守,以民生为己任,就不需要我这个救命恩人了。我真的希望,能够不做这样的救命恩人。”

鲁吉英缓缓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狄公道:“而今,这里的百姓吃到了平价官盐,可尚有盱眙以北八个盐荒县的百姓们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邗沟覆船一案已真相大白,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行动!”

曾泰道:“恩师,我们要不要立刻赶回扬州,拘拿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

狄公摇了摇头道:“这三个人已是瓮中之鳖,贸然拘拿只能打草惊蛇,令此案的元凶首恶闻风而逃。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引蛇出洞!”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道:“引蛇出洞?”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你们想一想,邗沟覆船案的核心是什么?”

鲁吉英道:“盐。”

狄公道:“一语中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了盐,那就是击中他们最疼的地方,你想他们还能坐得住吗?”

鲁吉英道:“有道理。”

狄公道:“那么,盐在什么地方?”

曾泰道:“卧虎庄,葛天霸的手中。”

狄公道:“不错。因此下面我们要做的就是攻破卧虎庄,找到藏匿于庄内的大批官盐,引幕后元凶跳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道:“取地图来。”

鲁吉英走到书架上,拿下地图,展开在桌案上。

狄公三人站在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卧虎镇三个字上:“曾泰,你连夜乘官船赶回扬州,召集大队卫士马上出发,赶到卧虎镇东四十里外的蛟王祠安营。”

曾泰道:“蛟王祠?”

狄公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顺卧虎镇向东划去,果然出现了蛟王祠。狄公道:“就是这里。据元芳和庞四所说,蛟王祠山高林密,有利于大军隐蔽。”

曾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道:“五日之后,我会带着元芳、吉英和这里的所有卫士赶赴卧虎镇与你们会合!”

曾泰道:“是。恩师,学生马上回去准备。”

狄公嘱咐道:“记住,此事要绝对保密,不可被崔亮等人察觉。”

曾泰双手抱拳道:“恩师放心。”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又对鲁吉英道:“吉英,上次你说曾经看过李翰大人留下的那封密信,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能背下来吗?”

鲁吉英道:“卑职只看过一遍,可能无法全篇背下,但我想宁氏也许可以。”

狄公道:“好极了!你马上去找她,将那封信中涉及的所有受贿的扬州官吏全部写下。有了文清的供辞,再有了这封密信的内容,扬州这班赃官便无所遁形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去办。”

狄公叮嘱道:“此事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一定要做好。”

鲁吉英道:“请阁老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缓缓坐在桌案前。

宁氏正在房中缝补衣物,只听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宁氏抬起头来道:“进来。”

鲁吉英推门走了进来:“贤妹。”

宁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大哥,多日不见,怎么今天想起小妹来了?”

鲁吉英笑道:“连日忙碌,冷落了贤妹。”

宁氏道:“哦,听说狄大人委你为盱眙县令?”

鲁吉英道:“正是。今日一上任就忙了个不亦乐乎。贤妹呀,李大人那封密信,你能背得下来吗?”

宁氏一愣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鲁吉英道:“狄大人要惩治扬州的贪官,他要我们将密信中涉及受贿官吏的所有内容抄写下来。”

宁氏点点头道:“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那封密信我看过很多遍能够得下来。”

鲁吉英喜道:“好极了!贤妹,你说我写。”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坐在桌前铺好了纸张,磨墨掭笔。

宁氏略一思忖道:“崔亮,白银五十万两……”

鲁吉英飞快地将宁氏所言一一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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